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嗶嗶啵啵——」
蠟燭發出細微的響動, 荒帝掀開眼帘,突然見著一抹明火, 沒有絲毫猶豫, 扛起人就外沖。其架勢之兇狠,嚇懵了伺候的侍女, 被他衣擺一帶, 跌在地上。
琳琅好氣又好笑, 輕拍他背, 「你快停下。」
荒帝頓足, 回頭看了殿裡一眼, 借著燭光, 他看清了檀案尚未燒盡留有半頁的紙張。
「原來是夢。」
荒帝釋然展眉, 將女子從肩膀上緩緩放下,他武力強橫,琳琅輕得沒有半分重量。
「又做噩夢了?」
「不礙事。」
荒帝緩聲道, 「可是嚇著阿姐了?」
他這是從小養成的條件反射, 宮裡一發生什麼風吹草動,他首先就是尋到阿姐,握住她的手一同闖出去。聽得阿姐說, 六歲那年, 宮中走水,他獨自睡得熟了,那些嬤嬤宮女瞧著他們母后早逝,貴妃得寵, 一個個偷奸耍滑,將小皇子給疏忽個徹底。
他並不受先帝寵愛,因為皇后為了生他,難產而亡。
檐角燒塌了一角,小荒帝被濃煙嗆得意識模糊,肺腑俱熱,朦朧之中,有人衝進來用濕衣裳裹住他。那身子小小的,瘦弱無力,偏生手勁大,抱著他死活不肯鬆手。
他聽著她哭著叫,對不起,弟弟,弟弟你不要睡,姐姐來救你了。
這場大火後,他對六歲以前的記憶記不清了,唯獨記得,身後是一片熾熱火光,他縮著發抖的小身子,窩在她的懷裡,貓兒似稚嫩又沙啞叫著,長公主,長公主。
長公主讓他不要怕。
橫樑燒得裂了,從中坍塌,一道火舌卷了過來,眼看著要砸到長公主的腦袋。他伸出小小的手,不知是哪裡來的力氣,撞飛了帶火的木塊,整隻手同時也被烤成了小黑蹄子。
幸好,姐弟倆都逃了出來。
長公主強撐著病體,一邊哭一邊給他上藥,說是不放心那些偷懶的宮人。
從那一刻起,小荒帝明白了何為相依為命。
阿姐就是他的命啊。
他要她榮華加身,要她天高海闊,再也不被這逼仄的世俗所約束。
月光下,阿姐一身素衣,抬手賞了他一個腦瓜嘣兒,「是被你嚇著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強盜打劫呢。」
荒帝咳嗽一聲,「夜深了,阿姐該歇著了。」
他無意追問那燒得只剩半截的紙,阿姐要做的事,弟弟自然是要鼎力相助的,倘若她不說,自然有她的道理,他候著便是。
琳琅被人趕進殿裡,又被強行塞了一隻五蝶捧壽銅質袖爐,荒帝才踩著淺淺月色離開。
她坐回案桌旁邊,指尖拎起一角信紙,依稀可見筆墨橫姿,風骨峻峭。信的主人擁有一手好字,偏不寫纏綿悱惻的詩句,而是故意逗趣,糟蹋精妙筆墨。
他寫了什麼呢?
僅五個字。
——天天包餃子。
琳琅看著就忍不住笑了。
這三師兄公良瞻真是個有趣的傢伙。
案發當日,奚嬌嬌被她關押到柴房,女主聰明的勁兒估計都用在勾引男人的份上了,只會鬼哭狼嚎,幹不成一點事兒,甚至連求救都得琳琅手把手教她。如果她不求救,琳琅又怎能將父子倆一網打盡,順便把救兵搬來呢?
這個節骨眼上,首先來找她的不是心懷愧疚的大師兄,而是一直作壁上觀默不作聲的三師兄。
他一出手,那真是又快又狠又准,蛇打七寸,從不落空。
公良一族,乃當今世之正統大族,高深莫測,料事如神,追隨的是士為知己者死的士族遺風。公良世家如同大澤國的定海神針,未卜先知,盡占天時地利人和,鎮壓各路妖魔鬼怪,讓勢力最弱的大澤得以躋身六國之列,而不是不入流的豪強諸侯。
公良家一脈單傳,天生體弱,偏生出了三師兄這個逆子,不好好聽從家裡長輩的求學安排,使計撇下書童,一個人過五關斬六將,以驚艷世人的謀略推演奪得了門三弟子的地位,浪了七年還不捨得回家,把家中老父氣個半死。
公雞血一事,便是三師兄獻的計,一是警告太子沛,讓他速速返回門,二是讓荒帝起疑,前來助她一臂之力,更讓師傅韋淵沒有強留的道理。
這句「天天包餃子」,是別有深意,沒有了解各種緣由的,截住信鴿也沒用。
三師兄是在告訴她,門那個「餃子」現在是度日如年呢。
琳琅將信紙湊近燭光,邊角捲起,燒成一片銀灰。殿外落雪紛紛,她這條美人蛇也要進入冬眠狀態了。
等她的獵物養得膘肥體壯,捕獵才有趣味。
琳琅伸了個懶腰,沒骨頭似的,舒舒服服鑽被窩去。
長公主三年閉宮靜修,一出宮就遇上了北秦繼太后的五十歲壽筵。
北秦繼太后似乎忘記了當初的血濺三尺,大張旗鼓派了新使者過來,指明要荒帝賞臉,抽空參加一下她的整歲生辰宴會,到時候各國俊傑齊聚一堂,賞花看月,把酒言歡,豈不美哉?
