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初溪抱著琳琅去了附近的醫院, 量體溫、換衣服、打點滴、擦身體, 他守著人不敢睡。高燒的人斷斷續續說著胡話,一會說冷,一會說熱, 有時還哭得很厲害, 上氣不接上氣。他耐心握著她的手,儘管知道她聽不到,還是一字一句溫柔安撫著。
醫生看了, 連連誇他這個男朋友做得很好。
曲初溪只是笑了笑,之前巴不得在琳琅腦門貼上「我の女票」紅條以昭告天下的囂張少爺第一次在人前澄清,「不, 我只是她的弟弟。」
醫生訕訕不說話了。
折騰了一天一夜,曲初溪伏在床邊睡著了。
但沒多久, 他又被驚醒了。
有人正輕輕從他掌心裡抽出手。
曲初溪下意識想要攥緊, 後來又慢慢鬆開了手指。
他又假寐了一會兒, 才裝作剛剛醒來過的樣子,揉了揉一對酸澀的紅眼, 「你醒了?」琳琅低不可聞回了一個「嗯」字。
曲初溪不去看她那憔悴的病臉,說下樓給她買吃的。
等關上了門, 他收斂了笑容。
凌晨的醫院走廊空蕩蕩的,只有幾個值班的醫生與護士神色匆匆走過, 冰冷的照明光打在身上,讓他不由得打個噴嚏。
他一向不喜歡醫院,這大概是上輩子留下的陰影, 為了逃離這個可怕的地方,他把身體管理得很好,無論是喝酒、抽菸還是極限運動,他是心裡有數的,絕不會超過無法控制的量。
克制。
曲初溪一步一步走著,在心裡默念。
又不是讓他去死,只不過是克制一份不該有的感情。
他能做到的。
曲初溪使勁按壓心口那塊最疼的地方。
反正疼著疼著,總有一天會習慣。
住院這段時間,曲初溪在琳琅的要求下,沒有通知她的父母,自己親力親為,把她照顧得很周道。除了較為熟悉的醫生與護士,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們是附近高中的情侶。
曲初溪私底下讓人收集曲錦文這一年來的資料,在琳琅睡著的時候一字不漏看完了。
他發現曲錦文的失憶沒那麼簡單。
等他追查下去,一個神秘少女浮出水面,她疑似曲錦文「親生妹妹」的身份又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們老曲家就倆兄弟,什麼時候又冒出一個妹妹來了?而且他上輩子也沒聽過曲夫人或者曲先生有流落在外的私生女。
曲初溪揉了揉眉心。
既然是這樣,那他更不能貿然跟曲錦文相認了。
曲初溪將目標轉移到了少女的身上,結果對方比他想像中還要難纏,一連幾個月下去,他了解到的信息寥寥無幾。
更為棘手的事情還在後頭。
曲錦文跟那個尤曼兒要結婚了,婚禮定在十一月。曲初溪不打算讓曲錦文結婚,他實際安排了人混進了婚禮,看看能不能趁亂把新郎打暈帶走。
不過,在那之前,曲初溪瞞住了琳琅,他不敢想對方知道這個消息之後會有怎樣的反應。琳琅這幾個月的身體不是很好,小病不斷,他勸了一番,讓人在家裡休養,琳琅也乖乖應了。
他沒收了她的手機與電腦,美曰其名是養病,實際上他是怕她知道外界的消息。
為了不讓琳琅起疑心,忙完手頭事的曲初溪跑了很多家書店,把一些有趣又輕鬆的書摞起來搬回家,塞了滿滿的一柜子,全是供她放鬆消遣用的。
他在一邊開著電腦噼里啪啦打字,餘光瞥著她盤著腿在沙發上笑得樂不可支,嘴角忍不住泛起了幾分笑。
