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靜靜倚著旁邊的桌腳,身下的羊毛軟絨地毯污紅一片。
精緻妍麗的眉眼無悲無喜,宛如油畫裡墮落的天使,對慘烈的結果早已知曉,從容接受命運的嘆息。
她拉著他的手心是熱的,滾燙的,灼傷他的肌膚。
隔著一層紡織衣料,陳願不可思議撫著她平坦的小腹。
這片荒蕪的平原……正在孕育著他的血脈麼?
他以為,黑女巫的胸腔里長滿了荊棘,不會願意沾上與他任何有關的事物。
「她叫……團團麼?好,這個名字好,有福氣。」
年輕父親曲著手指,不敢完全碰到她的肚子。他真的有孩子了?一個只屬於她跟他的孩子?
陳願沒想過自己會有當爸爸這一天,他不敢想,根本不敢想。琳琅那麼恨他,就算他僥倖娶了她,兩人日日相對,也必定是一對怨侶。
她……不肯為他生孩子的,絕對不肯。
「血……醫生,醫生!」
陳願驚覺自己做了什麼蠢事,他竟把時間浪費在無關緊要的猜忌之中!實在是琳琅的表情過於冷靜,眼神漠然,沒有一點兒焦急的氣息,她就那樣冷冷看著眾人,看著他,仿佛世界與她無關。
「你、你疼不疼?」
他跪下雙膝,胳膊圈住琳琅的肩膀,「你忍忍,醫生,我現在就帶你去看醫生,寶寶,不,團團會沒事的。我保證……保證!」
房間裡的人面面相覷。
這又是哪一出?
「陳願,你在幹什麼?」湯爺皺眉,「差不多也就得了,真要把她帶出去,無疑會增加我們暴露的風險。不就是一個孩子嗎?等交易結束,你把她抱回去,藏起來,想生多少就生多少。好了,事不宜遲,你把她放衛生間吧,等會別衝撞貴客。」
他是看在對方催眠異能的份上,勉為其難給了他台階下。
湯爺心道,此人能力雖強,軟肋同樣明顯,捏住了這女人,不愁他不聽話。
「對不起,湯爺,我現在必須要帶她看醫生。」
陳願說著抱起了琳琅,「來,我小心點,不弄疼你。」
她推開了他的手。
陳願愕然。
「陳願,別假惺惺了。」她語氣溫柔,話語殘忍,「你是異能者,又是透視眼,難道看不穿我有沒有懷孕嗎?說到底,你跟我一樣,都不想要這個孩子。既然做了,不必再演,成天戴著面具,你不累了嗎?」
她抬起手腕,因為是潛伏偽裝,沒有佩戴任何相襯膚色的鐲子,乾乾淨淨的,唯有指尖碰到了血。
她撫上他的臉。
「可是我累了,算我們金家欠你的,如今還你一命,我實在不想與你糾纏。可能今天我會死在這裡,也許不會,但是——」
血在他涼薄卻發紅的眼尾劃下痕跡。
「只要我不再見到你,都是好的。」
金二小姐笑了一笑。
他見過她諸般情態,有煙視媚行款款而來的抬頭一笑,也有烈焰紅唇與他抵死纏綿的輕蔑淺笑,更有爭鋒相對共同為敵的厭惡假笑。
唯獨沒有這一笑來得認真,認真得疏離,讓陳願驟感慌亂無措。
「不是,不是這樣的,我的異能,不能看穿人體,我根本不知道你懷孕,我要是知道我怎麼會……琳琅,好,好,是我的錯,你聽我說,我們先去看醫生,其他的事,我再慢慢跟你解釋!」
然而女人沒等到他的解釋,因為失血過多,又情緒激動,終於昏厥過去。
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年輕男人瞬間陷入了焦躁的漩渦,整個房間的氣流由於他氣息的紊亂變得扭曲。
他抱著人衝出去。
旗袍女人攔在門口。
「陳先生,你既入湯爺的門下,不聽命令,貿然行事,恐怕不好吧。」她染得鮮紅的指甲撫摸男人的肩頭,吐氣如蘭,「不就是一個頗有姿色的女人嗎?跟著湯爺,好好做事,什麼國色天香的味兒嘗不到,非要自毀長城呢?」
