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4|師娘前女友(番外)

  盛歷六年冬, 大盛長公主出家沒有成功。

  眾朝臣鬆了一口氣,可喜可賀, 陛下應該不用瘋了, 他們的小命保住了。

  同僚們對視一眼,各自送了個心有靈犀小眼神, 在大盛為官真不容易啊。

  盛歷七年春, 大盛荒帝一統諸國, 改年號為豐。

  眾朝臣嘴角抽搐, 據說長公主閨名帶有一個豐字, 陛下, 你寵姐能不能再明顯一些?

  豐曆元年夏, 長公主與秦地聯姻。

  眾朝臣呼吸困難, 快,把老頭子的速效救心丸呈上來。上次長公主出嫁,陛下掃蕩南疆, 弄得他們人仰馬翻, 好幾天連床都沒挨著,光顧著清點數不勝數的南疆戰利品去了。

  他們深深體會到了被戰爭瘋子支配的恐懼,這次長公主再嫁, 陛下又想搞誰???

  皇帝弟弟並不想搞誰, 他只是想將他自己能得到的最好的一切送到長姐面前。

  「陛下,元公子又來了,這回把我們的侍衛全傷了。他說只想求見長公主一面。」

  雕龍圍屏之內,血衣密探立於君王之側。

  「增派人手, 攔著。」荒帝硃砂批閱,頭也不抬,「長公主出閣之前,不見外男,誰敢破這個規矩,壞了長公主的福氣,孤決不輕饒。」

  血衣密探領命而去。

  亥時之際,荒帝處理完一日政務,一口茶點也沒吃,隨手披上黑裘,坐上御輦,駛往織宮。

  織宮供養著能工巧匠,掌管君主的冠冕、袍服、靴襪等事,現又迎入了百名手藝高超的天下繡娘,連夜趕製長公主的鳳冠霞帔。

  即使君王駕臨,繡娘也沒有起步迎接,她們一早被吩咐過了,入了織宮,她們唯一需要在意的便是長公主的鳳冠嫁衣,其餘事情,皆為雜事。

  直至今日,嫁衣完成。

  五千七百八十二顆珍珠,冠上龍鳳呈祥,衣上鴛鴦成雙。

  荒帝粗糙的手掌拂過一針一線的細緻綢底,捧起一角裙褂,燦若雲霞的紅色似一抹永不熄滅的緋焰,映入帝王的眼中,久久跳躍。

  「賞。」

  萬般壯烈,落到唇外,只有一個字。

  賞。

  長姐出嫁,天下都該賞。

  荒帝細細查看了鳳冠霞帔,讓繡娘做了最後的收尾。

  三更過後,荒帝披著寒露微霜,迅速返回寢宮。

  燈燭長明,徹夜未眠。

  荒帝支著額頭,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奇怪的是,他沒有夢到長公主出嫁的盛景,而是夢見了一處華貴的皇陵。

  長公主之陵。

  白色蛆蟲爬滿了長姐的美麗容顏。

  男人驟然驚醒,冷汗濡濕了鬢角。

  他捂著發疼的胸口,抓著朱漆案台,將奏摺掀翻在地,開始劇烈嘔吐。

  他之所以會嘔吐,不是因為噁心的蟲蛆,而是他竟然看見了長公主的屍體!

  長公主躺在棺木之中,黑髮皓齒,絕非正常的壽終正寢!

  荒帝對夢境裡的情節記憶尤深,他記得他從門接回長公主屍體的一幕,記得他出兵諸國責問門弟子的一幕,也記得自己在永壽宮飲下外甥遞來毒酒的一幕。

  更記得,他長跪在長姐的屍首之前徹夜哭泣的一幕。

  一切,栩栩如生,猶如昨日。

  夜雲綴星,海棠垂枝,永壽宮內餘下宮人輕盈的走動之聲,長公主在戌時便洗漱睡下。帳前立著兩尊振翅欲飛的仙鶴,銜著碧綠通透的夜明珠,光澤盈盈,恍若仙境。

  琳琅睡得迷糊,突然聽得咚的一聲,唬得她反射性挺直了腰杆。

  紗帳外杵著一道鬼影。

  好像是男鬼。

  為什麼這麼說?

