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冥冥, 偶有幾隻灰褐飛雀掠過天際。
「沙沙沙——」
鋒利的草茬漸漸沒過了雪白衣擺。
隨著夜色轉濃, 這一片更是寂靜無聲,尋不到半點活物的蹤跡,倒是泥土被近日雨水沖刷, 裸露出一些破破爛爛的屍骨, 被月光一襯,透出森冷恐怖的氣氛。
那人渾然不覺,專注搜尋著。
他身形瘦長, 背脊挺拔,像是一節節凌空而生的竹,正氣浩然, 尋常魑魅魍魎根本不敢近身。
忽然間,他腳步一頓, 無法再前進了。
是法陣。
「終於……找到你了……」
年輕男子洞察通天徹地之能, 揮手便破了玄黃法陣。
洞穴昏暗緊窄, 只容一人通過。
他側著身進去了,衣衫與石壁摩擦著, 冰冷的觸感入侵皮膚。
很快,他到了目的地, 一處稍微寬敞的場地,中央壓了一塊方方正正、光澤柔亮的玄石。
細看才發覺, 那玄石的顏色其實暗沉得厲害,它之所以透著光,是因為上面鋪了一層綢緞般細膩的墨發, 洞頂開了一線光,斜斜照射下去,色澤更是清潤明麗。
這墨發的主人穿了一襲束腰黑裙,裙擺燙著金線,身份顯然非同尋常。只是如今她奄奄一息,半張慘白的臉埋在發中,雙目緊閉,唇角染血,再奢靡的華服艷飾也難掩將死之人的腐朽氣息。
年輕男子走上前,手掌輕柔捧起了女子的臉,耳垂的紅色流蘇溫順盤在他的掌心裡,開出了一株淒艷的花。
「你不要怕。我來了。」
他俯下腰,額頭與她抵著,溫存極了。
「我會救你的。」
縱然是要他獻祭了這一身的通天神通,淪為紅塵百丈里的碌碌眾生。
額頭注入神秘的力量,懷中的女子險險脫離瀕死狀態,她終於有了反應,輕輕動了動手指,費了很大的勁兒,努力睜開睏倦的眼皮。
想看看來的是什麼人。
她樹敵太多,幾乎沒有相交知心的故人。
又會是誰,這般愛憐將她摟入懷裡?
前半生她過得風光無限,身為天之驕子,理所應當被奉上神壇,受著眾人俯首膜拜,自然不會過多在意她的裙下之臣。
至於後半生……
女子扯出一抹苦笑,她活成了一個笑話。
原本永結同心的新婚之夜,未婚夫卻同著一個低賤的小婢私奔,當眾悔婚,無數的非議隨之而來,男方走得瀟灑,徒留女方黯然神傷。
族人將少主供奉得太好,年少的她更不知什麼流言可畏,以致於日日壓抑,走火入魔。
她在祭司的勸言下重新振作,為了除去心魔,決心殺了那個悔婚的未婚夫以及背主的小婢。可誰知道,這小婢看上去普普通通,氣運卻是一等一的好,每次危難時刻,總有無數男人對她施以援手,更令自己節節敗退,舊傷又添新傷。
她不明白,那個小婢女究竟給他們灌了什麼迷魂湯,她無才無貌更無德行,竟能讓這些心高氣傲的男人們為她大打出手?可能是生了一副身嬌體軟的身子,經不得嚇,一嚇便雙眼發紅,如同柔軟無害的絨毛兔子,激發了男人的疼惜之情,時不時想揉一揉小寵物那軟乎乎的雪白肚皮。
當然,這些她不關心,也不在意,她只是想討回一個公道而已。
婢女與男主人苟且,本就是背主之舉,難道她殺她有錯嗎?
為什麼一個個都要指著她鼻子罵,說她邪門歪道,只會濫殺無辜?
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可是又有什麼用呢?