「啪——」
金絲眼鏡摔碎到皮鞋邊上。
惡魔離巢,殺欲滔天。
陳願穿著染血的白浴袍,搭了一輛車,去了附近最近的醫院。
作為一個年輕的、第一次有了自己孩子的新手爸爸,陳願沒有親人,也沒有年長的朋友可以求助,他只得在中途給老爺子打了電話,他想對方是琳琅最信任的長輩,見多識廣的老人家或許能給出穩妥的建議。
邵老爺子趕到醫院四樓,深夜有一間手術室亮著紅燈。
紅燈之下,男人像一隻被拋棄的流浪貓,他緊緊貼著手術室的一扇門,眼巴巴瞅著裡頭,儘管知道什麼都看不見。
男人浴袍松松垮垮,沒有穿鞋,地上依稀可見沾血的腳印。
「怎麼回事?」
邵老爺子焦急走上前。
「琳琅……身孕,我的,我,但是,我不知道,刺激她,流血……」
他結結巴巴的,根本說不出完整流利的話,抓了一通腦袋後,笨拙地用肢體比劃。而邵老爺子被他轉過身嚇了一跳,「你、你眼睛怎麼回事?」
不止是雙眼,他的鼻子跟耳朵都有不同程度的流血,完全看不出原來是一張清雋白皙的臉龐。
陳願摸了一把眼睛,鮮血跟她的混在一起,「沒事,就是有點痛,不礙事。」面對自己的傷勢,他混亂無章的思緒反而清晰起來。
手術室的燈轉為綠光。
戴著口罩的醫生疲倦走出來。
「醫生,她怎麼樣?」
年輕男人健步如飛,目光透出的希冀強烈而明顯。
「幸好你送來得早。」嚴肅的醫生露出笑臉,「大人跟小孩都平安。」
「那就好……」
陳願渾身虛弱,一灘爛泥似的,靠著牆緩緩癱下,後背早已被冷汗濕透。
「好,太好了,沒事,都沒事……」
體驗過劫後餘生滋味的他這才感到害怕,後知後覺發抖起來,全身微微痙攣。陳願緊緊咬著腮幫子,口腔瀰漫出一股鐵鏽般的血腥味兒,他需要尖銳的疼痛保持鎮定與清醒。他根本不敢想像,如果他再晚一步,會是什麼樣的情形。
總之,沒事就好。
她跟孩子沒事就好。
年輕父親一邊狂笑著一邊流著淚。
什麼名利,什麼鬥爭,什麼輸贏,什麼愛恨,他通通不管了。
他命硬,一手一腳從坑裡爬出來,只信手段,只信心狠,雙手玩弄與操縱他人命運,從來不覺生命可貴。可是在深夜,他抱著昏迷的她赤腳狂奔到街頭,他慌得六神無主,一時半刻忘記了攔車,傻傻站在馬路中間。
不到半分鐘,一輛計程車停在他面前。
司機是個寬厚的中年大叔,一路上安慰他要冷靜,連闖紅燈,不但把人及時送到醫院,最後連車錢也不問,擺擺手地讓他快點去找醫生。
陳願捂著眼睛,哭著笑著岔了氣,指縫裡是血,也是眼淚。
真好,他有孩子了。
真好,他在這世上,從此不會再孤身一人。
次日清晨,琳琅轉醒,身旁坐了個人,頭髮凌亂,隨便套了件皺巴巴的襯衣,嘴唇乾燥得起了皮,下巴長出淡淡的青茬。
瞧人醒過來,他布滿血絲的眼睛瞬間精神了,俯身過去,「你醒了?感覺如何?我買了粥……」
他順勢碰了碰粥盒,「冷了,我再給你買一碗。」
對方將視線投到天花板,又掠過門窗,最後直勾勾盯住某一處地方。
「沒事,團團沒事,咱們的寶寶沒事。」他連忙寬慰她,「孩子聽話著呢,不會鬧你。」
「……是麼?那可真是命大。」她嗓子嘶啞,幾縷額發滑落鬢角,神色莫名,並沒有露出驚訝或者欣喜的表情,「手機呢?有手機嗎?」
陳願道,「我已經打給外公了,他老人家也來看過你了,就是年紀大了,熬不住,我讓他先回去了,等會你喝過粥,我再給他打電話報平安,你別急。」
「外公?誰是你外公?」
年輕男人面色剎那慘白,他忍住痛楚,「是,是我說錯了,是老爺子。」