  自從她要待嫁,永壽宮就被她的皇帝弟弟圍得跟鐵桶一般,一隻蒼蠅也休想飛進來。在她殿內伺候的,只有宮女,沒有太監,她已經一個多月沒有見著除荒帝以外的雄性了。

  她攏著錦被,心道,此鬼個頭高大,看起來身板分外結實,頗有厲鬼壓床的潛質。

  只是它一上來跪她,莫非是要把她抓去當鬼新娘?

  琳琅用腳腕撩開了紗幔。

  男鬼依舊垂著眼睛,眼尾的血痕依稀可見。

  琳琅看清了他的眉目,遲疑道,「……阿弟?」

  回宮之後,她跟皇帝弟弟甚少見面,對方似乎有意識避著他,偶爾來永壽宮,是為了商量她的嫁娶事宜。皇帝弟弟很大方,直接把秦國當成了她的陪嫁封地,以一國王土贈做嫁妝,天下罕見。

  對方膝骨挪到她的塌下,冰涼的大掌抓住她的腳腕。

  然後,踩在心口。

  琳琅一愣。

  皇帝弟弟對她恭敬有餘,親熱不足,至多是捧一下她的臉,似這般放浪越矩的舉動,還是她第一次見。

  她懷疑這是一隻冒充皇帝弟弟占她便宜的厲鬼。

  「阿姐,我做了一個夢。」

  琳琅不知威名赫赫的荒帝陛下也會露出茫然無措的模樣,像極了迷路的孩童,她放軟語氣,「我的阿弟做了什麼夢?」

  「我……」

  他倏忽噤聲。

  夢境的長公主死於非命,慘烈而血腥,現實的長公主高興待嫁,等著她的郎君前來與她心心相印。

  而她的郎君,出自門,害她死於非命的門。

  「嘭——」

  一股大力襲來,琳琅猝不及防被折了腰,雙手鎖在枕上。

  「不是弟弟……也不成嗎?」

  男人伏在上方,昏暗之中,他眉骨鋒利,仿若出鞘的利刃。

  荒帝今年三十六歲,他早過了跌跌撞撞的稚齡之期,也絕非熱血上頭不管不顧的鋒芒少年,他內心強大,極有主意,一旦下定決心,絕不會拖延半刻。

  「什麼?」

  「長姐,你不必瞞我。我與秦帝一樣,並非真正的龍君。你的阿弟,沒有熬過三歲那年的天花,生病去世。外王父為了保住母族的輝煌,從一批眉眼相似的稚齡幼兒選出了我,當做繼承者。」他頓住,緩緩道,「而我長到六歲,宮內走水,燒得腦子發熱了,忘卻前塵往事。」

  十二歲長公主扶持九歲幼弟登基,朝臣都懸起了一口氣,把國家交付給一個小娃娃,他們幾乎可以預想得到大盛的灰敗前景。誰知,巫馬荒仿佛天生為皇族而生,大儒的治國功課一點就通,騎馬狩獵也不在話下。

  十四歲,荒帝全面親政,命人重新編纂皇家宗譜,許多陳年舊事被牽扯出來,他反而發現一樁關於自己的秘聞,巫馬皇族的耳後紅痣一脈相承,而他的痣,不但洗出了顏色,某一天居然直接掉了。

  荒帝捉住琳琅的手,往他耳後摸去,「這是我刺穿了皮肉,重新染出了一枚硃砂。阿姐,我是不是,你心裡最是清楚的。」

  琳琅久久沒有開口,面色古怪,「你該不會從小……」

  荒帝知道她想要說什麼,眉心折出一道痕跡,但他並不認為這是需要避諱的事,認真道,「阿姐明鑑,我此前並無心思,只想護好阿姐以及阿姐的後人。直到,阿姐和離,回到永壽宮,與我深夜對弈,與我共商國事。」

  「我愛阿姐聰慧的目光,也想阿姐把目光落到我的身上。」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荒帝並不逼迫她,目光沉穩如昔,用他一貫的理智作風給她攤開來講道理,「阿姐,我知你並不愛秦帝,你是將他當成一件逗你開心的小玩意兒,覺得高興了,見人可憐,賞他一個名分。然而,婚姻大事並非你想得那般簡單,你嫁去秦地之後,山迢水遠,我的手或許伸不了那麼長。」

  「作為二嫁新婦,你要適應秦地的風土人情,要適應秦族的明敬暗諷,你要謀算,要隱忍,要顧全大局,投入精力數十年,也許才能贏得秦國百姓的認可。」

  「我是這世上唯一不願你受半分委屈的人,從前是,今後也是。」

  唯有在他的羽翼下,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才能時時刻刻確認她一根頭髮絲有沒有受到委屈。

