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5、魔帝前女友(34)

  天道胸膛起伏, 低低壓抑的喘息聲令眾人頭皮發麻。

  他死死盯著琳琅。

  一個瀕死而無力掙扎的美貌女修, 一群虎視眈眈心狠手辣的修真者,實力懸殊的兩方遇上,能有什麼下場?

  稍好的結果, 是身死道消。

  如果往壞里想……

  他閉了閉眼, 秀美如仙的臉龐結上一層千年寒冰。

  再度睜眼時,淡漠的瞳孔染了陰翳。

  「……是誰?」

  聖地尊者被他冰冷的眼風一掃,膝蓋軟得不像話, 有些人心頭髮虛,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冷汗陣陣。

  誰敢直面眾生之父怒火?

  琳琅冷笑, 「你現在遷怒他人有什麼用?若非天道大人的偏愛,我又怎會落到那般下場?其他人要千刀萬剮, 那你這個元兇又該如何懲處?哦, 不對, 天道大人怎麼會錯呢?是我的錯,全是我的, 千不該萬不該,為了自己的道, 就惹著了您的小情人,我應該斷了自己的大道之念, 還消除什麼心魔?乖乖等死不就好了,起碼還能得一些時日的安穩呢!」

  「如你所願,我死得很悽慘, 可更是不甘心。都說怨極生鬼,我死以後,尚存幾分清明,有些肉眼看不到的事,我看到了。後來我才發現,你根本就不是什麼劍門棄嬰,而是為了渡化情劫,專門來到人間走上一趟!也是,有哪個棄嬰能天生重瞳,天生劍骨的?」

  「命運嫌我礙眼,作為螻蟻還能怎樣?無法反抗,不過是一死!」

  她越說越怒,越說越怨,氣急攻心之下,又是吐了一口血,咳得五臟六腑都在翻江倒海。

  「我能如何!」

  琳琅聲嘶力竭,一個昏眩,身子往後倒去。

  小太子呆呆的,還沒反應過來。

  「琳、琳琅!」

  而天道完全慌了神,他先前是拿不穩劍,現在是連劍都不要了。

  叮的一聲,長劍落地。

  他飛撲到琳琅的面前,一隻手結結實實摟住了琳琅的後背,雙膝跪著,彎下背脊,手指落在她的眉心上。

  剎那間清光大放。

  「你不會有事的,我不會讓你有事的……」他喃喃地說。

  一股溫暖的力量在琳琅的四肢百骸里遊走,她重新有了力氣,掀開眼皮。

  「……你滾!別碰我!」

  她的眼神怨毒至極,似要寸寸剖開他的心肝,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琳琅……」

  他紅著眼,哀求似喚了聲,「心肝兒。」

  天道高冷禁慾,又是悶騷,當然不會叫什麼心肝什麼寶貝,他恥於表達。還是琳琅趁著兩人纏綿,趁著他耳根正軟,硬是逼著他叫了幾次。

  至於當眾,那更是不可能了。

  所以眾人一聽這玩意兒,眼珠子好懸沒砸地上。

  「誰是你心肝兒?」琳琅無情推開他。

  「區區棋子,擔不得天道大人的心肝二字。只怕是嫌我活得太長,成了您的心頭腐肉,時時刻刻想著如何剜掉才好!」

  「不會的,我,我沒想過。」天道語無倫次,「你信我,我真的沒……」

  「我不信。」

  「正如我不信你的公正,我也不信你的情意,除非……」

  「除非什麼?」他急急地問。

  「我不是你,沒有斷骨再生之能,除非你碎了你身上七十二塊劍骨,償我當日之苦。」琳琅幽幽地說,「從此以後,這雙手,再也無法握劍,再也無法傷人。」

  世間愛欲之苦,無非是荊棘叢生,傷其身,痛其骨,直至遍體鱗傷,奄奄一息。

  照琳琅看,女主對天道委實過於「仁慈」了,她給天道的情劫不過是「得不到」,甚至不是「求而不得」。

  畢竟,天道骨子裡也有自己的孤傲與矜持,他不屑求愛。

  待天道頓悟,立地飛升,這一縷情絲自然被他輕飄飄扯斷了。

  再無任何痕跡。

  人間情愛對他而言,好似一瞬黃粱。

  來的乾淨,走的也乾淨,如同大雪一般,無牽無掛。

  「人間的規矩是,以債抵債,以命抵命,從此就一筆勾銷,如何,你可接受?」

  玉無雪怔了一下。

  他低下了頭,下意識看向自己的手。

  指腹生著薄繭,那是他年復一年練劍磨出來的痕跡,那是他的堅持,他的半生信仰。

  師傅說,這是一雙最適合握劍的手,寬厚而不失力度。

  他初次降生就絕了父母之緣,裹著破舊的麻布,丟棄在冰天雪地中,渾身凍得青紫,無父母庇佑,這是他身為玉無雪的第一苦。茫茫大雪中,他被師傅撿到,帶回劍門。師兄們對他很好,他一直都知道,憐惜小兒孤苦無依,便常常陪伴,細緻看護,一個個當娘又是當爹的,卻毫無怨言。

