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禮佛回來, 見客舍被圍得水泄不通。
庶女李朝雲吞吞吐吐地說, 「母親,裡面好像、好像有動靜,長姐她……」
李氏臉色大變, 厲喝讓人退下, 自己打算一個人進去。
「娘,怎麼了?」
後頭傳來清越的笑聲,「怎麼搞出這麼大的陣仗來?都杵著做什麼呢?」
李朝雲愕然看琳琅施施然從芭蕉葉中走來, 她笑著挽住了李氏的手臂,「剛才二妹三妹去看桃花了,我一個人待著無聊, 本想找人陪我去看看竹子的,誰知道一出門人都走光了, 連鶯鶯也不見了, 寺里是發生什麼熱鬧的事嗎?」
她三言兩語交代清楚, 李氏氣得發顫,眼珠狠狠剜了小丫頭以及其他婆子一眼。
「真是好得很。」她說。
主母發怒, 下人們抖成篩子。
客舍里躺著一個半死不活的暴徒,下身淌了灘血跡。他見人進來, 後面跟著笑眯眯的琳琅,麵皮抖了抖。也不知道李朝雲給他灌了什麼迷魂湯, 哪怕是被摧殘成這樣了,死活不肯鬆口供出幕後主使。
琳琅最喜歡硬骨頭的人了,她跟李氏說, 「這倒是條漢子,忠心耿耿的,就算死了也該值得厚葬,娘你要好好安排他的家人。」
輕飄飄地瞥過一眼,「不過他當自己是勇士,在那人看來,不過是為自己賣命、見不得光的髒老鼠而已,死了一頭還有另一頭,根本不值得曝光自己為他求情。你說是嗎,二妹?」
李朝雲暗自咬牙,表面風輕雲淡,「長姐說的是。」
李氏回府,對琳琅身邊的人進行大換血,尤其是鶯鶯,重新轉手給牙子。
「小姐!小姐你救救我!鶯鶯真的是無辜的!鶯鶯只是去拿酸梅湯的時候遇見了舊時的小姐妹,多說了幾句,絆住了腳!」
這會懂得喊小姐了。
可惜啊,她的主子早就魂歸地府了,誰還念著這點摻雜了水分的情誼?
琳琅小口啜著冰鎮酸梅湯,酸甜的滋味帶著涼意在口裡漫開,酷熱的暑氣消除了大半,渾身清爽。她放下了剔透的水晶碗,又把衣角從丫環的手裡拽出來,動作慢悠悠,那柔和的力度卻讓小丫頭臉上的絕望之色更深。
「拖下去,別髒了我的屋。」
連眼角的餘光都懶得給。
下人們不寒而慄。
這大小姐,發賣伺候自己多年的丫環,連眼都不眨一下。
外面傳她如何如何的刻薄寡恩,現在則是真正坐實了心狠手辣之名。
隨著母女倆毫不拖泥帶水的聯手,這糟心事就告一段落了。
李氏怕她多想,重金尋了一隻毛色艷麗的鸚鵡回來逗她開心,那鸚鵡被訓練得極好,開口就是「小姐吉祥」、「小姐如意」。
這位保養極好的大家主母摩挲著女兒脆生生的手腕,先是溫言軟語安撫她,又教給琳琅不少馭下的手段,一昧的溫和鎮壓不了那些有異心的妖魔鬼怪,要她適當心狠些。
女子的地位本就不如男子,自己再不爭氣點,還不是人善被人欺的份?
琳琅含笑一一應了。
她回想上次心狠是什麼時候?
哦,不過是拿幾個不聽話的神去祭天了。
隨後李氏嘆了口氣,憂愁得很。
「兒啊,你如今芳華十六,娘卻不能為你擇一門如意姻緣,娘沒用啊。」
琳琅微笑,「娘不必擔憂,兒已有成算。」
李氏驚喜看過來,「莫非是祁家的公子?他與你搭上話了?」李家與祁家是世親,她有個祁家表哥,年歲正好合適,小時候大家還打趣金童玉女的娃娃親呢。
「祁家怕是看不上咱們。」琳琅搖頭,那位表哥文如錦繡,去年高中狀元,生性剛烈正直,又同李朝雲等人交好,又怎麼會看得上他表妹李琳琅這類愛「鑽營」的女子?