喜歡就好,差點跑斷腿的他不算太虧了。
曲初溪工作到了晚上,趴在桌案上睡著了。醒來他發現身上披了一件厚重的外套,他伸出手,稀罕地摸了又摸。
他伸了個懶腰,用發繩把額頭的劉海松松紮起來,一邊往樓上喊。
「嫂子,今晚想吃什麼?」
聽不到回應的他想了想,還是上了三樓,正打算抬手敲門,然而他看見門開了一條縫。
他伸手推開,裡面的被褥折得齊整,鏡子上貼了一張藍色便利貼。
「我走了,去外面散散心,不必擔心我,保重。」
曲初溪看清之後,在原地怔了一會兒。好久,他挪動發麻的腿,走到梳妝檯前,把便利貼小心翼翼揭下來,撫平略微起皺的邊角,緊緊挨著胸口那個滾燙的位置。
他不知道琳琅是不是找曲錦文去了,還是真的去外面散心,但無論哪一樣,他始終支持她深思熟慮後下的決定。
記得幸福啊。
還要記得,千萬不要遇上像他這樣卑鄙陰險的小人,只顧著自己的個人私慾,讓她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為他的欲望陪葬。
「好歹跟我說一聲啊,我又不會攔著你。」雖然是那麼想,曲少爺嘴上依舊不饒人,「就你那丟三落四的性子,走著走著人都能給丟了,也不知道卡帶夠了沒,萬一沒錢吃飯那就搞笑了。還有衣服,現在天冷了,很容易會感冒的……」
「嘖,不想了,反正又不是本少爺的問題。」
他躺在地板上,四肢大大咧咧叉開,打滾來打滾去。
太爽了,從此以後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想幹嘛就幹嘛,想去哪就去哪,自由自在,不用在腦門隨時戴著一個緊箍咒,多好。
就算再興風作浪,為害一方,也沒有人敢管到他頭上了。
真特麼的爽。
曲少爺快樂地笑出豬叫聲了。
如果——
如果眼淚能爭氣點,他就更特麼的快樂了。
曲初溪捂著眼笑。
窗外的風更冷了。
對於籌備婚禮這件事,尤曼兒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勢要為自己的愛情打造成一場人盡皆知的世紀婚禮。
一晃四個月過去了。
曲錦文再也沒有見過那個捧著滿瓶星光的女孩子。他將心頭那一絲微微的疼藏進了深處,不願再去拆解。
她只是一個過客,而曼兒才是他的歸宿。
婚禮舉行的前一天晚上,尤曼兒突發奇想,拉著他去吃街角一家小店的甜點。兩人沒有開車過去,因為尤曼兒想要跟他來一場「浪漫的散步」。
十一月份的京城籠罩在寒冷之中,第一場雪卻遲遲沒有來。
尤曼兒跺了跺腳,埋怨道,「這個死鬼天氣怎麼這麼冷啊!」其實這幾天稍微暖和了,不過她一直待在家裡,裡面開著暖氣,外面自然比不了。
男人看她凍得通紅的臉,心知她堅持不了多久,便溫聲說,「要不你先打車回去,我給你買回來。」
未婚夫的體貼讓尤曼兒有些不好意思,明明是她任性拉著人出來的。
曲錦文拍了拍她的腦袋,笑了,「別瞎想,比起這點小事,我更希望你明天能好好陪我走完紅毯。」
在曲錦文的柔情攻勢之下,尤曼兒很快就答應了。
上計程車之前,尤曼兒踮起腳尖吻了吻他的臉,「那我等你回來!」說完便不好意思鑽進了車裡。
「真像個小孩子。」
曲錦文摸著臉,忍不住低頭輕笑。
他轉過身,冷不防瞥見了鐘樓下的一道身影,綠琉璃瓦折射出薄薄的光。
曲錦文腳步停住了。
她都……看見了?