  皇帝弟弟說得有理有據,還進退得體,琳琅一想,有道理,輕易被他說服了。

  「那我該如何?如今你我是姐弟名分,你若開了先例,便是大逆不道。」

  荒帝給出解決方法十分粗暴,「我可以假死,等會我便寫下退位詔書,讓位予你,等他們早上過來伺候,狂噴鮮血一口,先是憔悴,進而昏迷,迴光返照之際,腦門一磕床柱,當晚去世。」他略有抱歉補充,「只是要委屈阿姐,晚上要聽滿屋子的哭聲了。」

  琳琅:「……」

  不愧是效率狂人。

  只是死法實在有些慘不忍睹,生生破壞了荒帝冰冷禁慾的面相。

  她雙手捧住了男人的臉龐,「我可捨不得你去死,假死也不行。」

  當女帝絕對是一項體力活,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雞早,天天是一堆麻煩事兒,與雪花般的奏摺相親相愛同床異夢。

  「明白了,我會準備好的。」

  荒帝與她默契十分,一個眼神知曉她的深意。

  他猶豫了片刻,問,「我此刻能否抱你?我太主動了,是不是不夠矜持?你會不會不太喜歡?」

  隨後琳琅被矜持的男人摟進懷裡。

  女人勾唇一笑。

  她倒是更想知道,出殯那日,不知有多少位師兄弟會來給她奔喪呢?

  距離婚禮還剩半月,長公主突然暴斃,震驚朝野。

  「怎麼會這樣?」

  師兄弟完全無法接受。

  他們前不久做了一場光陸怪離的夢,夢中的他們就跟得了失心瘋一樣,瘋狂愛上了那個女扮男裝的奚嬌嬌,為她爭風吃醋,讓長公主心灰意冷。

  他們天資卓越,是何等聰敏之輩,明知道奚嬌嬌對師傅圖謀不軌,偏偏因著自己的私心,替人萬般遮掩與脫罪,最終釀成大禍,讓奚嬌嬌爬床成功。

  長公主心灰意冷,又在一次巧合之下,撞見了兒子與奚嬌嬌的私情,再也經受不住打擊,暴斃身亡。

  如此離奇的死因,除了老三,他們竟也查也沒查,反而被奚嬌嬌逐個攻陷,一心想著與她好,為此演變成同室操戈,令天下陷入動盪。

  想要復仇的四師兄羞愧難當,他自詡頂天立地,不曾想為了兒女私情,竟薄涼如此。

  至此,四師兄隱居荒野,做了窮困潦倒的獵戶,滄桑度日,不問世事。

  五師兄在捉採花盜的路上,遇見了一名與她相似的姑娘,常常借人思人,令備受照顧的姑娘生出了一些遐想。

  而某天夜裡,銀鞍白馬的風流俠客不告而別,成為姑娘永遠的遺憾。

  小六沒有吭聲,他仗著自己一身高強武功,闖進了大盛的暗牢,把奚嬌嬌抓了出去。奚嬌嬌滿心絕望,本想在牢中老死,哪想得峰迴路轉,竟有一個蒙面人拯救她重見天日。

  她思來想去,覺得自己雖然美貌不再,又滿身流膿,但是,她曾經是個有魅力的女子,也能洗衣做飯,生兒育女,於是膨脹了幾分心思,羞答答要以身相許。

  她才羞了不到半盞茶的功夫,迎來了她此生噩夢。慈悲盟是刺客的老巢,各種懲罰叛主刺客的陰狠法子應有盡有,刺客頭子小六親自接手,奚嬌嬌明白了何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大師兄元懷貞大夢一場,一夜白頭。

  他跪在皇城階前三天三夜,寸食未進,好不容易有人回了話,回的還是長公主薨逝之語。

  黑衣醫者當場哭得撕心裂肺,死去活來,令路人不忍再看。

  元懷貞瘋了一般,他徹夜不眠,馬不停蹄,瘋狂去找巫馬沛,見對方一臉驚慌地逃走,他不再心軟,折了他的四肢,一路拖到皇陵,好讓這個混帳的傢伙好好看看,身為人子,他究竟犯下了何等愚蠢大禍。

  世人皆知,長公主的皇陵住著一位超凡入聖的醫者,他終日白衣,面具覆臉。但凡祭拜長公主之人,他分文不取,替人診脈看病,被稱為活菩薩。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醫者守著墓碑,終生不娶。

