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章 長安紙貴
陳煜沒有絲毫猶豫的說道:「不錯,我覺著屈冷錯了。」
他就坐在那裡,十分平淡的說出了這句話、這個判斷,這足以對一個產生致命性的判斷。
陳煜代表的只是自己麼?
不,他代表的從來都不只是自己,而是陳氏。
當陳煜說屈冷錯了的時候,那就代表陳氏覺著屈冷錯了,那也就代表了另外一層含義——陳氏並不認可屈冷如此行徑、也並不認可與屈冷行徑一樣的人。
這是對朝廷內部、陳氏內部的一種「警示」。
殺雞儆猴。
屈冷便是那隻被殺的「雞」,而陳氏內部的門生故吏們、朝廷中的那些大臣們,便是那隻被儆的猴。
人群中一個人臉上帶著絕望的神色,這人便是「屈府」的家奴,他今日來聽這講學,偶然之間聽到了關於自家公子的評定,所以想要仔細聽聽,更多的則是想要從陳煜的口中聽到關於「屈冷」的正面評價。
而如今,評價的確是聽到了。
但卻不是正面的.
這.
周圍的人們鼎沸聲揚揚,所有人都在表達自己的迷惑,所有人都不理解為何陳煜覺著屈冷做錯了,畢竟在大眾的心中,屈冷已經算是好官了——而當初決意要讓屈冷的評定為「丁」的房玄齡則是「酷吏」、沒有人情的代表。
甚至房玄齡本人都是迷惑的問道:「為何?」
陳煜緩緩的嘆了口氣,而後看著眾人,又看著房玄齡說道:「我知道,房學士、甚至是天下普羅大眾都覺著這屈冷做的很正確,畢竟在你們的心裡,最重要的並不是百姓——而是自己的官威和體面。」
「屈冷的這個行為,有兩個錯誤。」
「其一,他不該擅自挪動為抵禦邊疆戰亂、以及軍事行動所準備的糧草,哪怕只是短暫時間的挪動——因為這世上的事無形無常,誰都不敢斷言下一刻會發生什麼。」
陳煜反問道:「若他挪動了這糧草之後,邊疆戰亂緊急、需要調動兵卒、糧草呢?」
「大軍未動,糧草先行。」
「西域之地雖然在前朝、以及秦漢時期已經被打殘了,但匈奴逃亡的更西方卻依舊有幾個龐大的帝國,若是這些國家大軍侵犯大唐,我等該如何?」
「便是不說有大軍來襲,這糧草是專門提供給士卒們的,這糧草便可以擅自挪動麼?」
陳煜的神色中帶著些許的不屑:「正如同為某項事務專門準備的銀子,誰知道這銀子有什麼天大的作用呢?難道不經上意的允許,便可以挪動麼?」
「更何況,這件事情的確造成了較為嚴重的後果。」
他看向房玄齡說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一筆糧草當年是調撥給臨省的,因為臨省正在實驗種植某項從海外帶來的糧食作物。」
「而屈冷的這一行為,直接使得臨省的百姓遭災,因為新的糧食作物實驗並不算十分成功——但幸好當時有房學士以及陛下決斷,從陳倉之中調撥了一部分的糧食暫且緩了應急之策。」
「第二個錯誤,未經允許便直接動作,頗有「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的態度;大唐是沒有律法麼?還是說大唐沒有規矩呢?」
「或許總有人覺著,人命關天,人的性命是要比律法、比規矩更大一點的東西,但事實上,這件事情並沒有到破壞規矩、甚至是破壞這個規矩才能夠渡過的程度。」
「史無先例即不可行。」
「這是一句古話,也是人們默許的潛在規則之一。」
