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絲雀啊……」
她眉眼又徐徐舒展開, 如翠山初破雲月。琳琅看他, 「那先生可曾知,這金絲雀又稱芙蓉。」
榮先生面目沉凝,不作一聲。
「前些日子先生為我收羅了幾卷長物志。」
她忽然提起一事, 「那裡邊有幾句話讓我看了很歡喜。」
女聲緩緩道來, 「芙蓉宜植池岸,臨水為佳。若他處植之,絕無豐致。」峨眉婉轉, 她愈發輕了語調,「我記得先生當時還笑著說,琳琅若為芙蓉, 先生定做那一潭深幽的池水,不澤被蒼生, 也不東流大海, 清清靜靜的, 讓波光花影相伴,同看夏日流螢。」
她隱忍許久的眼淚, 卻終究是流了下來。
似鋒利的刀劍,在他心口劃開一道猙獰的血痕。
「這些話……先生也是哄我麼?」
「對。」
他答得毫不猶豫。
「這樣啊……」
她眼尾輕斂, 低低一笑。
又不知是在笑誰。
「原來只有我一個人在自作多情。」
烏黑的發垂落在腰際,她不再看榮先生。
蒼白的指尖撫上了邵清和的臉龐, 微微摩挲著,有一絲癢意。
邵清和看見她眼底的淒迷冷寂之色。
「我這一生,愛上兩個人。」她平靜地說。
他眉峰一顫。
「前一個人, 我們同患難共風雨,我一直以為他是我的終身託付,在霜寒露重的夜晚,他會起來為我掖好被子。情竇初開之時,他送了我一把木梳,那人沒說結髮同心,我卻紅了臉,想用餘生作答。」
邵清和怔怔看她。
那嫣然的桃瓣貼在他的唇間,他嘗到了澀味。
輕觸之後又短暫分開。
琳琅的手指從臉頰滑到頸邊。
「後一個人,他亦師亦友,教我謀奪人心,教我風情妖冶,卻沒教我如何分辨他的虛情與假意。我今日的表現,想必也很令他失望吧。」她自嘲地說,「那日我說了大話,還要當他見血封喉的武器。」
「如今想來,割斷的,卻是我一個人的喉。」
榮先生面色麻木,不為之所動,「承蒙施小姐厚愛,我榮九十分感激。」
琳琅沒了聲音。
「你就這麼喜歡他?」
青年突然出聲。
邵清和雙指夾住了她的下巴,眼裡刻著凜冽寒意,「像他這樣的大人物,女人對他來說不過是錦上添花,有與沒有,也不會對他造成什麼影響。你再喜歡他,也不過是他手上的一枚棋子。」
琳琅偏過頭,「棋子麼?」她垂下了細長的脖頸,令他瞬間想到了春風拂面的柳條兒。
「那也很好。」
她嗓音乾澀,還故作歡笑,「起碼我還是有利用價值的,那也很好的。」
是麼?
你就這麼對他執迷不悟?
邵清和心裡升起一股奇異的感覺。
陰影逼近,琳琅忽然覺得唇上一片痛楚,青年單手環住了她的頸肩,長腿硬生生插入她的雙膝之間,逼迫她不得不抓著人穩住搖搖欲墜的身體。
他失控啃噬著她的嘴唇,不留一絲餘地,要將她吞個乾淨。
榮先生看她袖子微顫,手指頭伸出來,緊緊抓著袖子的邊沿,卻又不得不克制著。
她在害怕。
邵清和將她摁在門框邊,沉重的喘氣聲猶如一塊巨石壓著他。
「撕啦——」
錦帛撕裂的聲音乍然響起,空氣為之一凝。
那半邊姣好的雪色刺痛了榮先生的眼。
她顯然更加慌亂,下意識轉過頭。
榮先生也在看她。
「不要……」
細弱的喘息令兩個男人的神經皆是一繃。
榮先生袖袍下的手緊緊捏著,浮現一條條青筋脈絡。
極限了。
快到極限了。
「求你,不要在這樣……」她這一次主動將臉埋進了青年的胸口,啞澀地央求,「求你,起碼不要在這裡……」
那麼狼狽又下賤的一幕,怎麼能讓她的先生看見?
邵清和低頭看她,她的肩頸烙著青紫,怯怯嬌弱,令人心生憐憫。
「怎麼,你還想在他面前保留最後的體面嗎?」他大掌落到細頸上,「你好像忘記了,誰才是求人的一方。」
她在懷裡瑟瑟發抖,咬著出血的嘴唇。
「求你,主人……」
邵清和雙目一沉,最終將她抱起來。
她一手攀著青年寬闊的肩膀,沒有反抗,隨著他進了屋裡邊。
榮先生臉皮微微抽搐。
直到她回頭顧看。
那一眼,是訣別。
她似乎想笑,嘴角使勁牽扯著。
終究是徒勞的。
榮先生失神看她開闔的嘴唇,渾身血液剎那凍結。
「九哥,謝謝你。
「還有,保重。」
他故意用言語侮辱她,激怒她,何嘗不是想要保全她?