「那……」李氏有些遲疑,她實在是想不到合適的人選了。
「娘覺得,這燕國公夫人的身份,可值當?」
燕國公就是男主燕昭烈他爹,年輕喪妻,至今未娶新婦。
如果她成了男主他後媽,一定很好玩。
調/教繼子什麼的,想想都很刺激。
不過她是覺得刺激了,她娘被她嚇個半死,屁股優雅坐了三分之一,這一抖,差點沒從椅子上摔下來。
那乖巧的鸚鵡撲棱著艷羽,清脆啼叫。
「小姐吉祥!小姐如意!小姐幹得漂亮——」
「嘿,小畜生閉嘴!」李氏瞪了鸚鵡,毛毛躁躁的,淨會添亂。
「嘿,小畜生不閉嘴!」鸚鵡利索接上。
得,這又是一個被主人教壞的反骨鸚鵡。
李氏捂著胸口更痛苦了。
琳琅則是琢磨著,欺負男主,是不是要從扣他的月俸開始呢?
雖然只是女兒隨口一說,李氏仍舊上心了,轉頭去試探丈夫的口風,瞬間把見慣了宦海風波的文臣嚇成了啞巴鵪鶉。
燕國公是什麼人?
開國功臣。
王侯氣象。
萬人之上。
哪怕是他是因為轉涼的天氣稍微無意皺個眉,旁人都得小心翼翼、絞盡腦汁去想是哪個不長眼的小毛孩惹怒大人了,進而開始人人自危,生怕自己成了那個代罪羔羊,或者是被餘波殃及。
有人說是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燕國公要是一怒,千萬都不止。
覆滅蕭氏後主時,這男人可以毫不手軟燒毀了綿延整個金河山脈的前朝王宮,一個王朝耗費千年織成的華美錦繡,在他的腳底下化成寸寸灰燼。
幸好新國穩定後,燕國公的手段溫柔了些,不會無緣無故發落別人,且儀容俊美,沉穩大氣,朝臣上下對燕國公的畏懼感才減輕了不少。
但對於多數臣子而言,這男人始終懸在心頭的一把利刃,就怕行將踏錯,這刀刃噗通一聲落下來,連個完整的屍首都沒有。
李父苦笑不已。
他實在是不太敢把這煊赫多時的開國傳說當成一般的女婿來看啊。
李氏見丈夫這驚魂未定的模樣,心頭的氣也就順了,反正不是自己一個人在女兒面前丟臉。因此不徐不緩分析,「國公大人上無雙親奉養,膝下只有世子一人,再過兩年就要行弱冠之禮,可自立門府,用不著操心。」她低聲道,「再說,大人才三十過六……」
她說得含糊,李父心如明鏡。
三十六歲,正當壯年,生養子嗣並不是問題。
像李家這樣的門戶,低嫁容易招人笑話,而且他們也捨不得錦衣玉食的女兒過低人一等的日子。既然小輩這邊行不通,家大業大的國公府倒是個好選擇,只不過是相看的對象從兒子換成了他爹。
「這是珍娘的意思?」李父摸了一腦門的汗,哆哆嗦嗦問。
珍娘是李琳琅的乳名,小姑娘及笄後,夫婦倆只在私底下這樣喚她。
李氏沒有直面燕國公的威嚴,比丈夫要平靜多了,此時憂心的是女兒的異狀,「經過白馬寺一事,珍娘她對姻緣似乎不怎麼上心了,成天就逗那隻扁毛畜生,連愛吃的乳酪都不碰了,妾身總擔心她一個想不開,就絞了頭髮去姑子,現在好不容易她鬆口了……」
父親嘆氣,「她可真想明白了?那燕世子,可是她退親的對象,她嫁過去又該如何自處?流言蜚語對女兒家總是個劫數。你問清楚些,她到底是個什麼主意。」
李氏將這番話轉述給琳琅。
「娘放心,日子不都是人過出來的?待我風光榮華,誰還記得那點兒芝麻綠豆的破事?」
琳琅掌心攤著剝好的葵瓜子,小鸚鵡垂著腦袋,慢條斯理地,一粒粒叼著吞咽,一邊吃還一邊歡快地說,「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
溜得很,氣都不帶喘。
這小畜生是要成精麼?
琳琅笑意盈盈說聲乖寶貝。
那小傢伙更起勁了,「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李氏看這人鳥異常和諧的場面,只覺得往日祥和的觀音心經在耳邊嗡嗡作響,就跟數十頭蒼蠅亂鬨鬨拱在一起似的,心肝脾肺又隱隱泛疼了。
她總覺得再這樣下去,女兒就要跟這鳥羽化成仙渡劫飛升過一輩子的神仙,啊呸,是清苦日子了。
事不宜遲,李氏趕緊跟丈夫商量。
燕國公再怎麼可怕,還不是一個男人?
她女兒姿色尚可,又是個聰明伶俐的女孩子,難道還不招人疼?
作為一家之主,李父很有決斷,也豁得出,「既然她這麼想,做老子的,為了女兒,臉面再賠一次不算個事。你讓她準備準備,我找個時間領人回來,看看中不中。」
成與不成,還得要雙方的意願,尤其是男方的。
他總不可能強按著燕國公的腦袋,讓他娶自己的女兒吧?