  師兄們總喜歡逗這個不愛笑的小師弟,時不時就摸摸頭,差點沒將人活生生擼禿。

  幸好師傅沒有這個愛好。

  當時小傢伙尤為慶幸,在心裡偷偷鬆了一口氣。

  師傅第一次將劍交予他時,小兒才三歲,腦門的絨毛軟嗒嗒趴著。

  他好奇盯著那柄劍,渾然不知命運降臨。

  贈劍之後,師傅讓他向天地立誓,從今以後,若非身死,否則絕不棄劍。

  小兒乖巧答應了。

  他似模似樣跟師傅揮了第一劍,心中竟有無限歡喜的感覺。他能隱隱感覺到,劍也是歡喜的。

  像是失散的碎片,多年以後重新完整。

  真的很歡喜呀。

  終於找到了你。

  不會再孤單了。

  這天以後,小兒就「走火入魔」了。

  吃飯要抱著劍,睡覺也要抱著劍,他還會偷偷找個無人的角落,把劍整整齊齊插在他的前面,然後小兒會規規矩矩盤著腿,挺直小身板,看上去是在打坐,實際上是嘟嘟囔囔發著牢騷,小嘴兒嘚啵嘚啵的片刻不停歇,抱怨師傅今日又發脾氣了,師兄今日又想擼禿他的腦瓜子,隔壁家的小師弟今日又偷了他藏在床底下的小饅頭。

  一個個的真是太壞了!

  還是劍好。

  那時候師兄還笑他,小傢伙的身高還沒有劍來得高呢,非要摟著龐然大物四處跑。也不想想,那劍足足有三十三斤,人間劍客佩著它行走江湖就跟大秤砣似的,累得慌。這還是長劍有靈,將自己的真實重量委委屈屈壓縮到最輕狀態,否則小兒別說抱劍了,一個腳底打滑就能直接升天。

  於是劍門經常上演這樣一幕,一個小豆丁拖著劍跑得歡快,就像屁股後面長了一條小尾巴。師兄們悶笑不已,也不勸人,就抱著胸看。有的蔫壞的,比如後來的副掌門,偷偷隱身去圍觀,順帶製造點「小麻煩」。

  師兄弟們並不知道,這柄劍不是普通的初學之劍,它自洪荒混沌中誕生,傳承萬古,當之無愧的百兵之君。

  三十三重離恨天,一朝踏碎六合宮!

  此劍,故名天闕。

  天長日久,師兄們都覺得小師弟的劍太可憐了。

  吧唧一聲,掉泥潭了。

  噗通一聲,掉水坑了。

  轟隆一聲……師兄們扭頭一看,完了,師傅辛辛苦苦醃好的酸菜缸被劍拱了……哦是砸了。

  也幸虧他們不知道此劍來歷,還噗嗤笑了下。

  小師弟囁嚅地說,「師兄,師、師傅會不會趕我走?」

  師兄們當場父愛泛濫,搶著背鍋,「不不不,小師弟,是師兄的劍沒長眼睛,你就是路過的!」

  於是劍門還經常上演另外一幕,太上長老御劍千里,不眠不休追殺六位愛徒。

  「好你個小兔崽子,平常不孝敬就算了,竟敢霍霍老子的酸菜缸!霍完酸菜又霍老子的菜地!你們咋就這麼能呢!你們咋就不上天呢!跑,你們還有臉跑!」

  弟子們老遠還聽見太上長老中氣十足的怒吼,以及每隔幾天就能看見抱頭鼠竄、鬼鬼祟祟的師叔們。

  唉,師叔這是何苦呢,咱們雖然窮,但得有骨氣啊,要管得住嘴呀!

  修道之人,豈能貪戀口腹之慾!

  弟子們這樣想著,轉身給仰頭圍觀天際的小七師叔塞了一堆私貨。不比「臭名昭著」的大師叔們,小七師叔白白淨淨的,從不惹事,乖巧摟劍的模樣真是太惹人憐愛了!嗯,什麼好吃的好玩的,一定要孝敬小七師叔才行!

