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5、法老前女友(7)

  「大殿下, 您不要太傷心了。」隨行祭司小聲勸慰, 「您這樣會傷了喉嚨的。」

  素來鍾愛紅衣的公主換了身顏色極淡的藍色腰衣,手捧著數枝雪白蓮花,站在冥王奧西里斯的往生之舟上, 為她的早逝兄長送行。

  周圍是一片悽厲的哭嚎聲, 女官與她的交談低不可聞,只有最近的人能聽得清楚。

  賽提一世陷入痛失長子的悲傷中,神情恍惚看著尼羅河水, 並未在意這段插曲。

  不遠處就是尼羅河西岸,整個埃及日落的地方。

  琳琅沒有回答隨行祭司的話,她依舊低垂著脖頸, 目光呆滯,宛如一尊精緻的埃及少女神像。

  忽然間, 她垂落在身側的左手被人輕輕捧住了。

  神像少女僵硬轉動了那一雙黑夜般的眼珠, 視線慢慢落到這個打擾她沉眠的闖入者身上。

  烏黑微卷的秀髮貼在男童的粉頰旁, 怯怯地露出了兩隻尖薄發紅的耳朵。小傢伙的個頭還不到琳琅的腰,仗著這層優勢, 身子一斜,嬌嬌軟軟挨著她的腿兒。

  琳琅:「……」

  如果不是旁邊有人, 她覺得這個小東西會直接抱她的大腿。

  小傢伙看上去有些緊張,攥著她的手指也微微用力, 天然琥珀瞳眨也不眨盯著前頭的父王看,生怕父王轉過頭來看見這一幕。

  他的小手軟乎乎的,黏糊糊的, 不一會兒滲出細汗來,如同融化的棉花糖。

  琳琅看了看對方的烏黑髮旋,再下一點就是粉白的鼻樑跟小嘴兒,這個角度讓小傢伙顯得特別的乖巧。

  也特別的天然無公害。

  她收回目光,同時收回了自己的手。

  小拉美西斯的手臂僵住一瞬,又緩緩鬆開了手指。

  目睹這一切的祭司緊緊閉起了嘴巴,心裡頭對小殿下不由得生出幾分憐憫。

  要說小殿下的確是可憐,三歲的時候前王后離開了,而父親又鍾愛長子與長女,對次子難免疏忽幾分。如今兄長走了,長姐還沉浸在哀傷之中,自然顧不上弟弟的孤獨情緒了。

  祭司頗為同情看了看小殿下,卻見黑髮男童一言不發,同他的父王一樣,安靜注視著船頭翻湧的尼羅河水。

  泛濫期的河水是紅的,尤其是九月,紅得最離奇,宛若鮮血。

  金色眼瞳里映著洶湧的血河,祭司莫名有些發冷,他趕緊低下頭,不敢再胡思亂想。

  當送葬隊伍從西岸返回底比斯王宮,已經是深夜時分了。

  「大殿下,王上要召見您。」

  王宮侍女彎著腰,恭敬傳達法老的詔令。

  琳琅執著象牙梳,又慢條斯理梳了幾下。

  「知道了,稍後就到。」

  一群白衣侍女慢慢退了出去。

  「都這個時候了,大殿下又累了一天,王上怎麼會讓您出門呢?」侍女表露她的疑惑,「會不會是弄錯了?」

  雖是這樣說,侍女們沒有半分遲疑,雙手靈巧給公主迅速冠上了寶石髮飾,並打理見客的外出妝容。

  琳琅撥弄了下垂在眉心的一枚藍寶石。

  「去了就知道了。」

  見大殿下如此鎮定,侍女們一顆七上八下的心也被安撫了,專心替琳琅穿戴,最後披上了一件白色羊毛斗篷。

  一群人簇擁著公主,浩浩蕩蕩往法老的寢宮走去。

  令侍女們訝異的是,法老的身邊還站著一道修長的身影。

  只見那人手腕微曲,半捧披肩,周身縈繞著似有若無的淡漠氣息,隔離一切紛擾。

  神聖祭司身份特殊,她們只匆匆掃了一遍,不能多看。

  法老思念長子,在祭祀期間,寢宮裡通通換上了純淨的白蓮花,到處瀰漫著一種肅穆的氣氛。

  「提雅,過來,坐父王這裡。」

  塞提一世沖她招了招手。

  琳琅順從照做。

  她旁邊就是大祭司,冷漠低眉,不發一聲。

  「提雅,你跟摩斯一樣,都是父王的好孩子。」塞提一世嘆息一聲,「好孩子是不會做出欺瞞父親的事,對嗎?」

  琳琅低聲道,「父王可是聽見了什麼?」

  男人厚實的大掌撫著女兒細軟的頭髮,又慢慢停留在她的肩上,重如鉛塊,壓迫感撲面而來,「有人說,你兄長暴斃的當晚,你是最後一個見到他的。」

  公主垂下眼,「我不知道是不是最後一個,但我確實是跟兄長見面了。」

  塞提一世愣了愣,似乎沒想到她這麼快就說出來了。

  「……所以呢?」公主仰著臉,眸光帶著十一歲少女的純真。也許是今天哭得厲害,她雙眼稍稍有些紅腫,妝容遮掩了一些,但眼珠里的血絲卻騙不了人,「父王是想說,是我害死了哥哥嗎?」