她的天魔骨碎了,神魂傷了,就算這個神秘人救活了她,同樣擺脫不了廢人的命運。
倒不如真的死了,乾乾淨淨的,與這片天地再無任何的關係。
她認輸了。
女子的求生欲望越來越淡,意識混沌,也不想睜開眼了。
最後能死在一個溫暖又寬厚的胸膛中,算是善終了。
細瘦的手慢慢垂落下去。
「啪——」
一枚碧綠鐲子滾落。
床上的人隨即驚醒了。
他先是怔了怔,撫了下額頭,細密的汗珠早已濡濕了鬢髮。
「爹爹……又做噩夢了?」
稚嫩的聲音軟軟貼著耳。
一個小姑娘揉著眼,翻身趴在男人的胸膛上,她粉白的小臉蛋兒嵌著一雙琉璃般剔透的眼睛,嘴唇柔軟紅潤,約莫是八九歲的樣子。
「吵醒你了麼?」
父親撫摸她軟綿的臉頰,聲色溫柔如水。
「嗯……爹爹的吵醒不算吵醒。」小姑娘搖頭晃腦,又緊張問他,「爹爹還沒說,做什麼噩夢了呢?」
他又夢見了她死前的那一幕。
顏色姝麗的母親吻別了孩兒,又轉過頭,遙遙看著他。
她似乎張了張嘴,說了些什麼。
那聲音很輕,很低,根本聽不清楚。
他瘋了似的想要抓住她,想要保護她,可是徒勞無功,全程目睹心愛之人在天罰之下灰飛煙滅。
那一眼就是永別。
「爹爹——」
小姑娘的話還沒說完,便被父親的雙手箍住了柔弱的肩膀,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整張小臉陷進了男人的胸口。
她難受皺了皺眉。
全是骨頭,硌得慌。
爹爹雖然生得高大頎長,可是身體不好,聽說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毛病,像個輕飄飄的紙片人,小小的風寒就能吹倒了他。有時候爹爹咳嗽得厲害,三天兩頭歪在床榻上,秀眉微蹙,眼裡全是血絲,讓她又心疼又害怕。
郎中來看爹爹的時候,爹爹難得強硬,不讓她踏進房門一步,所以她到現在都不知道爹爹得了什麼病。
就隔壁家的崔小弟老看她不順眼,一言不合就找茬,說她爹爹得了肺癆,不久後就要一命嗚呼,到時候她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沒人疼也沒人愛。
小姑娘怎麼能咽下這口氣,當場跟崔小弟打了一架。
冬天的小孩子被大人裹得嚴嚴實實的,一身厚重耐寒的冬裝只露出兩隻眼睛,活像胖乎乎的小湯圓。然後小湯圓們相互揪著對方的頭髮跟耳朵,從院子頭滾到院子尾,從院子尾滾到院子頭,水火不容,偏偏勢均力敵,於是較勁了好久,還把男主人親手種植的四時花草毀了個遍。
那天小姑娘被一向寵愛她的爹爹罰站了。
那小鬼還不消停,光明正大地爬上她家的牆頭,頂著一副鼻青臉腫卻趾高氣揚的小模樣,懶洋洋看她罰站。
小姑娘真是恨死了那個姓崔的。
她現在就想爹爹快點好起來,然後搬到別的地方,哪怕是琉璃鎮隔壁的水牛鎮也行,名字她不嫌棄,再也不要見到這個可惡的小混蛋了。
「爹爹?」
手上的勁道慢慢鬆了,小姑娘緩了口氣,抬起小腦袋,撞入了一雙沉靜的黑眸。
她呆了下。
爹爹的眼睛是她見過最好看的,眼尾秀長,眸色清透,收攏著清瀾雲霧。也只有對著她,爹爹才會緩和了眼中寒色。
她懵懵懂懂想著,好像明白了什麼。
比如為什麼她一出門就受到了年輕娘子們的寵愛,她們總愛給她拿些好吃的好玩的。
