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室內的燈光清冷映在兩人的身上。
「也許你覺得很可笑吧, 我當時真的怕會傷害到你, 一直都處於焦慮不安的狀態,我也不敢再去偷偷看你了,我怕會被發現。最後, 我決定回國, 這樣的話,一切都結束了。」
「儘管我的心遺失在了國外,但起碼, 你還是好好的,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活著,這麼一想, 我就覺得好高興啊。」
琳琅嘴角泛起甜蜜的笑意,「我保護了我喜歡的人。」
她的謊言像是一塊新鮮柔軟的奶酪, 散發著清新的奶香, 令人不自覺沉迷其中。
還未回過神來的林醫生淪陷了。
然而, 冷靜理智的頭腦卻告訴他,這其中的疑點重重。
既然那麼喜歡他, 為什麼又要跟徐少傑在一起?
琳琅給出的答案是意想不到的。
「那是因為……他跟你很像呀!」
林惟靜愕然。
她則是低下了頭。
「一樣喜歡打籃球,一樣愛吃甜食, 他的身上,有我喜歡你的影子啊。」
「我知道這樣對他很不公平, 可是,我卻還是卑鄙的,將他當成了你的替身。他從高中就一直喜歡我, 我若是想要動心,早就答應做他的女朋友,也不會就在那個時候……」琳琅輕咬唇瓣,眼神遊離,「我其實是想借他來忘掉你的。」
不用林醫生追問,狡猾的老狐狸自動補全了後面的漏洞。
「我沒有想到,我妹妹帶回來的男朋友居然是你……那一刻,我其實嫉妒得要瘋掉,可是啊,當你那麼溫柔看著我妹妹的時候,我卻只能將所有的心思藏回去,像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對你禮貌得體問好。」
「我知道,除了姐姐這個身份,我什麼都不是。我們既沒有說過話,也沒有吃過飯、看過電影,對你而言,我就是一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除了一廂情願這回事。」
「直到……你喝醉了,進了我的房間。」
琳琅偏過頭,似是不好意思同他對視,耳尖紅了些許。
「其實,我就喝了一點點的紅酒,因為喝不慣,剩下的都倒進廁所里了。所以,當你吻我的時候,我是有知覺的,也清楚的知道——你不是少傑。」
可是後來,她卻沒有反抗,由著他解開了旗袍的盤扣。
他以為他心思詭秘,城府深沉,才將人順利拐走。
殊不知,那麼多次輕易的得手,不過是另一方心甘情願的配合。
他早就應該想到了。唐家的家風嚴謹,唐琳琅又是他們一手培養起來的名門淑女,怎麼可能說私奔就私奔呢?不過是這位小姐早已心有所屬,想跟著他浪跡天涯。
可是他卻沒有發現。
因為林惟靜一直都在焦慮著,他並沒有像表面那樣溫柔、親切、紳士,相反,他無時無刻都想要把人囚禁起來,永永遠遠都只能給他看,只屬於他一個人的。這份強烈的獨占欲日復一日膨脹著,讓他寢食難安,對琳琅的限制也越來越多。
琳琅不知道,林醫生在家裡還裝了攝像頭,為的是監控戀人的一切動向。
他在害怕,終有一天,她會因為忍受不了他這樣的變態而離他而去。大概人類多多少少會有這樣的心理,搶來的,終究是不屬於自己的,林醫生又是犯病的人群,這種心理自然更加強烈刺激到他。
當徐少傑把琳琅接回去的時候,他只覺得心裡某一塊深深塌了。
他不能再容忍琳琅從他身邊逃開,於是一手策劃了這件事。
他是打算殺死她的,可是,她卻說——
從頭到尾,我只愛過一個人。
「那就是你啊,我的靜哥哥。」琳琅認真而誠摯告白。
她的聲音飄渺,仿佛是雲端的歌聲,讓他沒有一絲真實的感覺。
怎麼會呢?
她怎麼會喜歡這樣的自己呢?
他啊,可是一個令人厭惡的怪物啊,滿嘴的謊言,滿手的鮮血,滿腹的算計,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乾淨的地方。
她會愛上這樣骯髒的自己嗎?
