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燒得正旺, 發出嗶嗶剝剝的細微聲響, 昏暗的狹窄洞室映出了幾分溫暖的明光。
青年赤著上身,從簡陋的木衣架取下玄色外衣,他湊過去狗子般嗅了好幾下, 上頭有一股兒血腥味, 幸好被雨水沖刷去了不少,還不至於濃烈到令人作嘔。
他轉過身遞給了琳琅,「你身上的衣裳在外頭沾了水, 脫了換這個。」
琳琅點頭,蔥白的手指摸上了裡衣的襟帶,當著他的面掀開了衣裳, 露出一角銀硃色繡金邊的肚兜。
燕昭烈愣了愣,腦袋轟的一聲, 紅潮立馬爬上了整個脖頸, 他趕緊轉過身, 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換衣服也說一聲呀。」
畢竟不通人事, 他其實有些害羞。
以前雖然也對琳琅又親又摸,但大部分是出於少年的欲望與報復的刺激, 追求的是身體單方面的歡愉。
現在心境變了,反應自然也不一樣。
「怎麼, 你還害羞啊?」琳琅輕笑。
燕昭烈怎肯被她看輕,當即反駁說,「笑話, 你見過堂堂京司指揮使、堂堂驃騎大將軍——」
「啪!」
一件濕淋淋的小東西胡亂扔到了他的腦袋上,還十分精準遮住了眼睛。
「這是……」
燕昭烈扯下了那東西,那個「什麼玩意兒」還沒出口,他瞅著掌心裡盛放的並蒂芙蓉,那一瞬間,他耳朵炸了,臉炸了,整個身體都炸成了煙火。
半條小命兒都快被琳琅玩沒了。
琳琅只見世子爺僵硬著背脊,同手同腳邁到了木架前,雖然有些扭捏,還是把她的貼身小物攤開來烘乾,仔仔細細的,沒有一絲皺褶。
他剛回頭,那捉弄他的壞女人又扔了一件過來,這次是白色的裡衣,濕漉漉糊了他滿臉的水珠。
燕昭烈扒下來,不禁怒目而視,一而再,她扔衣服還扔上癮了是吧?
不行,第一天就夫綱不振,以後哪裡還有他站腳的地方?
他正如此想著,一抬頭,琳琅躲在他那件寬大的黑色衣裳里,嬌嬌軟軟的一小團。
她是歪著頭看他的,也許自己並不知道,那衣裳有一側滑了下來,半邊的肩膀與鎖骨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一時間,燕昭烈心亂如麻,口乾舌燥。
這荒山野嶺的,又是孤男寡女,兩人方才在天地的見證下還成了親,按道理說,發生點什麼是再正常不過了。
當他的目光挪移到女子蒼白的唇時,燕昭烈又恨不得抽自己兩巴掌,她重傷未愈,自己居然還在想這些齷蹉的事!
男主深深愧疚,內心檢討了一萬字。
在琳琅看來,對方就跟個傻子似的,僵在原地動也不動。她撿了一枚石子投過去。
咕咚一聲,正好中他的腦門。
「傻子,快過來給我取暖。」
她使喚人起來毫不客氣。
燕昭烈果真乖乖聽話過去了,他還琢磨著怎麼個取暖法,琳琅將小腿擱到了他的大腿上,調整了舒適的坐姿後,那雙手水蛇般掛到他的脖子上,臉頰枕著胸膛,整個人如貓兒般蜷縮在世子爺的懷中。
這個姿勢頗為痴纏粘人,燕昭烈心頭小鹿亂撞,尤其當他意識到琳琅的身上僅穿了一件他的衣服。
但沒一會兒,他的小鹿撞不起來了。
大腿以下,全麻了。
燕昭烈能感覺到,傷口處如一窩螞蟻爬過,瘙癢得很難受,隱隱有血水滲出來。而他一低頭,這個把他當坐墊的小沒良心卻熟睡過去。
真是沒心沒肺。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環抱住她的腰,得摟緊一些,免得到時候這人睡相不好,迷迷糊糊滑了下去。
深夜,山洞外又淅淅瀝瀝下了場淒淒的冷雨。燕昭烈背靠著石壁,他沒有睡,這山林堆滿了屍骨,說不定有大型的野獸在此出沒。
身體裡的筋骨發麻發漲,整個大腦一片昏眩。撐不住的時候,他要麼是掰手指,要麼是拿旁邊的石子敲腦袋。
或者,轉過頭看琳琅。
煩躁的心奇異安穩了下來。
燕昭烈屈起手指,情不自禁,指尖如蜻蜓點水般掠過她的臉龐,細緻描摹輪廓,從眉眼到唇形。
如果閻王爺開恩,允許他們在人間繼續生活,他不當世子,她也不是他的繼母長輩,兩人就當是重新投胎了一輪,在另一個陌生的地方里,另一個陌生的人群中,做一對平凡普通的夫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他可以打獵,可以捕魚,絕不叫她跟著自己風餐露宿,顛簸受累。
「我求你了,活下來吧。」
燕昭烈低下頭,吻了吻她的額頭。
求你了,活下來吧,你都不知道你有多珍貴。天下失去你,只是萬民中失去了一個信徒,它漠不關心,反正以後會有更多的信徒供奉它。
你說,我這個信徒要是沒了天下,以後該怎麼辦?
