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尖溢出一抹清寒之色, 照得月光發冷。
韋淵兩指夾住劍鋒,眉宇冷意凜冽, 他眯眼審視二弟子, 對方紅纓銀劍,屹然山立, 鎮定得不似臨時起意。
師徒針鋒相對, 大戰一觸即發。
「秦棠, 你退下, 這是我與你師傅的事。」
韋淵按住了琳琅, 任由衣衫亂著, 擋在前頭, 厲聲喝道, 「你若尚有廉恥,便去祖師祠堂跪著,反省自己的一言一行是否穩妥周全, 是否問心無愧。」
秦棠的視線轉過男人身後的女子衣擺, 挑眉揚唇,「師傅教我十年,應知我什麼混帳性子, 我不比大師兄滿袖天風, 來得光明磊落,想要什麼,不擇手段也會取得。師傅若要當我是小兒意氣,像對七師弟那樣對我, 只怕是姑息養奸,後患無窮。」
「這些時日,我瞧著師傅對小師弟頗為上心,他任性胡鬧,毀了門中聲譽,師傅卻是一味偏袒,連苛責都不敢大聲,生怕小師弟與您生了隔閡,失了情分。」
「世人皆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可師傅作為父親,不去規勸小師弟努力上進,沒有原則寵愛他,連師娘與你的定情信物都能輕易許了去,想必是記不得您當初對師娘的海誓山盟了。」
「既是如此,師傅何不給師娘一個痛快?」秦棠長劍入鞘,腰間白壁盪起清越聲響,「我雖是秦國小帝,日後權柄在握,但我的女人,我絕無二心。」
韋淵平復心境波瀾,淡淡道,「這便是你以下犯上的理由?你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娶你的師娘為秦國元後?」
秦棠背脊挺拔,宛如雲霄玉樹,「師傅,你我皆知,亂世之中,命如飛蓬,人活一世,實屬不易,百年歸於塵土,是非功過不是茶樓酒肆的閒談笑語。我自入門,修得是一往無前的劍道,只有前行,沒有退讓。」
「那你且看看,你修出來什麼?修出今日擅闖尊長內室,唆使你師娘和離然後嫁做秦國大婦的果嗎?」韋淵對他失望至極,「我們夫婦二人何曾對你薄待,你竟起了如此虎狼之心?這便是你做弟子的能耐?」
「你跟這個毛都沒長齊的乳臭小子辯什麼?」白衣師娘理著衣衫,從容扶穩發間的寒梅纏枝玉釵,「他就是在山上憋壞了,左右沒見過女人,看見一頭母豬都清秀無比,等著,我明日吩咐外院,讓他們趕幾頭面相清秀的母豬進來,也讓這小子開開眼界。」
咄咄逼人的秦棠被噎住了。
師娘還真是一如既往的彪悍。
秦國居於蒼涼北境,糧食稀少,荊棘叢生,時有悍盜出沒,養出一股如狼似虎的民風。在他們那裡,男人若是不堅強點,是要被女人搶去做壓寨相公的。
可就算是這樣,再彪悍的女人也是女人,至少在某些時刻,恰如其分浮上幾分小媳婦的羞羞答答。
師娘是怎麼著的?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猛虎趨於後而心不驚。
卻見琳琅說完,拆了佩劍,取了木架雙劍,裙擺如同池中蓮花,紛紛揚揚地開於雪地。
「讓你看母豬之前,師娘先教你學學,如何做人。」
秦棠頓時苦笑。
明白了,他要挨揍了。
琳琅從他身邊經過,推開了門。
「啪——」
在外頭偷聽的師兄弟齊齊摔了個跟頭。
三師兄立即喊冤。
「師娘,誤會,四師兄非要拉著我的!你瞧,他還攥著我的衣角呢,人證物證俱在啊。」
趴在他背上的四師兄含恨無比,恍若杜鵑啼血。
「師娘,你別聽著小人胡說,是老三怕自己偷聽被罰,拉著我們做墊背!」
而另一邊,大師兄元懷貞左擁右抱,一手捂住一張嘴,五師兄跟小六臉頰熏得通紅,瞪圓了一雙烏溜溜的眼,乖覺無比。
大師兄元懷貞羞愧低下了頭,是他不好,沒有帶好他們。
秦棠走出來,師兄弟的目光複雜萬分,大約是「我們把你當師兄弟,你卻膽大包天覬覦我們家的師娘」的滋味。
白衣師娘走在前方,秦棠跟在其後。
韋淵站在門檻,思索片刻,並沒有跟著去,他縱然方才被琳琅氣得心肝脾肺俱疼,但夫妻之間的默契深厚,她要管束弟子,他絕不會落了她的臉面與威風。況且,他看得清楚,長公主對二弟子並無男女之意,只是那小子剃頭擔子一頭熱,潑潑冷水,興許能讓他清醒些。