「當年先祖陳野拒絕了秦穆公要直接給自己兩個孩子——即陳慎等封爵的行為,因為這是觸犯了先例,當有了這個先例之後,日後人們再想做這件事情就簡單了。」
「陳氏並不想因為自己,而出現一個可以循規蹈矩的「先例」。」
陳煜長嘆一口氣:「昔年大虞末年的時候,隋文帝楊堅逼宮謀逆,而萬歲帝則是死在了當天夜晚,這是誰都無法斷定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麼樣的事實,所以哪怕是日後有萬歲帝的親筆所書為楊堅背書,依舊有一部分人指責楊堅弒君。」
「我相信,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這樣的指責並不會消失。」
「而這件事情最大的壞處便是開了一個先例,一個.以下犯上,謀逆的先例,一個掌握了大權的臣子、掌握了兵權的臣子,可以謀逆的先例。」
「所以之後在隋朝末年的時候,宇文化及將軍在楊廣的逼迫之下,也選擇了謀逆。」
「第一次楊堅謀逆的時候,士卒們還有些擔憂、有些緊張——這一點從當年仲孫等人事後逃亡、甚至最後在隋末掀起戰亂的事情中便可以看出來了。」
「而第二次宇文化及將軍逼宮的時候,士卒們只剩下興奮了,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只要謀逆成功,等待他們的便是數不盡的利益——他們已經放棄了所謂的信仰和忠誠。」
「這便是先例的重要性啊。」
「而今日,屈冷挪動其餘糧倉賑濟災民的事情一出,若是不加以制止、甚至處以重罰,日後便會有無數挪動糧倉、以及銀子的事情發生。」
「屈冷將軍的事情還好,他是為了當地的災民以及百姓,他的出發點是好的——那麼未來若是有人為了挪動糧草和銀子、也就是為了貪腐,而刻意製造災難呢?」
「畢竟災民如蜂群,誰也不敢斷言挪動的糧草到底有多少——其中甚至那些官吏貪污腐敗一些也是沒有任何人可以發現的。」
陳煜輕聲說著他自己的所見所聞,以及自己對於這件事情的看法,而這個時候,長安城中的黔首也好,那些權貴們也好,都沒有再將他看做一個依靠陳氏名聲揚名天下的人了。
而是將其當做是一個真正的學士!
博學之士!
房玄齡聽了陳煜的話語後,心中無數的思緒翻湧,直到最後,他站起身來,緩緩的衝著陳煜行了一禮,此舉非是認輸,而是感謝。
「當年決斷屈冷丁等的考核的時候,天下人都在指責房某,事實上房某自己也覺著此事是有問題的,覺著是自己做錯了,於是這些年來一直在心中鬱結。」
「今日得陳公指點,茅塞頓開。」
房玄齡的神色十分恭敬,他對陳煜的稱呼已經變成了「陳公」,這是對飽學之士的尊稱!
而人群中卻有人不滿了,一部分是當時受到了屈冷恩情的當地人,另外一部分則是屈氏的門生,其中有一位年輕人走了出來,臉上帶著不服氣的神色。
「那若是易地而處,陳公該怎麼做呢?」
「屈冷先生並不像是陳公一樣,擁有名震天下的氏族,當時的屈公不過只是一個小小的府台而已,他能夠做什麼,從哪裡拿到那些糧食以賑濟災民呢?」
「難道就要眼睜睜的看著百姓們餓死麼?」
「還請陳公指教。」
他口中雖然稱呼著「陳公」,但眼睛中全然都是不滿的神色,他與陳煜對視,從他的眼眸中可以看到憤怒與挑釁,他的確是在挑釁陳煜。
但陳煜並不在意。
這種「道統」以及「理念」上的事情,有所爭鬥、有所挑釁是正常的。
難道還能不讓天下人說話,都聽他陳氏說話了?