千里迢迢,從京都行軍至北狄,衝鋒陷陣,悍不畏死,從來都不是為了天子朝堂上爵位列三台。這半生,榮華富貴享過,也曾有玉轡紅纓少年躍馬的意氣風發,足夠了,也不再奢求更多。
哪管萬里江河壯闊,哪管朝廷萬人之上,我只要我的天下安好。
燕昭烈守了琳琅整整一夜。
相對於他強大的恢復力,對方那副纖弱的身子骨顯然不怎麼聽話,除了那一晚的神智清醒,其餘時間陷入了昏沉。她一會兒喊冷,一會兒喊熱,冷汗涔涔,備受折磨。
看她難受得抽搐流淚,燕昭烈心肝絞痛,恨不得代替人把這些罪一一受了。
在琳琅燒得最厲害的時候,她雙頰滾燙髮紅,迷迷糊糊的,還說起了顛三倒四的胡話,大部分是聽不清的。她的氣息越來越微弱,一副不久人世的虛弱樣子。
燕昭烈臉色枯敗,手腳也冰寒得發寒。
到最後,她喉嚨嘶啞,也喊不出聲了,慢慢的,安靜下來。
死一般的寂靜。
燕昭烈幾乎不敢去看她的臉,怕看到的會是某種令他肝膽俱碎的蒼白。他雙臂環住琳琅的肩膀,將人的臉貼緊他的胸膛,哀求地說,「求你了,一定一定,要活下來。你睜眼看看我,我在的,我們剛剛成親,你捨得丟下我麼?」
說著說著,他還是忍不住崩潰了,伏在琳琅的身上失聲痛哭。
猶如籠中困獸的悲鳴,聲聲泣血。
燕昭烈其實不抱希望了,他緊緊抱著人,刺鼻的汗味與血腥混在一起。
他一動不動坐著,仿佛成了一尊雕像,兩顆石珠子的眼睛木木盯著那堆篝火,直到火勢漸漸變小,只剩下燙紅的星子。
突然間,他的胸口被撓了一下。
他神情麻木,猶如行屍走肉,整個人的靈魂都被掏空了。他什麼也不理,什麼也不關心。
「傻子……」
細弱的呼吸拂過脖頸,「火、火要熄了。」
燕昭烈呆呆低下了頭。
琳琅的雙眼睜開了一條細縫,正費勁眯著看他。
他仍舊是呆頭鵝的樣子,只是眼淚不知不覺淌了下來,滴滴答答的,砸得琳琅臉皮生疼,有幾顆淚珠滑進她的嘴角,鹹得厲害。
琳琅很嫌棄別過了臉,她這一扭頭,那眼淚就鑽她衣領里了,黏糊糊的一片,更加不舒服。她生氣擰起細眉,「還哭,你有完沒完?」
燕昭烈被她罵了,抽抽噎噎止住了,只餘一雙紅紅的兔子眼瞅著她。
琳琅手指戳了戳他的腦門,無奈地說,「沒出息。」
他扁了扁嘴,眼看這小子委屈的,好像又要大哭一場,琳琅趕緊轉移他的心思,「我現在又渴又餓又冷,剛才還聽見閻王爺召見我去赴酒宴呢。」
燕昭烈說不許,她要是敢去,他就先打斷她的腿,然後再去自殺。
得,瞧見她能活下來,這人又開始耍賤了。
雖然嘴上說得不饒人,世子爺手腳卻異常麻利,撿了乾燥的枯枝繼續生火。擔心琳琅一個人在洞裡,他不敢走得太遠,就在附近的水潭裝了水,又生生拗了幾枝樹杈,上面綴滿野果。
他把紅色野果串在一條鐵絲上,烤得鬆軟再裹了嫩葉遞給琳琅。
琳琅吃得飽飽的,說了好幾次她已經夠了,他還蹲在火炭前,一門心思變著花樣給她烤果子。