練武場上空無一人,繼而腳步聲響起。
秦棠二話不說,噗通一聲,跪在練武場中央,「請師娘責罰。」
「罰?罰什麼?你天生風流肆意,何罪之有?」
秦棠雙膝跪地,手掌抵住額頭,「那日梅園,弟子便對師娘起了不軌之心,又嫉妒大師兄與五師弟,能得師娘玲瓏針線。如今更是假意醉酒,擅闖尊長內帷,不敬不義,實屬齷蹉小人之行,師娘要打要殺,棠絕無二話。」
冰寒的劍尖貼著面,光如銀蛇遊走,落在他的肩上。
秦棠微微抿唇,將骨頭繃緊了些。
「你說你不軌,卻在這四下無人之際,規規矩矩跪到我面前,又規規矩矩地聽話受罰,令人好生迷惑——」
年輕溫熱的男性氣息在她頸邊蟄伏。
「是這樣嗎?我的師娘?」
不知何時他站了起來,兔起鶻落,雙掌猶如刀戈,擒住她拿劍的手。
兵臨城下,而主帥不知。
「師傅是否同弟子這般,在夜深無人之際,柔情萬千擁師娘入懷?」他俯首低語,似冰天雪地里的一抹暗火,煨著暈紅的餘燼。年方二十的郎君,盛氣凌人,又野心勃勃。
「不,不對。」琳琅忽然笑了。
秦棠愣了愣。
「你師傅,可不是這樣生疏的。」她眼皮往上一挑,容色寒艷,眸光瀲瀲,「要師娘教你怎麼抱嗎?
什、什麼?
威風凜凜的二師兄如同被擒入匣中的猛虎,嚇得腿軟,噗通一下跪倒在地。
「師……師娘饒命!」
琳琅兵不血刃收拾了二師兄,劍尖抬起他的下巴,「跟師娘說實話,你屢次挑戰你的師傅的威嚴,是為了什麼?」她蹙眉細想,「莫非是你遠在秦國的太后娘娘出手了?」
秦棠眉眼晦暗。
他投身門,化名秦棠,原名秦恕之,是六國君主之中最年輕的小秦帝。
秦國太后是繼後,把持朝政多年,婦人美貌歹毒,迷得先帝為她修築酒肉池林。先帝駕崩之後,秦繼後橫行無忌,將各國王侯將相視為入幕之賓,行事浪蕩不堪。
令繼後最恨的是,先帝對她滿嘴甜言蜜語,卻遲遲不肯立她的小兒子為帝,因此處處針對嫡後一派,太子秦恕之遭到的暗殺數不勝數。
嫡後憐惜太子不易,特意尋了替身坐鎮東宮,太子恕之得以逃脫刺客耳目,千里迢迢,拜師門,好學得一家之言。
秦恕之十五歲繼位,可他沒有巫馬皇帝幸運,有一個聰慧強勢的長姐身在內帷,為他出謀劃策,舌戰群臣。嫡後被先帝廢棄,母族接連遭殃,等他登基,手中只剩下嫡後留下的一支暗兵,上有繼後虎視眈眈,下有群臣群狼環伺,血腥遍野,夾縫生存。
門之所以超脫於王朝之上,最重要的原因是從不插手皇庭政事,弟子是弟子,帝王是帝王,一出門,兩不相干。
「我嫡後替我尋的替身,叛變了。」秦棠目光平靜,「我視他如兄弟,他視我如踏腳石,我嫡後的命,還有那狗男人的命,俱是被他斷送在繼後手裡。」
「如果我猜得不錯,你那替身的容貌、長相、聲音,與你相差無幾。你是擔心,有朝一日,他會冒充你的門面,欺瞞師長,分裂門?所以才鬧了今天這一出?」琳琅問他。
秦棠猛地抬頭。
月輝之下,白衣女子紅帶輕裘,暗香浮動。她略略矮下身子,手掌第一次溫柔觸碰他的臉頰。
「我的小秦帝啊,你往日裡的威勢赫赫往哪裡去了?你想離開門,有千種萬種的方法,為什麼要選這一條最決絕之路?」
彎如柳梢的淺眉下,是一雙盈盈奪目的橫波眼,若是尋常女子,難免透著一股淺薄的嫵媚之色,而長公主出門皇族,又曾在刀光劍影里廝殺,壓得下漫天艷色,如神仙妃子般高貴出塵,讓低入塵埃、命如螻蟻的人看了……那麼礙眼。
讓人想拉她入泥潭,親手染了她的清高,共同沉淪。
她渾然不覺對方心思的暗潮洶湧,捧著他,額頭相抵,橫波美目映出他的臉,「也怪師娘,以為你年已及冠,有了自己的主意,便不再管你。我為巫馬一族的長公主,沛兒又是大盛太子,不好過多干涉大秦內政,誰知害得你這般小心翼翼步步為營,是師娘的錯。」
秦棠啞聲,「師娘,你、你快別哭了。」
巫馬琳琅是名動天下的六國長公主,翩若驚鴻,冠絕當代,她以女子之身,為幼弟運籌帷幄,輔佐朝政,令天下男子為之膽戰心寒,久而久之,在世人眼裡,就被傳成了吃人心肝腦髓的女夜叉,巨口獠牙,面目可憎。
可誰知道長公主落起淚來,竟這般我見猶憐?