好吧他也沒那個膽子。
這次相看的女婿比較特殊,李父不得不做萬分周全。
燕國公跟那些黃毛小輩的等級不一樣,這個身處皇權頂峰的男人權勢滔天,日常出入的地方是天子皇庭,一手硃砂改批的是王朝命脈,除了共同處事的高級大臣,閨閣小姐要想見到人簡直難如登天!
琳琅沒想到老爹這麼有手段,才第二天,她坐在迴廊里逗著小鸚鵡,一道高大身影朝這邊慢慢踱步過來。
龍驤虎步,氣宇不凡。
都說有權有勢有貌有身材的男人是行走的春/藥,琳琅看了,覺得此話不假。她在想那些女人是怎麼想的,這麼招人的男人都看不上?
這未來公公做不成,做她的未來夫君也是可以的。
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李小姐,是你要嫁給本官?」渾厚的男音威嚴極了,那眼睛狹細而凌厲,像是天生的獵手,仿佛在審讀一件貨物的價值。李父沒有明說,但燕國公觀這位清貴同僚略微彆扭的行為舉止,輕易就猜到了殷勤待客的背後含義。
李父是個為數不多干實事的臣子,之前那小子一意孤行要退婚,與李家聯姻不成,燕國公稍稍遺憾。他認為年輕貌美的小姑娘有野心很正常,有野心才有進取心,才會督促夫家銳意拼搏。
就是燕昭烈那小子不太樂意,做老子的還得給他擦屁股。
李家的面子他是要顧的,哪怕做個樣子,因此燕國公順著李父的安排來庭院裡逛逛了。
拒不拒絕還兩說,關鍵是要李家看到國公府的誠意。
那打量的眼光落在身上,琳琅頓時就明白這個差點成了她公公的威儀男人嚇跑女人的原因了。
燕國公與炙熱權力為伍,再美的女人到他眼裡,只有值錢與不值錢、聽不聽話的區別。年輕女子對血氣方剛的小子來說,是充滿了甜蜜滋味的嬌嫩花朵,但燕國公卻覺得她們矯情造作,為一點小事都能哭哭啼啼,著實惱人。
樑柱漆紅,旁又有波光瀲灩,那一襲杏色襦裙的女子折腰下拜,端得是無限裊娜,「還望國公大人垂愛。」
燕國公漠然地說,「那你說說,為何是本官?」
「國公大人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兩者。」
琳琅低笑,「這真話嘛,就是琳琅想找個大靠山,世人皆說我貪慕權勢。」她染了丹蔻的指甲以一種撩人的姿態掠過香腮,「學會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以琳琅這般的顏色,自然要配世間上頂天立地的男兒。」
說得是理直氣壯,一點不好意思都沒有。
燕國公眼勾勾瞧著人。
琳琅也衝著他笑。
半晌,錦靴停在眼前,男人粗糙的大掌抬起她的下巴,氣息沉穩而綿長,「頂天立地?你倒是會說。本官攝政多年,都不敢說是一手遮天。」
這算是認可了她的「顏色」?
琳琅楚楚可憐望進那雙漆如點墨的眼睛裡,猶如幽邃的古潭,平緩而深不可測。
粗礪薄繭在她柔嫩的頸肩摩挲,那是一個男人對女人感興趣的衝動。
琳琅心底輕笑。
有戲了。
依照燕國公時至今日的身份地位,他還不至於像個登徒子那樣去調戲良家婦女。於是,摸小姑娘的下巴,在男人看來,是對未來妻子的一種欣賞與嘉許,可以當做婚前互動的小情趣。
她國公府夫人的地位是鐵板釘釘,跑不了了。
那她現在考慮的,就不是引起燕國公注意,而是如何能讓未來夫君對她印象加深、進而騙取更加高額的聘禮呢?
「那是大人慈悲心腸,不忍打擊別人花了大半輩子戰戰兢兢做了個芝麻小官,轉頭就被貶謫出去。」琳琅的哄人技術相當熟練。
燕國公的喉嚨微微聳動,似乎是想笑,不過比起她的直白,顯得隱忍又克制。
「繼續說,假話是什麼?」
「這假話便是……」
她細長的眼尾漾起春色,「大人容貌甚偉目如朗星鼻若懸膽風流倜儻風采高雅長身玉立氣……」
氣什麼來著?
「器大活好!」
嗯……
這麼不要臉的話肯定是出自她那個不要臉小鸚鵡。
跟主人半兩銀子的關係也沒有。
燕國公似笑非笑。
琳琅無辜看他,解釋這詞語的博大精深。
「就是器量大,幹活能力特別的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