隔壁家崔小弟的姐姐更是對她百般呵護,宛如掌上明珠,更襯得親弟弟是撿來似的。
不過爹爹不太喜歡她同別人接觸。
記得有次爹爹又犯病了,她一時無聊,就被崔家姐姐留了飯,逗著腳下的小黃狗,不知不覺就晚了。本來也不是什麼事兒,誰知道爹爹硬是撐著病體趕來接她,衣襟松松敞開了半指,燈光下臉色蒼白得嚇人,小姑娘不敢再忤逆他了。
「琳琅……」
爹爹冰涼的指尖落在她的唇角。
這本不該是一個正常父親該做的舉動。
小姑娘有些嚇著了。
其實之前她根本不會在意這種事,跟崔家姐姐走得近了,偶爾被她教導,不要同男子過於親密,她畢竟是一個十歲的小姑娘了,再長几歲就能許嫁了,該避嫌的還是得避嫌。她想反駁,爹爹跟「男子」是不同的,但崔家姐姐是個聰慧嫻靜又人人稱道的大姑娘,從來沒有做過錯事,她要是不聽她的,好像是狼心狗肺了。
「爹爹……」
她偏了偏頭,怯怯望著他。
小姑娘的青澀眉眼還未長開,輪廓愈發像了。
父親痴痴瞧著。
劍門一戰後,琊兒取代了他,成為新的天道主人。
而他,最後關頭領悟至高法則,燃燒了天外化身,一腳跨入了過去的洪流。
他推演百年,更是籌謀已久,終於得到了這一份來之不易的因果。
可是因果也是隨機的,他趕到的時候,琳琅已經被另一個他碎了骨,沒有任何的求生本能,甚至抗拒他的力量。一心一意等死。他實在是沒有辦法,只好消了她的半生愛恨,退回到她最天真無邪的年紀,險之又險保住了人。
玉無雪不願意困在過去,他想重新再來,就將往日的恩怨糾葛藏了起來,只保留了她的琳琅之名,隱居在一座山清水秀的小鎮裡。
她醒了,可是認不得他了。
她叫他爹爹。
按照人間的年齡,她六歲,他二十六歲,小姑娘一睜眼就看見他守在床前,眉眼疏朗又溫柔,腦子裡沒有半分記憶的她,只能順著本能推算他的身份。
天道原本就是眾生之父,她的感覺並沒有錯。
他說不是。
他的姑娘只當是唬她,抽抽噎噎哭了起來。
他將她的失憶歸咎成小孩子貪玩,摔破了腦袋,小姑娘以為他嫌她不懂事,不要她了。
她一哭,他甚麼辦法都沒有了。
只能當起了她的「爹爹」,為她操持家務,穿衣餵食。
可他從來都沒有當她是自己的女兒。
他與琳琅交頸纏綿過,那熾熱若火的情愛時時折磨著他,她太小了,他不願嚇著人,深夜裡總是壓抑著那蔓生的欲望。可小姑娘什麼都不懂,她的目光是孺慕的,只有對父親的敬重與憧憬,旁的什麼也沒有了。
「不是爹爹。」他低低地說,「是夫君。」
他在她面前從來沒有自稱過爹爹。
小姑娘半晌沒說話。
「前些日子……我不是教了你,如何寫這兩個字。你還沒學會麼?」年輕父親躺在床上,解了玉冠,散著鴉發,從她的角度看過去,他鼻樑高挺,細長秀茂的睫毛垂了下來,暈染淡淡的陰影。由於常年生病的緣故,他唇色總是薄淡得厲害,唯有唇角,好似經常擦拭的緣故,折出一道淺淺誘人的紅痕。
「可、可是……」
小姑娘心跳地很快。
「那不是……最親近的人才能叫的嗎?」
年輕父親伸手梳著她耳邊的發,指節分明,與黑絲纏繞出曖昧的氣息。
「我們還不是最親近的人麼?日日同塌而眠,琳琅還想如何親近?」
他興許是病得重了,又或許今夜又見了一次她,竟壓抑不住心底的情潮,想毫無保留傾吐給他的姑娘聽。
「你是爹爹啊!」小姑娘帶著一絲哭腔。
爹爹就是爹爹,怎麼能做夫君呢?