林惟靜已經不能思考了,他呆呆看著琳琅,看她眼眸里瀰漫著水霧,臉龐上仍舊有淚珠不斷滑落。
「別哭……」
「你,別哭了……」
林醫生有些手足無措。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正常。
正常的人不會像他一樣,會想要將自己喜歡的人親手殺死,然後做成完美的收藏品,永遠陪在自己的身邊。他懷著這樣腐朽的、散發著惡臭的算計,接近了她,欺騙了她,傷害了她。
他從未想過,原來兩廂情願的滋味是如此的美好,像是炙熱的酷暑時穿過衣領的涼風、大雪壓枝後的一抹溫暖晴光。
這份心意柔軟得令人動容。
猶如……裂縫裡的救贖。
林醫生抬起胳膊,隔著不到一米的桌子,小心翼翼用手指擦拭著戀人的眼淚。
他的動作竟然顯出幾分笨拙。
琳琅沒有說話,只是哭得更厲害了,眼淚淌在他的掌心裡,燙在他的心頭上。
林惟靜心裡湧起一股罪孽深重的愧疚感,這在以前是前所未有的。
他自小情感淡薄,對人命這回事並不會過多重視,只當跟雞鴨牛羊的畜牲一樣,宰了也就宰了,死了也就死了,沒什麼可悲傷留戀的。但是現在,他好像隱隱約約明白了,有些人還是不一樣的。
他還是喜歡看著她笑著、哭著、吵著、鬧著的鮮活模樣,一旦變成了一具冰冷精緻的屍體,她就再也無法醒過來。
他不會聽見有人用那嬌嬌軟軟的嗓音喊著他靜哥哥。
她的嘴唇與舌頭會變得僵硬、陰寒,無法再回應他半分溫暖。
林惟靜突然覺得自己是個十惡不赦的惡魔,她對他一往情深,他怎麼忍心剝奪她最重要的東西?
「對不起啊……」
林惟靜此刻才意識到,他對他的心上人做了何等殘忍的事。
「我們……重新來過好不好?」
那雙烏檀般瑩潤的眼珠怔怔看著他。
林惟靜磕磕絆絆地說,「我、我努力爭取減刑,至多五年,不,三年,我會儘早從這裡出去跟你團聚。到那個時候,我一定會更加的愛你,十倍、百倍,竭我所能。」
「到那個時候,我們再結一次婚,這一次,我要讓所有的人都祝福我們、恭賀我們。我發誓,你會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子。」
這位精於算計、冷靜成熟的醫生此刻卻像一個患得患失的小孩子,滿是忐忑與不安。
「你……再等我三年好嗎?」
琳琅兩片薄薄的嘴唇被牙齒咬得厲害。
他似是有些慌了,語無倫次地說,「我、我知道這三年有點長,會難熬,那個,我不介意你跟別人,只要,你等我,等到我出來,然後,就好了……」
林醫生有一口極為流利的口才,無論去到哪個陌生的國度,靠著超高的情商與語言天賦,他總能如魚得水跟周邊的人打成一片,從未怯場。然而現在,在他最喜歡的、被他傷害過的戀人面前,他想要挽回,卻連一句完整的簡單句都拼不出來。
曾經纏綿悱惻的流利情話,到了嘴邊,總是無法很好的表達出來。
他為此急出了滿頭大汗。
在他無比焦灼的時候,柔嫩的手心覆到了他的手背上。
林惟靜先是一愣,繼而本能露出了笑容。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明明就這麼的歡喜,這麼的雀躍,怎麼會,流淚了呢……
男人似乎也沒有預料到這樣的狀況,就這樣笨笨的,傻傻的,紅了眼眶,就像做錯事被挨罰的孩子。他潛意識覺得自己不該擁有這樣的幸福,比偷來的還叫他緊張。
「我愛你,惟靜。」
琳琅不動聲色,為自己這場謊言做了最完美的收尾。
「但是,我們不合適。」
她緩緩移開了自己的手指。
男人遍體發寒,他又把琳琅的手抓了回來,死死摁在臉龐上,眼眶裡的眼珠子因為害怕而抖動了起來。
「我、我不明白……」他勉強忍住了心頭的痛楚,「你愛我,我也愛你,為什麼,要說,不合適?我、我真的不明白……」
明明,他們經歷了那麼多,好不容易才清楚了彼此的心意,為什麼,她要說這樣的話?
琳琅沉默了片刻,才緩緩地說,「惟靜,我害怕啊。」
「就算現在同你這麼靠近,我也會在忍不住猜測,你現在又在想些什麼?會不會又想把我迷暈了帶回去活活肢解呢?萬一哪天我不小心跟一個男的走得太近,你是不是又會亂想我們的關係?」
「我沒有你那麼聰明,你說的是真話還是謊話我根本分不清。我不知道你的每一句情話裡面是不是別有深意,你做的每一個動作是不是在警告我。」
「突然撞過來的車、走到半路頭頂上的花盆會掉下來、會被突然迷暈、醒來後躺在手術台上……」
女人的身體開始顫抖起來。
「我不知道是否哪一天,我會不會再也醒不過來……」
林惟靜撫摸著她臉頰的手慢慢收了回來。
「對不起,惟靜,我受不了這樣。」
琳琅滿臉愧疚。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這樣的我,是不可饒恕的吧?
一身罪孽,怎麼還能奢望你的救贖?