  法老微微猶豫,兄妹倆的感情有目共睹,誰也不能否認。

  「那可是我的親兄長,我愛他敬他還來不及,又怎會下如此狠手?」琳琅的音調稍稍尖銳,「哥哥還說,十五歲就娶我,我那麼日夜期盼著快快長大,可哥哥,他食言了!」她難受地嗚咽起來,胸脯隨著細細的氣兒柔弱起伏著,頗為惹人憐愛。「現在,哥哥連我受不受欺負,都不會管我了。」

  塞提一世原本就寵她,這會看人哭得這麼可憐,想要追責的心思不知不覺就淡了,連忙撫著寶貝心肝的後背。

  「好了,快別哭了,你是我埃及的公主,誰敢欺負你?」

  女兒如同小獸般蜷縮在父親的懷裡,半晌穩定了情緒,才開口,「父王,我不知道您是如何得知我同哥哥的見面之事,但是,您為何這般肯定,是我殺了哥哥?」

  塞提一世看向年輕的大祭司。

  對方以手撫胸,條理分明地說,「承蒙神的開導,瑟娜王后回心轉意,願做我們真相指引人。」

  「據王后口述,您當晚夜潛王后寢宮,發現摩斯殿下與瑟娜王后共處一室。由於此事,您與摩斯殿下發生了首次口角以及肢體衝突。摩斯殿下挽留無果後,您帶人離開王后寢宮,並消失了一段時間。而這段時間,摩斯殿下的屍體被侍從們發現,他暴斃在離您寢宮內庭院不遠的樹叢里。」

  「當時摩斯殿下身上並無任何外傷,而嘴唇泛黑,疑似中毒。」

  琳琅坐直了身體。

  「大祭司的意思是說,這個兇手有些愚蠢,挑了一個離她最近的地方動手,然後讓人合理懷疑到自己的頭上。」

  「大殿下,您先別急,臣還未說完。」

  大祭司波瀾不驚,「在摩斯殿下死前,他身旁並無任何侍從,這也方便了兇手作案。」

  殿上一片鴉雀無聲,大祭司冷淡疏離的嗓音如同寒冰寸寸碎裂,仿佛魔鬼的深淵就踩在腳下。

  王室成員有自己的護衛隊,只聽從主人的調遣。作為未來法老,摩斯的安全更是重中之重,沒有特殊命令,護衛隊是不會讓主人離開自己視線半步。

  除非是主人親自吩咐他們。

  「摩斯殿下護衛隊的隊長說,殿下接到了一隻飛鴿的傳信,看了之後,就讓他們走遠了。」大祭司嘆息一聲,「可惜,兇手作案手法熟練,那隻飛鴿與信條早就被銷毀了,不然真相會更加明確。」他話音一轉,「在這麼短的時間,大殿下覺得兇手又是如何在不驚動護衛隊的情況下,處理那飛鴿與信條的呢?」

  琳琅默不作聲聽完了。

  這大祭司是打算將她坑到底啊,一點都不顧念這些日子以來培養出的「師生情」了。

  涉世未深的女孩兒,難逃被大祭司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命運。

  這個男人面容年輕,可是手段老練,對人心的把控堪稱是爐火燉青。在審問「罪犯」時,既不會顯得咄咄逼人,以致於失去公正,可他總是在關鍵的地方,在不動聲色之間,層層加重她的嫌疑。而且神官大人一身白袍,身姿修長挺拔,自帶一股拯救天下蒼生的悲憫氣息,匍匐在他腳下的信徒又怎麼會懷疑他話中的真假呢?