琳琅對繼太后的臉皮也是嘆為觀止。
誰不知道繼太后打得什麼主意?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是想要搞到手,可她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身份,仗著先帝尊寵,仗著新帝年弱,垂簾聽政,大權在握。
而荒帝正當壯年,精力充沛,容顏冰冷俊美,像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男子,他手中的一兵一卒,皆是自己親手打造出來的,跟繼太后搬弄心機的奪權是天差地別。
如此雄韜偉略的梟雄之輩,豈會如那些臉軟身嬌的小面首一般,雌伏於一個老婦人的身下?
可繼太后不那麼想,荒帝近三年來不踏出盛國一步,從一介血腥暴君成了安靜種花的美男子,看上去也沒那麼可怕了,於是繼太后的心思又蠢蠢欲動起來。
「這位繼太后真是痴心不悔啊。」琳琅單手支著額頭,同荒帝下棋,「秦國打了幾場勝仗,收了幾名諸侯,狐狸的尾巴都快藏不住了。」
荒帝的眉動都不動,顯然沒把秦國太后放在眼裡,寒聲道,「阿姐放心,再過些時日,弟定讓她的痴心變痛心,現今且讓她猖狂。至於這壽宴,弟會派人打發,阿姐不理會便是了。」
琳琅阻止了他,「不,我們要去,而且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去。」
荒帝很自然改口,「那咱們賞它一個面。」
繼太后的壽筵定在六月初一,松柏成蔭,夏酒新釀,各國車馬在五月中旬已進入北境,表面上熱情高漲,恭維不斷,暗地裡危機四伏,處處險境。
五月最後一天夜晚,蟬蟲鳴叫,繼太后把她得力的傀儡皇帝叫到跟前來。
「這幾日你可探聽到什麼消息了?那荒帝來就來了,怎麼把他的姐姐也帶來了?」
二十三歲的年輕秦帝恭敬俯首,「稟太后,長公主閉宮潛修數年,這古佛青燈,心生煩悶,便會想著外出走走。」
繼太后不甚滿意,「就這些?你個沒出息的廢物,什麼有用的情報也探不出來。」她本欲生氣,又見燈燭昏暗之下,小秦帝一雙天生風流勾魂的桃花眼,唇不點而朱,光耀奪目,不可直視,滿腔的火氣隨之熄滅,「你過來,讓哀家好好瞧瞧,近日操持壽宴,莫不是消瘦了。」
宮女們把頭垂得更低,生怕見著什麼不能見的畫面。
小秦帝含笑道,「母親這是什麼話,能為母親效力,兒求之不得。」
繼太后被「母親」一詞哽在喉嚨里,拿起杯盞扔他腳下,砰的一聲,眉眼倒豎,「滾吧,不識抬舉的小孬種!」
若不是看在他三分賤骨七分忠誠的份上,繼太后斷然不會冒著狸貓換太子的風險,將一個小替身扶正。如今小秦帝被她派外打仗,打出了幾分氣勢,又能幫著她壓住朝臣,一躍為繼太后最看重的心腹,更不能如昔日一般,打罵隨意,把他踩到泥里。
「你如今是翅膀硬了,摟著東風趁勢而起,便翻臉不認人了。」繼太后恨恨道。
小秦帝不動如山,有理有據解釋道,「母親,如今秦國赫赫炎炎,正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際,各國來賀,你我身在廟堂,斷不能出一絲差錯。」
繼太后不知不覺被他安撫住了。
突然間,繼太后又問了一個送命的問題,「我與那大盛長公主孰美?」
小秦帝毫不猶豫,「自然是長公主麗色無雙。」他的心上人,連一根頭髮絲兒都是絕世無雙的。
繼太后氣得心痛,手指顫抖對著他,說不出話來。
小秦帝柔聲道,「時候不早,兒喚伏雨進來伺候母親安置。」
伏雨是小秦帝特意從姑射尋來的美男子,也是繼太后新收的面首,眉眼如霜,清高傲骨,不願意在太后寢宮伺候,而是自尋差事,當了御前侍衛,頗有幾分荒帝冷若冰霜的氣勢,繼太后就愛這一口,對他榮寵尤甚。
小秦帝搬出這尊小佛爺來,繼太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溫柔下來,「那便讓他進來吧,哀家也好些時候沒見著他了。」
「那兒臣告退。」
小秦帝紅袖翩飛,與伏雨擦肩而過。
他眼底淌過一絲暗光。
返回寢宮後,小秦帝不緊不慢取出一方素帕,邊角泛黃,遠不是什麼貴重之物,卻被他愛惜地藏入懷中。
第二日,壽宴開場,主賓齊聚華陽宮。
繼太后坐在上首,著迷瞧著下方的荒帝,對方一身玄袍,飛眉入鬢,冰凍三尺的森然模樣讓歌姬不敢造次,草率扔了個袖子就急匆匆退回原位。
「荒帝三十有五,年富力強,後宮空置,就不打算找個可心的人兒暖暖身子?我大秦雖在北地,養不出姑射國那柔情似水的姑娘,可也是別有一番滋味的。」
此話一出,交杯換盞的動作出現了僵滯時刻。
他們來秦之前,繼太后行事荒誕早有耳聞,前些年還遣了侍者去了大盛,當眾給荒帝念一些面紅耳赤的情詩。怎麼,那七城的教訓沒讓繼太后清醒,反而更要湊上前去了?
「秦太后說的是。」
出乎意料的,冷眼旁觀的大盛長公主說話了。
「各花入各眼,本宮瞧著,小秦帝年過弱冠,顏色正好,入我盛朝宮帷正好,不知秦太后意下如何呢?」
敢當著老娘的面泡我弟弟,老娘就不敢泡你兒子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