她知道的,都知道的。
她的先生始終還是愛惜她的。
所以,即便看穿了,仍然配合他的表演。
因為,他是她早就認定的九哥,是那個將心愛懷表掛在她胸前的男人。
懷表,懷一人,表一生,心之所向,不離不棄。
他想成全她,她亦想成全他。
榮先生忽然笑了。
他扶著地面緩緩站起來,不顧傷勢,步履蹣跚朝著兩人走來。
那雙含著水霧的眼睛先是露出呆滯的神色,緊接著搖了搖頭。
不要。
她傳達了這種抗拒與排斥的信息。
榮先生的腰側中了一槍,縱然身穿黑衫,依然那見那一團搶眼的血跡,他手上沾著自己的血,凝固了些許。
男人往前走了幾步,後來越走越快,越跑越激烈。
一往無前的抉擇。
哪怕他早知面前是死局。
琳琅的雙眼驚恐瞪大。
她眼淚流得更凶了。
邵清和自然也聽見了後頭的腳步聲,他轉過身來,看著距離他數步的男人,十分鎮靜。
「嘭——」
一聲尖銳的槍響,落了空。
因為琳琅從他身上跳下,狠狠推開了人,也使他的瞄準走偏。
「九哥!」
她張開雙臂,似艷陽里下即將消融的雪色,義無反顧奔向了他。
哪怕身後是陰寒的殺機。
乳燕投懷。
他面帶笑容接住了這隻向他飛來的金絲雀兒來,她鬢髮散亂,裙裾褶皺,臉蛋兒更是紅得皺皺的,可他發誓——
絕對是他見過最美的一剎那。
榮先生很久沒有這樣緊緊抱住人了。
男人的雙肩舒展開來,將那個他視若珍寶的人兒歸攏進自己的懷裡,他一手摟著琳琅的腰身,另一隻手掌則是按住她的腦袋,往他的胸口上深深陷著。如果可以,他真想把人揉進骨血里,不分彼此。
邵清和面無表情扣動扳機。
對準琳琅。
榮先生看見了,摟著人,輕輕轉了身。
「嘭!」
這一槍,無可躲避,直直中了男人的大腿。
鮮血流淌。
榮先生的身體不可抑制痙攣起來。
「九哥?九哥!」
琳琅大驚失色,本就毫無血色的小臉更是慘白得可怕。
「我……沒事。」
他憑藉著琳琅的攙扶勉強站住了身體,掌心裡多了一包白色的粉末,那是方才他撿到的砒/霜。
「別怕。」
男人神色緩和了許多。
他這半輩子,在烽火硝煙的亂世里沉浮,看過似錦榮華,聽過絲竹靡靡,曾卑微落塵泥,也曾顯赫上雲端。現在回想起來,一切恍惚得就像昨日的舊夢,反倒是抱著她睡著時的溫暖還更加鮮活些。
榮先生咬開了包裝紙,大口大口吞咽下那白色粉屑。
她看著,沒有阻止。
最後幾口,他嘴對著嘴,渡給了琳琅。
她沾了一嘴的粉末,像個偷吃糕點的小孩子。
他輕笑著,俯下身來舔舐她的嘴唇。
前所未有的溫柔。
沒人見過榮先生的柔情。
很多人都以為,榮先生那次認輸已是他所能表達的極致情感。
「別怕。」
他語句清晰重複了一遍,儘管額頭因為傷痛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這一次,九哥陪你。」
榮先生的神情恢復了以往的鎮靜。
仿佛在他面前,天塌了也不過是一件小事。
「你知道的,你九哥的身手還算不錯,要是那牛頭馬面敢對你動粗,我一定把它們打得連爹娘都認不出來。」他眉宇疏闊,腰脊偉岸,就算是大樹將頹,也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息。
琳琅破涕為笑。
「九哥又調皮了。」
榮先生見她笑了,也跟著笑,嘴角溢出縷縷血絲來。
琳琅精疲力盡,卻是再也扶不住人了,兩人往後倒了下來。
榮先生兩臂相攏,始終把她摟得緊緊的。
「冷嗎?」
他問。
今天天氣意外的暖和,他雪白的臉龐也暈上了一層淡粉。
「有點。」
琳琅低聲回應。
「那就抱緊點。」
「嗯。」
榮先生不知道邵清和為什麼沒有繼續開槍,也沒有過來把兩人分開。不過他已經是將死之人,也沒有頭緒去理會那麼多了。
他只想抓緊時間,再多看她幾眼。
幾眼就好。
遠處傳來牛兒的清稚哞叫。
風聲麥浪,四下寂靜。
榮先生費勁低下了脖頸,哆哆嗦嗦的,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吻,還輕輕啃咬。
隨後,他就像偷襲得逞的少年快活笑起來。
榮先生向來大氣沉穩,倒是鮮少有惡作劇的一面。
琳琅在他懷裡咯咯笑了。
「好癢。」
鮮血一點一點滲進了泥土。
榮先生仿佛感覺不到痛楚,勒著她更緊了。
「芙蓉……宜植池岸,臨水為佳。若……若他處植之,絕無韻致。」
榮先生喃喃低語。
他沒讀過多少書,在沒有成為大人物之前,生平志向也不過是當一個鐵匠或者獵戶。榮先生一看那些文縐縐的詩句古文就覺得整個腦仁抽抽得疼。
可是架不住旁邊有一個手不釋卷的小姐,她本就出身名門,更喜愛錦繡文章,榮先生耳濡目染,平日裡學了幾分。
這句話也是因她歡喜,他偷偷念了好久才背下來。
「笨蛋九哥。」她淺笑糾正,「是絕無豐致。」
榮先生好像是聽到了。
又好像沒聽到。
天邊的雲絮一卷一卷纏繞著,又慢慢游開。
他瞳孔開始渙散,唇邊凝著一抹溫存的笑。
「來……來生你若為芙蓉,九哥做你根下的靜水,冬暖夏涼……」
不求澤被蒼生。
也不願東流大海。
九哥呀,畫地為牢,永永遠遠守著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