「我不是你爹爹。」
她瑟瑟發抖。
爹爹往常最是莊重克制,從不曾用這種駭人的眼神看著她。
那平靜如冰河的黑眸投入了一粒火種,炙熱而瘋狂,似乎要在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烙印下自己的痕跡。
「琳琅……喚我夫君……」
「嘭——」
一道身影滾落下床。
「琳琅!」
年輕父親想要拉起她的手,被用力甩開了。
孩子的眼裡映出的是驚慌、無措、憤怒,還有一絲嫌惡。
他怔在原地。
而小姑娘捂著臉嗚嗚跑出去了。
「琳琅,你回來,咳……」
玉無雪下意識要追出去,才走幾步身體就晃了一下,暈眩加重,他不得不扶住椅子,用手帕捂住了嘴。
一朵血蓮開在了雪地上。
小姑娘悶著頭跑了,轉角撞上了人。
她也不理,扭頭就走。
一隻手捏住了她的手腕。
原來是隔壁的小冤家攔路。
「喂,你撞了人,吱都不吱一聲,未免太過分了吧。」崔小弟冷笑,「正好,你上次不講理,還踢了我臉一腳,害得我足足養傷了半個月,這筆帳今日算也不遲。」
小姑娘低著頭不看他,嗓音細弱,卻還是不饒人,「你一個男的,又不靠臉吃飯,這麼揪著不放,有意思嗎?」
「有意思,本少爺覺得非常有意思。」小冤家的聲音陰測測的,「我可是要去闖蕩江湖的,萬一被你毀破相了,還怎麼登上美少年劍客榜?我告訴你,別以為你是個女的,就想讓我憐香惜玉,門沒有,窗也封死了,今天給你插兩隻小雞翅膀你都飛不出去。」
「……江湖?我能去嗎?」
小姑娘倏然抬頭。
她剛哭過,眼尾濕紅,鼻子也帶了一點粉意,軟軟糯糯的。
於是崔小劍客傻了。
這頭小老虎……怎麼……怎麼……
太他娘的可愛了。
不行,作為雄心萬丈的少年劍客,怎麼能敗退在小小的美人關上?他要嚴肅,他要鎮定,像個小孩子怦然心動什麼的,成何體統!
崔小弟全然忘記了他才十歲的年紀,滿臉深沉看她,「你以為江湖是你玩過家家的地方嗎?那可是刀口舔血的地方,像你這種……這種……」
小姑娘用一雙霧蒙蒙的眼睛瞅他,崔小弟突然就詞窮了。
他哼了聲,生硬轉移話題,「你想闖蕩江湖,就不怕你爹爹把你的腿打斷了?」
崔小弟就是隨口說說而已,那位仙姿佚貌的爹爹恨不得天天把她捧在手心裡,怎麼會做出這種事呢?誰想到她居然哆嗦了一下,站不穩了。
然後一個趔趄,摔他身上了。
「餵——」
崔小弟額上青筋亂跳。
麻煩她認清一下自己的敵對陣營身份好嗎,他們可是打過架、扯過耳朵、揪過頭髮的敵人,這一輩子都要勢不兩立的。
「你這麼厲害……」她抓著他衣襟,仰起頭,「可以不可以,稍微保護我一下?」
崔小弟耳尖微紅,幸好被濃密的發茬掩住了,他不自在擰過頭,又是哼了一聲,「我以天下人為己任,不談兒女私情。」
小姑娘被玉無雪養得太好了,也太懵懂了,她根本不解兒女私情是什麼意思,面對小冤家,她牙尖嘴利又狡猾的本領更是厲害,「那你以天下人為己任,可我就是天下人之一呀,你連之一都保護不了,還想保護之二、之三、之四、之五嗎?」
崔小弟:「……」
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
「你答應了,是不是?」
小姑娘扯他的袖子。
「……怕了你。」
小劍客說不過她,乾脆自暴自棄。
兩個小傢伙說是闖蕩江湖,實際上是偷偷摸摸「離家出走」,可惜沒到半路就被家人逮回去了,小姑娘嘴巴粘著糖渣,手上的糖葫蘆才剛吃到半串呢,那是崔小弟耐不住央求,掏了私房錢給她買的,一臉肉痛加心痛的樣子。
但有了這一次離家經歷,小冤家們的感情迅速升溫。
小姑娘勉為其難原諒了小竹馬的毒舌。
崔小弟勉為其難原諒了小青梅的蠻橫。
於是他有些擔心小青梅會被她的爹爹責罰,猶豫了下,硬著頭皮攬下所有責任,「是我慫恿她去的,跟她沒有任何關係。您要罰,就罰我好了。」
小男孩剛剛發育,身高堪堪挨到了男人的腰際,仰著腦袋著實費力,而且容易打擊自尊心,他只好瞪著對方的腰帶玉佩發呆。
「你當真要領罰?」
男人的聲音辨不出喜怒。
「這,玉先生,舍弟他絕非是那種——」
崔家姐姐急忙要為他解釋,對方瞥了過來,神色冷漠又疏離,她不自覺噤聲了。
小姑娘咬著唇,挪開步伐,揪住了男人的衣袖,小聲說,「是我,是我央他帶我去的。爹爹要罰,罰我。都是我的錯。」
男人揚起了手掌。
她害怕閉起眼。
那粗重的力度遲遲沒有落下,反而是揉了她的發旋兒。
「抱歉……是爹爹不好。嚇壞我們的琳琅了。」
很奇怪。
是哪裡奇怪呢?