  塞提一世稍露心軟的表情又逐漸變得冷硬起來。

  而琳琅並不慌亂,只道,「大祭司的這一番推測,都是建立在瑟娜王后的證詞之上,對嗎?」

  大祭司看她。

  古埃及公主輕輕靠著高大法老的寬闊胸膛,烏髮如綢緞般秀麗,在昏黃燭火下鋪上細膩的微光,柔嫩潔淨的耳垂綴著一輪黃金太陽圓盤,而圓盤下面嵌了一條捲曲的小眼鏡蛇,隨著她呼吸微微晃蕩著,像是虔誠親吻著神的臉頰。

  這畫面其實頗為怪異,畢竟上一個這樣坐在法老身邊的人,是新王后。

  縱然是這樣,新王后的奪目美貌也被法老的強大氣場所震住,光彩暗淡了不少,讓人很輕易就想到了附屬、附庸等詞。

  而這位公主卻不然,她總能輕而易舉捕捉他人的眼光。

  這種氣質有時候無關美貌。

  「雖然本公主不知道,您是如何讓瑟娜王后開口的,自然,這也不重要。」青黛色的眼影讓公主的眉眼愈發昳麗美艷,她仰著臉,對塞提一世說,「父王,您寧願相信魔鬼附身的瑟娜王后,也不願相信長久伴您左右的女兒了嗎?我誕生於尼羅河母親的懷中,終生是埃及的子民,又怎會做出背叛埃及、背叛您、背叛兄長的事呢?」

  「這……」

  塞提一世遲疑起來。

  剛才大祭司審問新王后的時候,他也在場。

  畢竟同床共枕近一年,新王后有沒有說謊,他還是能看得出來的。

  「而且,父王,您不覺得此事很蹊蹺嗎?」

  琳琅繼續說,「瑟娜王后失去了您的歡心,轉頭就迷惑了哥哥,手段十分了得。可哥哥是什麼人?他以後可是要接任您的位置呀,是未來至高無上的埃及法老呀!瑟娜王后真的僅僅是耐不住寂寞嗎?」

  大祭司眉梢微動,年少聰慧的公主正在一步步挑戰法老對「入侵者」的敏感神經。

  「她來自於我們無法想像的異世界,又費盡心思做了您的王后,還引誘我年輕的兄長,說不定是想要借我王室之手,做帝國背後操控的女人,最終……統治上下埃及,讓我們守護千年的國土,做了他人的囊中之物。這些外來者,天生沒有信仰之心,她們不信神,自然不怕神的怒火,況且埃及又不是她們的文明,便是滅絕了也沒什麼關係吧。」

  女主不就是個典型的例子嗎?

  當然,新王后是沒有這個膽子,琳琅沒打算放過她,原本是由著人自生自滅,這會兒還學不乖,往她頭上潑髒水。

  她可是沒有多少耐心的狠心女人呢。

  「她敢!」法老勃然大怒,他可以容忍女人的出軌,卻不能縱容女人將主意打到埃及以及他的子民身上。

  琳琅假惺惺勸說了會兒,看法老情緒穩定了,又煽風點火,「但女兒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也許是另有幕後之人,知道我、哥哥與瑟娜王后的糾纏,故意做了這樣一個局,好混淆視線。不然王宮裡的貓兒怎麼會一夜之間全死了呢?」

  公主似笑非笑看向大祭司,「說不定是這貓兒撞破了某些人的行兇之事,幸虧機靈,當場逃走了。而幕後之人心裡懼怕神的責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毒死了所有的貓,好讓它們無法向神述說行兇者的罪名,讓真相不見天日。」

  塞提一世是真正的信神之人,聽聞這話,神色瞬間凜然。

  「父王,依女兒看,這黑手呀,定是我埃及之人,身份不低,能在王宮自由走動。從毒害貓這一點來看,也許對方是一個十分懂神的人呢。」

  琳琅眼波流轉,「我說的可對,大祭司?」

  大祭司漆黑鳳眸一片寂然,看不出絲毫情緒,額心的青金石菱形吊墜透著幽幽的微光,彰顯不可逾越的嚴謹與規矩。他是帝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第一先知,也是埃及君王身後的第一道影子,同時擁有神的桂冠與司法的利劍,不容得任何的輕視與進犯。

  不知為什麼,她越看這個男人越可口了。

  最適合當她的下酒菜了。

  不是誰都能反咬她一口的。

  大祭司心裡輕嘆,失算了。

  那個麻煩小鬼總將他的神掛在嘴邊,以致於他不知不覺中,將琳琅跟那些愚蠢而空有美貌的神靈掛鉤,而忘了算計獵物反撲的步驟。

  只是比起溫順待宰的羔羊,神靈的垂死掙扎倒是意外的有趣。

  大祭司漫不經心掠過公主的雪白腳踝,纖細得還不足他手掌的三分之一。

  太過順利的任務,總是讓人提不起興趣呢。

  希望這位擁有美貌原罪的「神」……

  大祭司懶懶垂眸。

  在這場掠奪、血腥、骯髒的權力遊戲裡,活得再久一點吧。

  他的勝利收藏品多不勝數。

  唯獨缺了一雙美麗的、智慧的、染血的神靈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