這次她死裡逃生,把人給嚇得夠嗆,燕昭烈很不放心,他總覺得是琳琅平時為了矜持,吃得太少,所以身體才會那麼弱,差點就一命嗚呼。他決定了,他以後一定要把琳琅餵得肥肥胖胖的,就算成了大肉團也沒關係,平安健康比什麼都重要。
琳琅真的是吃不下了,對方還一個勁往她嘴裡塞。
她趕緊接過了過來,轉頭餵給世子爺。
也不知是腦補了什麼,對方一副很心酸的樣子,憐惜的揉她進懷裡,「你放心,只要有我在的一天,絕不會讓你餓著肚子。」
琳琅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的眼睛到底是多瞎,才看不出來她的小腹已經鼓成了小山包?
她懷疑,世子爺已經精神失常了。
好在燕昭烈只抽風了幾天,等到琳琅的臉頰恢復血色,他不得不遺憾終止了人造肉團的計劃。
他打包好了一些野果之後,準備帶著琳琅下山。
燕昭烈不打算按著原路返回,儘管他知道,有了那匹照夜玉獅子,他們的行程會更加順利。但已過了三四天,李盡雪肯定把他葬身蟒腹的消息傳回去,倒不如趁此機會,坐實身亡的事實。
為了表示自己尊重琳琅意願的誠懇態度,燕昭烈特意跟琳琅提了這事,從此以後世上再也沒有世子與國公夫人,只有一對受到戰火侵襲而不得不亡命天涯的普通夫妻。
琳琅見他說得這麼篤定,還貼心把兩人的未來規劃好了,故意就想逗逗他,「真的要我自己選呀?」
燕昭烈有些受不了她刻意放軟的腔調,甜甜膩膩的,特別地乖。他耳尖微紅,裝作不經意的樣子,擺弄了身上的包袱,點了點頭。
他又覺得自己這樣過於小氣,於是很坦蕩地補充了一句,「那當然,我是又不是強盜劫匪,還能摁著你的頭強迫你不成?」
琳琅「哦」了一聲,「這樣啊,那我還是捨不得國公府的錦衣玉食、香輪寶騎……」
還沒說完,她的視線一個顛倒,被人直接抗到肩上帶走。
「你這是什麼意思?」
琳琅扭過腰去看,對方也正好轉過頭,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先禮後兵啊你懂不懂?」
所以剛才只是走個形式嘍?
這個小兔崽子越來越精了。
她挑起眉,腳尖踢了踢他的大腿,不滿道,「人家都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你這是子若不走,直接扛走!比強盜還強盜呢!混蛋!」
捉住她亂動的腳踝,燕昭烈慢悠悠地說,「那也挺好,我要是強盜頭子,你就是強盜頭子的婆娘,始終都要做我的壓寨夫人,早點適應我這粗暴的性格不是很好嗎?」
「粗你個大混蛋——」
「哦,對,得跟壓寨夫人報備一下,你的強盜頭子不僅粗,還很大很長,包君滿意的。」
琳琅:「……色鬼。」
燕昭烈:「你想到哪裡去了?我說的是我的腿。」
他暗暗地想,嗯,不過是第三條腿。
當然,這個不能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