小姑娘完全迷瞪住了,呆呆看著謫仙爹爹蹲下身來,用他玉般潔白的手指替她撥正了凌亂的辮髮,「你別害怕,往後爹爹不犯糊塗了。」他笑了笑,眉間溫暖如春,好似繁花盛景,崔家姐姐看得目眩神迷。
他原本是不愛笑的。
小姑娘想破了腦袋,也不知道是哪裡不對,索性放棄了,一把投進爹爹的懷裡。
他緊緊摟住了這個失而復得的小心肝。
儘管心間荒蕪在肆意蔓延。
他已經失去了她。
失去了琊兒。
失去了他的師傅跟師兄。
什麼都沒有了。
他沒有未來,未來早已支離破碎。
唯有這一點兒過去的餘溫,他不願失去,也不能失去。
活著總不如死去的輕易。
「那……咱們回家吧。」他掩飾了那沙啞的音色,恢復成不苟言笑、沉穩安靜的父親模樣。
「嗯!」小姑娘重重點頭。
下一刻她雙腳騰空,被父親抱了起來。
「咿呀,爹爹你做什麼?快、快放我下來。」她很是不好意思,還在吵吵嚷嚷的大街上呢。
「你還從來沒有出過遠門,走得這麼遠,腿肯定麻了。」父親耐心解釋,「若是怕羞,就埋下臉好了,旁人不知道的。」
可是這裡誰不知道您是我爹爹呀。
小姑娘有些幽怨,乖乖的沒有反抗。
父親瘦得厲害,可走得很穩當,沒有半分不適。
父親總是從容的。
她倚著父親清瘦嶙峋的胸膛,聽著街邊熱鬧的喧囂人聲,慢慢睡過去了。
手裡還緊緊攥著那半串糖葫蘆。
父親單手抱著人,見她熟睡了,才輕輕招手,將她攏進厚實的黑貂斗篷里,擋住了一切風霜。
轉眼就到了十七歲。
小姑娘長成了娉婷如柳的玉小娘子。
小冤家也長成了劍目星眸的崔小郎君。
一牆之隔,她在這邊彈琴,他在那邊練劍。
兩人雖是青梅竹馬,可年紀漸長,跨不過世俗的男女之別,除了逢年過節,甚少見面。她有一天心血來潮,忽然想親眼瞧瞧那小冤家是如何習武的,便不彈琴了,搬了矮梯,拎著輕薄裙擺爬上了牆頭。
枝幹挺拔的梧桐樹下,少年輕盈如燕,劍走龍蛇,眼中湛然清光令人不可逼視。
這可比彈琴要有趣多了。
她興致勃勃,第二日照舊搬了梯子,打算將圍觀進行到底。
豈料剛抬頭,就挨著了一個東西。
軟軟的。
是一隻鼻子。
一股陌生又熾熱的呼吸吹過她的臉,又帶著少年人習武之後的微微汗意。
兩人大眼瞪小眼一會兒,對方率先敗下陣來,虎著臉問,「你偷看我做什麼?不知羞。」
她眨著眼睛,「你練劍很好看的,我不能偷看嗎?」
少年一下子臉紅脖子粗,最後狼狽丟下一句,「不……行。」
也不知是不行,還是行。
真是奇怪。
她摸著下巴琢磨著,但很快沒有心思想這個了。
最近來家裡提親的人多得很,玉小娘子對婚事沒有多大的期待,可是挑來挑去的,不由得生出煩悶。
爹爹說,一切任憑她做主。
想嫁便嫁,不嫁,他就養他的小姑娘一輩子。
但到底要不要嫁呢?