他又重新坐回椅子上。
「惟靜?」她不解看他。
「你相信有平行時空嗎?那邊的我們一定比現在的我們要更幸運、更勇敢、更幸福。」他忽然這樣說。
琳琅見他伸手摘下了金絲眼鏡,低下頭,用袖子一遍遍擦拭著乾淨的鏡片。
「在初次見面的那個禮堂里,你我四目相對,一見鍾情,不同的是,我當場告白,而你居然答應了。沒有誤會,沒有猜忌,簡單而直接相通了彼此的心意。」
「戀愛的時候,你發現了我的病情,陪著我一起去看了心理醫生。我覺得很痛苦,然而你一直在鼓勵我走出以往的陰影,慢慢的,我的情況好了起來。你一年交換生的時間結束,我毫不猶豫跟著你回國,去見了爸媽。」
「大學畢業後,我們就舉行了婚禮,還去海邊度了蜜月,結果回來你就懷上了一對雙胞胎,還很皮,老是折騰你整夜都睡不著覺。後來你臨盆,被推進了手術室里,你在裡面一直哭著喊疼,我恨不得衝進去替你生,替你受苦。你在裡頭哭了多久,我就在外面哭了多久,反被路過的一群人當成了神經病。」
他說著說著便又笑了。
鏡片上暈染開了水跡。
「後來,我聽到了我們孩子震耳欲聾的哭聲,衝進去一看,哎呀,不得了,原來是兩個虎頭虎腦的胖娃娃,難怪把他們的媽媽折騰得這樣過分,等他們再長大一些,我一定要好好教訓他們,給你出一口氣。」
「後來,這兩個臭小子越來越皮了,常常是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成績還忒差,一點也沒有遺傳到我們倆的學霸基因。你每次給他們輔導完作業,最後肯定要把當爹的給收拾一頓。嗯,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那條祖傳的染色體可能在運輸途中出了點差錯……」
「但是啊,我想,孩子他媽,你這不能怪我。」
「因為我在遇見你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花光了一輩子的運氣。」
林惟靜微笑著,任由眼淚淌過嘴角。
「你猜,平行時空的我們,最後的結局會怎樣呢?」
在他深情的注視之下,女人又漸漸紅了眼。
「恩愛到老,兒孫滿堂。」
「嗯,恩愛到老,兒孫滿堂。」
他喃喃重複了一句。
琳琅走了之後,林惟靜沉寂了幾天,竟然將曾經的罪行一一曝光:他在父母出行的轎車上做了手腳,導致兩人車禍身亡;即將訂婚的姑姑同樣也難逃厄運,被他偽造成自殺的樣子。
一樁樁的惡行,罄竹難書,遭到了大眾的強烈聲討。
八月的某一天,林惟靜被執行槍決。
那天早上有點兒冷,靜謐的月光從狹窄的窗戶投進來,最後的命運與他猝不及防相遇,在這座幽暗的牢房裡。
他沒有像其他犯人一樣嚎啕大哭,一遍遍哀求著說不想死,說會改過自新。而形成鮮明對比的另一撥人,磨掉了所有的稜角,麻木不仁等待著判決。唯有他,平靜、沉穩迎接著早已預料的結果。
他向來是從容不迫的,哪怕是死亡。
林惟靜彎下腰,把被子摺疊得整整齊齊,借著冷水刷了牙,這裡沒有鏡子,他只能憑感覺擦乾淨臉上的水珠,手指冰得有點疼。他在牢房裡享受了最後一餐,是一碗雞蛋面,麵條煮得有點軟,但還好沒放小蔥。
死刑犯可以換新衣服,一般都是由家人送來的。有一個犯人穿了件白色的毛衣,這是他八十歲的老母親耗時兩個月親手織的,希望兒子還清罪孽後,能「清清白白」上路,以後做一個好人。
林惟靜依舊穿得是深灰色的囚服,用手指一寸一寸撫平了衣上的褶皺。
他拒絕了任何的探望,尤其是琳琅。
最後這一程,他想自己走。
那樣狼狽的姿態,不該讓她見著。
行刑之前,與林惟靜交好的獄長遞給了他一支煙。
他從未沾過煙,還是猶豫了片刻,伸手接了過來。
「啪!」
打火機升起了一小簇明亮的焰火,他的臉被照得慘白。
「怎麼不抽了?」
「她不喜歡,還是算了。」
林惟靜溫和笑了。
獄長問他還有什麼願望。
林惟靜認真想了一會,說,「下輩子想當一個正常人。」
想當一個正常人,笨點也沒關係。
想談一次普通的、永不分手的戀愛,牽著你看遍四季風景。
婚後,交換了終生信物的新人在一座盛開著玫瑰、鬱金香和風信子的小鎮上生活。
晚上的街邊有藝人在彈著手風琴。
而我們,在槲寄生下盡情接吻。
恩愛到老,兒孫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