他沒想過會再一次見到她。
「好久不見。」
對方走來,輕輕開口。
「聽說你要結婚了,恭喜啊。」
「啊,嗯。」
曲錦文垂了眼。
她這次沒有編辮子,一頭烏黑的長髮垂在腰間,偶爾被風吹亂了,便以指作梳,簡單整理了一下。她的指尖愈發顯得蒼白了,在黑髮的襯映下,不像是真人。
她戴了一條紅色的圍巾,艷若桃火,在夜裡很顯眼。
「之前給你添了那麼多的麻煩,真是對不起。」
她深深一鞠躬。
「都過去了,你不必放在心上。」曲錦文搖頭。
「是啊,都過去了。」她隨著他的話說了一句,充滿著惆悵,令曲錦文心中的怪異更甚。
「我要走了。」她忽然說。
「你要去哪裡?」曲錦文想也不想問出口,下一秒他就後悔了。
兩人不過是萍水相逢,他這探聽別人隱私的問題實在不合時宜。
「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可能再也不回來了吧。」她沒在意,挽了挽耳邊的發,笑得溫婉。
男人的視線在她的行李箱上停留了一下。
「那……一路順風。」
「嗯,好。」
她捏了捏行李箱的拉杆,開口,「離開之前,我其實有一個很冒昧的請求。」
曲錦文沉穩地說,「要是我能幫得上你的話,請儘管說。」
「如果可以的話……」
她為難咬了咬唇。
「如果可以的話,你能代替他,再吻我一回嗎?」
曲錦文瞬間錯愕。
他怎麼也想到會是這種「難為情」的請求。
「你跟他長得很像,讓我總有一種他還在的錯覺。」琳琅苦笑,手指抵住額頭,「對不起,我是不是太貪心了?」
然而對著她那雙波光粼粼的大眼睛,曲錦文一下子沉默了。
他居然聽見自己說——
「可以。」
她不敢相信看他,結結巴巴地說,「真、真的可以嗎?」
也許是被他拒絕太多次了,面前的女孩兒仍覺得不太真實。
曲錦文眼裡閃過懊惱,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鬼迷心竅了,竟然答應為陌生人實現這種願望。
他深吸一口氣,既然答應了,那就趁早解決吧。
算是他上次的賠禮了。
曲錦文這麼想著,大步朝她走近,彎腰要動作。
豈料對方突然後退一步。
他疑惑看人。
琳琅將行李箱放平了,一雙皮靴踩了上去,與他視線持平。緊接著,那纖細似春柳的手伸出來,溫溫柔柔摟住了他的脖子。
對方的臉近在咫尺,兩人呼吸交纏。
他心頭一滯。
「我一直,都想這樣親他一回。」
琳琅的手肘撐在他的肩膀上,手指似朦朧的霧氣一般,輕柔得不可思議,慢慢划過他的眉心與眼尾,細緻勾勒著輪廓。
她在認真注視著她的「愛人」,認真得令他有些不安。
這像是某場盛大的告別儀式。
「請你代我告訴他,我很想他,真的。」
她緩緩閉上了眼。
皎潔的月光之下,他們接吻了。
兩人的唇瓣先是淺淺的觸碰,一觸即分,後來是一發不可收拾,他原本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抬起來,一手摟腰,一手摩挲著她的後頸,熟練到仿佛做了很多遍。
極致的纏綿。
初雪,姍姍來遲。
一瓣落到他的眉心,沁入冰涼。
「下雪了。」
他意亂情迷,聽見她在唇邊輕輕說著話,柔軟如花的唇瓣開闔著,帶著一股兒熏熏然的熱氣,忘記了周遭的冰寒。
曲錦文睜開了眼。
她活泛生動的眉眼近在咫尺,透著小孩子般天真的神態。
曲錦文扣住她腰身的手無意識收緊。
對方一無所覺,偏過頭來,細長的睫毛上沾染了碎玉似的雪屑。
「我們這樣……算不算一起白頭到老?」
曲錦文愣愣看她。
鐘樓上,古老的鐘聲無悲無喜。
鐘樓下,他們在雪中一起白首。
「我們……是不是認識?」
琳琅垂眼看自己被抓得生疼的手。
這與男人失憶後第一次見她時那疏離的語氣有著天差地遠的區別。
對方不安的神情中帶了一絲祈求。
他在等待一個解釋,或者是,藉口。
哪怕是一個不需要太多技巧就能征服他的謊。
放下一切,心甘情願跟著她走。
然而她笑了笑。
眼裡再無溫度。
「不認識。」
「我只是認錯人了。」
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