她坐在小院子裡愁眉苦臉。
一朵桃花遞到她面前。
玉小娘子咦了聲。
那桃花並非是躺在手心裡,而是簪在了一柄光華流轉的銀劍上。
劍上有花,於是少年的江湖裡開出了一池紅蓮。
「送我的?」
她高興揚起了眉,丹鳳眼端得是顧盼神飛。
「……嗯。」
崔小弟不自在擰過頭,像小時候那樣,看上去冷漠又不近人情,尤其是少年劍勢大成後,整個人愈發孤傲凌厲了。
她把玩著桃枝,看著花瓣搖曳,又想起了什麼,探著腦袋好奇問他,「你都十七歲了,什麼時候出門呀?」
琉璃鎮也有上天入地的仙人,雖然離她很遠,也知道那是一個斑斕美麗的世界。
不過她沒有野心,只想守著這四四方方的院子,守著她的一陣風就能吹跑的病美人爹爹。
「……快了,你急什麼。」少年顯出幾分急躁,「你就這麼想攆我走,好痛痛快快嫁人?」
她瞪圓了丹鳳眼,委屈極了。
她就好心問問他將來的打算,誰知道哪裡踩到他痛腳了。
「不說就算了。」她撇撇嘴,「反正我也不稀罕。到時候你走你的獨木橋,我過我的陽關道……」
琳琅這句話還是從話本子學來的,那是一個劍客的肆意人生,美人如虹,可劍客心如止水,從不為之所動,美人絕望之下入魔了,與劍客成了敵人。
「你敢——」
他緊緊捏著她手腕,兩道劍眉凌厲壓著眼。
「好了,我開個玩笑,你莫要生氣嘛。」她軟軟哀求他,「手好疼,你鬆開好不好?你不心疼我,也心疼你的花,好不容易摘的不是?萬一掉地上了,那得……」
陰影驟然覆蓋下來。
劍客少年探身吻了她。
青澀的吻,魯莽的吻。
「我明天讓娘來提親。」
他竭力穩住了砰砰亂跳的心肝,裝作一副成熟穩重的模樣。
聽在琳琅的耳里卻是,「我、我明天,讓娘,來提親,你不要讓別人,娶你,好不好?」
就像個小結巴,可憐又可愛。
「那你不去仗劍天涯啦?」她誠實坦白,「我可不想年紀輕輕就守寡,你要是死了,我一定改嫁。」
崔小弟:「……」
呸。
他長命百歲著呢。
「不去了。」他抓了抓頭,突然發現,做這個決定,好像也沒那麼難。
「為什麼呀?」小娘子湊了過來,一張芙蓉小靨嬌美無雙。
崔小弟竟幽怨看了她一眼。
她以為他不想去嗎?他的劍纏了穗,馬也涮乾淨了,銀子跟乾糧都整整齊齊地碼進包袱里,他甚至還喝烈酒壯膽,就差一分當斷則斷的決心了。每次雄赳赳氣昂昂地出門,在街上總能看見這個小冤家採買胭脂水粉,明媚如同三月艷陽,於是英雄一下子就短氣了,夾著尾巴灰溜溜跑回家去。
琳琅想了想,說,「不要緊的,我們成親後,崔姐姐說會有小娃娃的,到時候就讓他替你去江湖威風威風,等他完成你的遺願,我一定讓他給你多燒幾炷香……」
崔小弟:「……」
呸。
他不要燒香。
他終於明白了什麼叫風水輪流轉,感情他小時候嘴毒,長大後就得被媳婦摧殘。
雖然吃了一肚子毒液,崔小弟回家後仍然認認真真給父母跟阿姐說了自己的娶妻之事。
崔家父母以為自己留不住這個一心外出的兒子,哪想得峰迴路轉,喜不自勝,兩老商量了一晚上,第二天收拾利索,登門拜訪了。
玉家父親有些走神,但禮數周全,溫和應允了小兒女的婚事。
婚期就定在八月,稍微倉促。
父親砍了門前的香樟樹,給女兒親手做了兩隻巧奪天工的婚嫁箱子,鋪上最好的綿密絲綢,祝願女兒與郎君既是「兩廂情願」,又能「兩廂廝守」。