小秦帝喃喃道,「如此絕色,傳言誤我。」
「你說甚麼?」
她的眼淚隱忍卻悽美,眼尾濕軟,仿佛夜深露重里的海棠,深深淺淺暈了紅。
「沒什麼。」秦棠伸出手,先是用衣袖輕輕拭擦著,後又用指腹柔緩碰觸她的臉頰,似春日柳絮攜著日光拂過肌膚。
「師娘莫要再哭了,你明知道,弟子敬您愛您,捨不得傷您分毫肌骨,您再這樣哭一哭,弟子更是心軟地任由您揉圓搓扁了,還怎麼敢把您當成砧板上的魚肉宰割您?」
前半句正常無比,後半句卻如脫韁野馬,弟子規矩一去不返。
她對他的禍害之心一無所知,放下嚴苛冷麵,難得溫柔規勸,「我可以陪你演一場戲,讓你師傅發怒,將你逐出師門,日後,日後等你有了出路,扳倒你的替身與繼後,在秦國站穩腳跟,從小秦帝成為大秦帝,我再同你的師傅與師兄師弟們好好解釋,定能冰釋前嫌,重歸於好。」
「演戲麼?」秦棠眼底幽暗,「怎麼演?演到什麼程度?是否可以奪您一吻?」
虎狼之辭,觸耳驚心。
琳琅神色一變,手握雙劍,正欲速退,忽而四肢綿軟,上身栽入了一個寬闊冷硬的胸膛。
「您看,這是您自己投懷送抱的,怨不得弟子。」
懷中的人沉默半晌,「你不是秦棠,也不是小秦帝,你是……他的替身!」
秦棠不由得揚唇淺笑,「不愧是聲名赫赫的六國第一公主,單憑些蛛絲馬跡,就能猜透我的身份。不錯,你的二弟子,一年前被我誘導下山,我在他回城的路上設下十面埋伏,令他四面楚歌,可這門著實神秘,他武藝高強,竟是逃出生天。」
「縱然是這樣,你的小弟子依然被我逼得隱姓埋名,浪跡天涯,現在也不敢踏回門一步,被我鳩占鵲巢,好不可憐。喏,恐怕他未曾想到,他最敬重的師娘,此刻,也是我的囊中之物。若是有朝一日他殺回秦國王城,見祭祀高台上母儀天下的,是他的師娘,又是怎樣的表情呢?」
他原先是想混入師兄弟中,徐徐圖之,再一舉瓦解門。可那大師兄元懷貞,實在不是個簡單人物,三言兩語容易察覺端倪,他瞞不了多久,索性先下手為強,借輕薄之事,令長公主與門門主心生嫌隙,他順手攪個天翻地覆,謀取機會。
秦棠低頭看人,她的臉頰陷入他的寬大臂彎里,頗為嬌小玲瓏。
平日裡她是何等威風霸氣的人物,竟也被他摘花似地摘了下來。
他不禁軟下口氣,「好啦,您快別瞪我了,這一年挨了您這麼多的手心板子,您一瞪我的腿就軟,還怎麼抱得穩您?我可以向您保證,我帶您回去,讓您風風光光做我的小秦後,一夫一妻,絕不納妾。」
「您要什麼我都依你,不比這天天受氣的門女主人要快活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