「手機給我。」她頓了頓,「我進了醫院,總得通知未婚夫一聲。」
這是陳願最怕的結果。她一醒來,不問昨夜的情形如何,也不關心他跟孩子的將來,置身事外,比冷漠的陌生人還要可怕。
陳願試圖挽救崩壞的棋局,「你、你誤會我了,我並非真的要加入湯爺的隊伍。」被關押的那段時間,他主動跟上邊的人秘密聯絡過了,他可以假意投敵,摸清底細,再一網打盡。對方也許諾他,只要成功辦到,他便能取代鴻蒙組長的位置,成為她的頂頭上司。
既然是做戲,當然要演個全套。
唯一沒料到的是琳琅竟然有了身孕,他還、還將她摔傷了。
然而陳願更沒料到,琳琅流血是假的,如他猜測的一般,在裙里藏了血袋,借了某些異能者的手段,血袋遇熱融化,消失不見,任憑他怎樣檢查也檢查不到蹤跡。
而手術的醫生,自然也是自己人。
「對不起,陳先生,我對你的事,不感興趣。你如果不想借我手機,麻煩讓醫生過來一趟。別誤會,我沒有在要求你,不願意便算了。」
瞞天過海的女人自嘲一笑,她挪移著起了身,說著就要下床,「普通人就是普通人,比不上異能者的強硬的身體素質,鬼門關走上一趟,能活著,實屬不易,我啊,高攀不起陳先生,請您放過我,別再折磨你,也別再折磨我。」
她知道鴻蒙組長早有叛心,也知道陳願是做戲的,但她不會讓陳願繼續爬上去。異能者之尊已讓男主俯視一切,視眾生為螻蟻,等他坐攬大權,她十有□□會淪為陳願的籠中之鳥,失去自由,任由宰割。
至於陳願愛她?
感情如空中樓閣,情到濃時他願意為你赴死是真的,可天長日久,難免有轉淡的時候也是真的。
將自己的人生全盤系在一個人的愛情上,比沙上建塔還不靠譜,琳琅覺得不太行。
她從頭到尾可沒有養成,為一個男人失去自由與尊嚴的自虐習慣。
陳願渾身顫抖起來,「你……你什麼意思?」
「那我就直白說了,陳願,陳先生,我不願意再與你有牽扯,我再三考慮,還是不要這個孩子為好。等我身體養好了,我就跟學長出國,此生此世,永遠不會回來。」
她認真看著他,沒有敷衍,「以後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啪——」
椅子掀了底。
狠毒暴戾的男人跪在她的病床前,神色驚惶抱住琳琅的腿。
「不、不行,你不能這樣做。」
他摘了眼鏡,由於一夜損傷過度,導致瞳孔覆蓋著一層淺淺的血膜,出現再度潰裂的跡象。
「你、你不是說,要我陪孩子看人間嗎,我陪,一定陪,我不工作,不,我努力工作,掙錢,不靠眼睛,也可以的,我給她買小玩具,就那種,毛絨絨的,那種小孩子都喜歡的,我給她輔導作業,我養好心臟,不發脾氣,一定,當個好爸爸——」
她長發散著,鋪在藍白條紋的病服上,陰影遮住了她半邊臉,阻止了光的進入。
他哀求她,眼睛血紅,額頭青筋壓抑著暴走,哽咽地難以斷句,「留下她,求你,留下她好不好,我答應你,我,我絕對不做壞事,我就,就看她一眼。」
「琳琅,你可以恨我,沒關係,我壞事做盡,逼你,逼你家人,逼你朋友,我壞,不需要你原諒,可那是我們的孩子,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能找到的親人……」
如果仇恨通向死亡的冬天,他願意,再一次折身,返回,撲進那茂盛蜿蜒卻帶刺的春天裡。
洗清罪欲,再一次,與人間朝暮為伍。
他會做個很好很好很好又愛她的正常人類,像曾經他們約定過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