沈嶠正在沉思之際,晏無師已經將糖人的腰都啃完了,正在朝「大腿」部分進發。
看見這副模樣,誰能相信此人是晏無師?他若是在段文鴦等人面前這樣表現,十有八九會被人打得連渣都不剩下罷?
沈嶠忍不住嘆了口氣,拉著人進了一間食肆,坐定詢問:「方才你也聽到那人說的了,可有什麼想法?」
晏無師掀起冪籬,將剩下的糖人都咬進嘴裡,兩頰咀嚼一動一動,面無表情看著他。
沈嶠涵養絕佳,可見狀也忍不住嘴角微微抽搐:「你現在雖然是謝陵的性情,但應該也能聽懂我的話罷?」
晏無師嗯了一聲。
沈嶠:「那你有什麼打算,我直接帶你回長安尋你的徒弟嗎?」
晏無師:「不。」
他似乎很不情願說話,甚至為此微微蹙眉,過了好一會兒方才道:「傳訊,給他們。」
沈嶠頷首:「也行,等邊沿梅收到訊息過來與你會合,你們再商議對策,浣月宗在齊國的勢力不小,等入了齊國,應該就能找到浣月宗的人了罷,具體該如何傳訊?」
晏無師:「不記得了。」
言下之意,是「謝陵」現在並不記得。
沈嶠又想嘆氣:「罷了,此事且從長計議,等我們到北周再說也不遲。」
說話的工夫,夥計已經將飯菜端上來,這裡的條件要比之前他們在小鎮好上許多,可點的也不再只是羊肉湯和油餅,大冬天的,盤子裡還能看見菰菜的影子殊為不易。
此處位於市集中心,他們臨窗而坐,正好從二樓往下看,樓下做小買賣的人頗多,吆喝聲討價聲此起彼伏,在他們樓下正好有一個人在跳舞賣藝,他手裡還抱著一根碩大狼毫,伴隨他翻跟斗或跳躍,蘸了水的狼毫會在地上拖出一條飄逸輕靈的痕跡,細看竟是模仿東晉王右軍《蘭亭集序》的行書。
這個表演新奇有趣,很快吸引了不少人聚集圍觀,本地人未必個個都識字,看得懂他所寫的內容,但賣藝人姿勢利落優美,每每能夠贏得許多喝彩。
沈嶠見晏無師看得專心,本也漫不經心跟著掃了一眼,卻在看見地上狼毫拖過留下的那些字跡時,心弦一動,忽然就有種觸類旁通,醍醐灌頂之感。
那人的功夫甚至算不上武功,僅僅只是粗糙的市井拳腳功夫,但他很聰明,將西域舞蹈與拳腳相結合,既像在跳舞,又像是在雜耍,中間還能抽空寫字,旁人看著有趣新鮮,有錢的頂多給幾個銅板,也就足夠這個賣藝人一天的吃喝了。
但此人並不因為別人僅僅是在看個熱鬧,就隨意敷衍應付,即使用碩大狼毫在凹凸不平的地面寫出來的《蘭亭集序》並不好,放在中原立馬能惹來無數行家嗤之以鼻,然而他一筆一划,認真專注,渾然忘我,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之中,雙目一瞬不瞬頂著地上,落筆輕重,筋骨圓瘦,不肯絲毫馬虎。
武道十分玄妙,它講究天賦,講究勤學,更講究悟性,有時候苦練數日乃至數年沒有進展,一旦偶有所得,恍然大悟,立馬就能進入一個新的境界。
而現在,沈嶠看著那個賣藝人的一舉一動,腦海里卻自然而然浮現出一幅情景。
情景里,那個賣藝人變成了沈嶠自己,手裡也不再是狼毫,而是一把劍。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
海之波瀾,山之嶙峋,俱似大道,妙契同塵。
他行雲流水地舞出一套劍法,像極了玄都山的滄浪劍訣,可沈嶠又知道,那分明不是滄浪劍訣,而是他自創的劍法。
慢慢地,那套劍法在腦海中成形,沈嶠幾乎忘卻了周遭萬物,他甚至忘記了自己還在客棧之中,忘記了自己身邊帶著個晏無師,便騰地起身朝外門奔去,一路足不沾塵朝城外飛掠而去。
他已經迫不及待,想將這套劍法印證出來!