  豐歷二年春,天下大赦,普天同慶。

  統御六國的荒帝即將迎娶元後,空懸二十年的後宮也即將迎來新主人。

  「石頭,快看,今年的春光,格外的好。」

  三師兄擁著袖爐,身姿秀長,斜斜倚在閣樓上,披著厚重的狐裘,蒼白的臉龐綻開了笑意。

  他的好姑娘,終於找到歸宿啦。

  而大盛的官員無心相看春光,他們忙得昏天暗地,腳不沾地,怎麼說也是陛下鐵樹開花第一回,他們如果不好好表現,陛下大婚之後,絕對會把他們從頭到腳懟到哭的。

  等他們戰戰兢兢籌備大婚之時,南疆卻不太平穩,據說是部落出了一個驍勇善戰的少年,覺得自己雄才偉略,不甘於屈服大盛,慫恿著部落作亂。

  這少年也實在了得,聯合了五國的前朝餘孽,竟形成了一股不小的氣候。

  「很好。」他們的陛下面無表情,「孤最是欣賞這些膽子肥得流油的小耗子。」

  朝臣們按住自己發抖的腿,別慌,陛下要搞的是別人,他們安安心心等著數戰利品好了。

  於是他們不抖腿了,老老實實瞧著陛下披了戰袍,領了鐵騎,威風凜凜出征去了。

  ……等等,這婚禮怎麼辦?

  陛下你鐵樹開個花也開得走心一點啊,誤了吉時,您就不怕得罪您的未來皇后嗎?

  眼看著大婚的日子一天天近了,他們的陛下卻在外頭跟好幾萬野男人打得火熱,文武百官簡直愁白了頭髮。幸虧他們的未來國母也不是吃素的,見新郎官遲遲未歸,乾脆利落點了數千精兵,披了如火嫁衣,騎著桃花駿馬,氣勢洶洶追到南疆。

  荒帝寒甲紅纓,正在軍營點兵,準備進攻部落。

  士兵情緒高漲之時,明艷張揚的桃花馬闖入了帳篷。

  他們聽見威嚴穩重的鐵血帝王說,「乖乖,你怎麼來了?」

  乖乖是他們這邊對心愛姑娘的暱稱,因為過於親密,再熱情的少年也不敢翻到明面上,生怕被同伴打趣,誰想到看起來嚴肅冷厲的陛下當著三軍的面,臉不紅氣不喘地叫了,叫的那叫一個理所當然理直氣壯,反而讓他們感到不好意思。

  「今日,三月十五,是我們的吉時。」琳琅微笑,「來,告訴我,你忘得一乾二淨。」

  荒帝默默接過了她的韁繩。

  他與長公主相伴多年,彼此的存在是如魚在水,實在不差這一場婚禮來昭告天下。再說,他是個深思熟慮又生性多疑的帝王,在他大婚之際,南疆突然禍亂,他懷疑對方另有目的,不把動亂平息下去,他抱著她睡也不會安穩。

  不等兩人溫存片刻,帳外的小兵被副將軍推了出去,做了喊話的替罪羔羊,「陛下,精兵準備完畢,您一聲令下,隨時可以出發。」

  男人對胭脂淺嘗輒止,攏好琳琅的衣襟與青絲,「你在此等我,我去去就回。」他眉目掠過戾氣,「你放心,今夜我定叫他們服帖,不會誤了你我的吉時。」

  琳琅從他懷裡離開,扔過去一套喜袍。

  「穿著,上馬,我陪你去!」

  她要看看,是哪個小兔崽子膽大包天,敢攪了她的好事。

  荒帝縱容了她。

  莽莽黃沙,三軍行進,嗩吶開道,喜氣洋洋。

  主帥騎著桃花馬,一身喜袍,俊眉鳳目。身前的新娘半披蓋頭,嫁衣似血,在夕陽下分外瑰麗艷美。

  南疆部落派出的探子傻眼了。

  這是怎麼回事?

  打個仗還順帶在馬上成個親嗎?何等囂張的氣焰,竟敢不將他們放在眼裡!

  荒帝的確是不將他們放在眼裡。

  當殷紅蓋頭不小心滑落,在黃沙中飛揚,帝王伸手一捉,蓋住了琳琅的臉。

  他鑽入蓋頭底下,滿眼紅光。

  輾轉輕吻。

  山川為紅聘,江河為喜酒。

  從今以後,你是我的王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