  待小七師叔長到十歲,有了掌劍之能,劍門的雞飛狗跳總算停歇了一段時間。

  正如師傅和師兄們期待的那樣,小師弟天賦卓絕,不出百年就塑就仙身,一劍震懾八荒。

  他因劍而生,而琳琅,卻要他棄劍?

  玉無雪僵硬扭頭,看向不遠處的劍。

  天闕劍隨他將近百年,相識於微時,扶持於經年。

  它於他,是故劍,更是故人。

  天道流露了罕見的茫然神情。

  他真要放棄它嗎?

  放棄他的一切,只為討一個女子的開顏?

  天闕劍發出低低的悲鳴。

  主人不要。

  她會毀了你的。

  「心肝兒……」他緊張侷促,捉住琳琅的手腕,試圖同她說些什麼。

  琳琅再度揮開了人。

  「你既然不願意,就不必惺惺作態了。」她神色冷靜,「妾身有自知之明,區區舊愛,何必自取其辱?此間事了,妾身會帶琅琊遠走,是好是壞,是生是死,此後種種,都同天道大人再無干係了。」

  玉無雪如墜冰窖。

  她說到做到。

  捏著腕骨的大掌倏忽收緊,勒出一道血痕。

  「我不許你這樣做。」

  天命所在,誰敢違抗?

  他眸底隱隱翻湧著猩紅的光,口吻凌厲。

  聖地尊者駭然避退。

  「您是眾生之主,當然可以。」琳琅輕笑,「琅琊今年九歲了,再過十一年,他便成年了,妾身也再無記掛。」

  言下之意是,她想躲不了,難道還死不了?

  「自然,妾身知您手眼通天,無所不能,便是入了黃泉府邸,也能被您拘回去。可那又有什麼意思呢?神魂俱滅,妾身只剩一具軀殼,再鮮活也是傀儡,您若想要,便要吧,索性這肉體豐美,還能供天道大人賞玩一陣呢。」

  衣料摩擦,響起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

  琳琅被男人擁進胸膛。

  「我不許……你輕賤自己。」

  他雙臂箍住她的肩膀,大掌緊緊摁住她的後腦勺。

  一個極具保護意味的姿態。

  他又說,「……好。」

  語調沙啞。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我還你七十二塊劍骨,還你三十三重天永世封劍,你要,我還你。說好了,這次,你不可以走……」

  血腥味充斥著四周。

  天道悶哼一聲。

  寬大的雲袖之下,他的手腕慢慢浮現一縷血線,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駭人。

  「滴答——」

  指尖凝落血珠。

  天闕劍劇烈顫動,碎玉之聲接連響起。

  第一法則降臨。

  神話坍塌。

  傳說湮滅。

  琳琅能感覺到,男人開始變得虛弱,他的額頭滲出冷汗,一身白衣也如同落入血池裡,生出大片灼目紅蓮。

  密密麻麻的血線符文在他的手臂上浮現、蔓延、占據。

  他跪不穩了。

  背脊卻依然挺直如松。

  模糊的視線中,似乎見她嘆息一瞬,伸出手,摟住了他的腰。

  柔軟的胸脯瀰漫著似有若無的淡薄香氣,教人死心塌地墮入修羅的情網中。

  天道倚著琳琅,努力聽著她平穩的心聲。

  好像這樣,渾身碎裂的痛楚就能不復存在。

  「你可曾後悔?」

  琳琅低頭看對方蒼白的容色。

  她指尖溫存地撥開男人濕透的發,縱然是狼狽不堪,仍舊無損秀骨清像的美貌。

  「咳……」

  他吞下血塊。

  「不曾。」

  他眉眼過於清美,仿佛始終攏著一層縹緲雲霧,淡漠人間情愛,從未有人膽敢冒犯他的眉梢冷冽,更沒想過要遮住他眼中的日月星辰宇宙洪荒。

  這尊雲宮玉佛遇上了心魔,最後還是墜了凡塵。

  於是,天道慣常冷淡睨人的眼尾染就了一筆濃烈的胭脂。

  是人間的胭脂,是女兒的胭脂。

  是他心甘情願被束縛在方寸之地的鴆毒胭脂。

  他說,「心肝兒,跟我回去,還有琊兒。我給你們,咳,在三十三重天上,起一座九層台長生白玉殿,興許,有些淒清,栽幾池無根蓮便好了,那花很香,你會喜歡。在那裡,我永永久久,守著你們娘倆。」

  這一刻,命運珍而重之,將最厚重、最眷顧的情意贈予了她。

  贈你,與天同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