第70章
對於武功已臻化境的人而言,飛花落葉俱可傷人,所以到了一定境界,武功招數形同外物,未必是克敵制勝的關鍵。
但這並不意味著招式就可有可無了,正所謂言為心聲,內外兼修,若僅僅只有一身絕世內功,也相當於空有寶山而不知如何使用。
祁鳳閣一代武學奇才,深知學劍之人,劍招太多容易眼花繚亂,不知何從運用,不如化繁為簡,所以他將玄都山所有劍法進行整合,最後只剩下兩套,其中一套就是很有名的滄浪劍訣。
玄都山的劍招融合道家清靜無為,道法自然的原理,講究以靜制動,後發制人,輕靈飄逸,沈嶠性子正好與之契合,練起來更加事半功倍。
但伴隨著他開始修煉《朱陽策》里的真氣之後,原先的劍招已經漸漸變得不太適應,因為朱陽策真氣不僅僅蘊含道家原理,還將儒家、佛家的精華融入其中,而儒門的精悍,佛門的剛猛,卻無法在滄浪劍訣中體現出來。
然而世間萬物,縱然各有不同,卻又總有相似之處,方才他看見那人一邊寫書法一邊舞蹈時,對方雖然身處鬧市之中,自己也在幹著賣藝賺錢的活計,但他似乎卻並不認為自己需要討好圍觀人群,反而一心一意沉浸在自己所做的事情裡面,手舞足蹈,全神貫注,西域舞蹈奔放豪邁,偏偏書法又是個細膩活兒,兩者結合,竟有種剛柔並濟的奇異和諧,旁人或許只覺得他的動作十分好看,但沈嶠卻忽然就觸類旁通,從中悟出一套全新的劍法。
此時身起劍落,劍光縱橫,冬日樹葉落盡,萬物凋零,然而一人一劍,橫掃滌盪,折身勾轉,有時春風化雨,柔若無物,有時卻又剛逾佛杵,厲厲風行。
溫溫春陽,清清夏月,俱在其中。
蕭蕭秋風,淒淒冬草,隱而不傷。
滌滌山川,滔滔江漢,氣韻天成。
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
心在劍中,劍在人中,物我兩忘,通達明澈。
周遭枯木仿佛感同身受,劍氣所至,枯木紛紛倒下,地上原本乾冷堅硬的泥土出現了一道道劍氣,或深或淺,或長或短,偶有的枯葉為劍氣所懾,紛紛離枝,卻未落地,反而圍著劍氣打轉。
驀地,劍尖一顫,枯葉仿佛也跟著微微一抖,而後紛紛射向前方,去勢之快,竟悉數直接沒入三丈開外的樹幹之中,不露半分,不留半點。
高手以真氣灌注飛花落葉而傷人並不稀奇,然而以劍御葉,境界又更上一層。
山河同悲劍嗡嗡作響,似乎跟隨主人的心情而波動,隱有山河磅礴,風雷奔騰之聲,劍光並不刺眼,僅僅覆於劍身上的薄薄一層,比之從前更為柔和,然而這一層劍光,竟可以隨著沈嶠的心意而動,時隱時現,與之沉浮。
一套劍法使完,沈嶠收劍而立,緩緩長出一口氣,心頭激盪之感還未平靜下來,胸口卻血氣翻湧,幾欲作嘔。
他很明白,這是因為自己剛剛悟出「劍心」境界,但內力卻還無法充分駕馭劍心,所以劍氣反噬的緣故。
學武之人畢生所求,無非是能不斷進步,更進一層樓,所以低手仰望高手,高手則希望能繼續向上攀登,學海無涯,武道又何嘗有涯?劍道四境,劍氣、劍意、劍心、劍神,對於許多人來說,「劍神」僅止於傳說之中,除了戰國時的幹將莫邪以身殉劍,用命成就劍神境界之外,從古至今幾乎無人能夠達到這一境界。
至於劍心境界,放眼天下,上溯數十年,也僅僅只有陶弘景與祁鳳閣二人達到。
斯人已逝,陶弘景與祁鳳閣終將成為歷史。
而沈嶠,卻還活在當下。
沈道長收劍立於原地,慢慢調理紊亂的氣息,酣暢淋漓的感覺漸漸散去,他忽然想起一件很嚴重的事情:晏無師被他忘在食肆里了。
沈嶠暗叫不好,即刻飛身回城。
晏無師身無分文,他又走了,夥計若上前催討飯錢,即便現在是相對無害的「謝陵」在主宰這副性情,也很難想像對方會做出什麼事來。
想到這裡,沈嶠腳下又加快了幾分,眨眼工夫便回到原來那間食肆里。
果不其然,二樓臨窗處,他們那個位置旁邊正圍了七八個人,其中有食肆東傢伙計,也有其他食客。
晏無師身處眾人注目之下,卻一動不動,在冪籬下的臉瞧不清表情,乍看很像被訓斥之後低眉順眼不敢動彈。
沈嶠趕緊上前:「實在對不住,我方才臨時有事離開了片刻,一共多少錢,我來給!」
東家是個漢人,看見沈嶠就像看見救星,苦著臉道:「這位郎君,我們這也是小本生意,在異國他鄉本來就處處難行,實在不想惹什麼麻煩,這位小娘子身上沒帶銀錢,您方才又還沒回來,小人就想著自認倒霉,免單算了,誰知這位小娘子卻還賴著不肯走,我們一勸,她,她就……」
沈嶠順著東家所指,看見案上已經碎成一堆齏粉的杯子和一半沒入桌面的筷子,嘴角禁不住抽了一抽。
見此情景,他哭笑不得,連連賠不是,又付了飯錢和碗筷的損失,這才拉著晏無師離開。
「你……還是謝陵罷?」沈嶠問。
晏無師:「嗯。」
沈嶠輕咳一聲:「對不住,我看見那人在舞蹈,一時有所得。」
他帶著晏無師來到樓下,那人還在跳,數九寒天竟也滿頭大汗,可見賣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