出閣那天,她盛裝艷飾,嫁衣如火。
銅鏡映出了父親瘦長的身姿。
他持著一枚木梳,仔仔細細給她梳頭。
「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白髮齊眉。」
「三梳梳到……」
新娘天真鬧他,眉梢眼角皆是女兒柔情,「三梳什麼呀,爹爹昨晚明明認真背了,我隔著門都聽見了,別耍賴。」
父親咽下喉嚨腥甜,笑著說,「怎會忘了?三梳梳到我姑娘兒孫滿堂。」
她這才滿意了,規規矩矩由著他梳頭上妝。
「我兒今日甚美。」
父親點了點她眉間花鈿。
「這呀,是夫君特意尋的呢,爹爹也覺得好看,對吧?」她歪著頭。
父親手指頓了頓,收回了袖中。
「他有心了。」
新娘眉眼彎彎,「是的呀,我以前總以為他是塊又冷又臭的頑石,可欺負人了。」
父親耐心聽著小女兒的絮絮叨叨,一點都不給情面,討伐自家郎君。
她忽然一笑,衝著父親招了招手,這是要說小秘密了。
父親順從彎下了腰。
「不過嘛,爹爹知道我怎麼中意他的?那日我爬牆,見一白衣少年在梧桐樹下舞劍,龍蛇遊走,雷霆翻覆,真是厲害極了。若他為我夫婿,定能護得我一生周全。」
父親怔怔聽了,好久勉強笑了,「……原來如此,當真是年少英傑。」
他思緒飄忽,如同一具提線木偶,被周邊的事情冷漠又麻木拉扯著皮肉筋骨。
做好一個父親該做的責任。
比如,此時,他坐在高堂之上,木然看著新人進門。
四周擠滿了一張張喜氣洋洋的笑臉,嚷著天作之合。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新娘被新郎妥帖牽引著,跪拜雙方父母。
她彎下腰。
蓋頭的殷紅流蘇不斷晃動。
等新娘被喜娘攙扶進了喜房,一窩蜂的人湧向新郎官,勸酒。
身為長輩,他理應出面,得體地說,「姑爺不善飲酒,我替他喝。」
旁邊的人群安靜了一瞬,猶如鵪鶉,倒是不好再勸了。
「這……玉先生體弱……還是算了……」
「無事。」他難得笑了笑,「今日嫁女,作為父親,總要為她破例一次。」
他指節修長,玉骨分明。
師傅說,這是一雙最適合握劍的手。
可他握不了劍了,也抱不了人了。
唯一用處,竟是在這婚宴上,用這雙無用的手,替她的夫君擋酒。
婚後三年,琳琅生了一對龍鳳胎。
少年夫妻手忙腳亂迎接著新生命的到來,整日疲於奔命。
還是那位謫仙般的外祖父不忍女兒憔悴,接手了孫兒的事宜。說來也奇怪,兩個無法無天的小魔頭到了外祖父的手裡,異常乖覺,省心極了。
又過幾年,小孫子像他父親一樣,也迷上了劍,成日纏著外祖父,要他教上一兩招。
在小孩子的心目中,外祖父除了有點病秧子,其他的無所不能。
「你外祖父不懂劍,問你爹爹去。」
他摸著小傢伙的腦袋。
小傢伙一臉受騙,氣鼓鼓地說,「我不信,您虎口有繭呢,肯定是常年練劍的。」
外祖父笑了,卻不再說話。
他年少時,也曾一劍獨尊,一身白衣獵獵,敗盡三界梟雄。
可有什麼用呢?
如今兩鬢蒼蒼,留不住劍。
也留不住他的姑娘。
生為天驕,一敗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