簡直是開玩笑。
他直視著這個年輕人,輕聲說道:「哪怕我沒有陳氏的聲名、以及門生故吏,我依舊能夠找到糧食賑災。」
陳煜的聲音寡淡:「你們都忘記了一件事情,我方才所著重強調的規矩以及律法、甚至剛才我也說了,可以破壞規矩,但卻不能在有更好的選擇的時候,只為了自己的名聲而就去破壞最重要的規矩。」
「專用糧倉是底線,不能輕易動、甚至絕對不能動,否則便會產生無窮無盡的後果。」
說到這裡,他啞然一笑:「當時的情況下,不是還有一群巨大的糧倉麼?為何不去動那些呢?」
陳煜的神色變得冷厲起來:「無論是秦律、漢法、甚至是前朝的律法、當今大唐的唐律,在災情的時候,對基礎生存的物品進行瘋狂的漲價,都是違法的事情!」
「當然,那些人可以說自己的漲價不算是暴漲,也可以說這是自古以來的規矩——但他們都不講道理了,你跟他們講什麼道理?」
「若是我,我為府台,手中掌兵,我會即刻調動我所能調動的兵卒,至少保證好自己的安全,與此同時上書陛下,請求調動周圍鎮守的兵卒,鎮守府台!」
「而後殺雞儆猴!」
「漲價最為厲害的三個糧食商販,直接滅族!」
「以雷霆手段將其梟首,而後拿出他們所貯藏的糧食,替朝廷賑災,而後令其餘的商販提供糧食賑災!」
「不拿?」
「不拿便殺!」
這一刻的陳煜從方才的儒雅之士變成了一個雷厲風行的殺人販子、甚至是酷吏。
他的眸子中帶著雷霆般的肅然。
「這便是我的辦法!」
「屈冷為何不願意這麼做?因為他害怕自己這樣子做了,成為酷吏,所以在他的思想裡面,自己的名聲比朝堂的規矩、比大唐的律法還要重要!」
「不過是區區商販而已,而且是不遵守規矩的商販他都不敢殺,不敢動,但他卻敢挑釁朝廷律法!」
「這難道不是說明,他將自己、將商販都放在了朝廷規矩之上麼?」
「這種人也敢說自己是清官、是好官?」
「依照我看,不過是一個偽君子罷了。」
一番評價從陳煜口中說出,令在場的眾人都震驚沉默了。
而陳煜的話語還在繼續,他仿佛是意有所指一樣的說道:「商販也好、所謂的大地主、大權貴也好,若是遵循規則、尊貴規矩,好好做人,那便如同大唐之內的任何一個最尋常不過的百姓一樣,不會受到額外的歧視,可若這些人敢因為自己所擁有的財富而去破壞規矩,甚至做違法之事」
他微微一笑,笑容中充斥著血腥的味道。
「那麼這些人不過就是一頭頭待宰的豬!」
「當他們越界的時候,便直接將其宰殺放血!」
「這世上想要取代他們的人多的是!」
「大唐什麼都缺,但就是不缺想要享受榮華富貴的人!就是不缺少商人!就是不缺少權貴!」
陳煜冷聲道:「若是他們願意體面,便給他們一份體面,若是他們不願意體面.」
「那麼,便讓他們看看,體面到底是什麼!」
沉默良久的沉默。
許久之後,無窮無盡的、仿佛從虛空中迸發而出的激動的吶喊聲傳遍整個太學!
即便是房玄齡都感受到了陳煜身上的銳利,他看著陳煜,輕聲道:「這便是「求實」麼?老夫明白了。」
房玄齡同樣明白了為何陳煜並沒有想要對儒家、法家、墨家等眾多諸子流派趕盡殺絕的想法,因為「科學及求實家」作為一個新生的流派,他一定長期有一個缺憾。
就像是一個完美的機關,沒有某處「核心」他依舊能夠運行,但卻不會有任何的感情——就如同一幅畫,即便缺少了「題詞」也依舊能是十分好看的,但卻總少了一部分感覺。
求實家便是這樣。
求實家的思想都是冷冰冰的、奔著最優的「結果」去的,但在這個過程中,求實家們必定會少了一部分的「感情」以及「道德」底線,所以求實的思想並不能夠取代任何的一個流派。
擁有了儒家、墨家、法家的求實家,才是最為完整的求實家。
而這也是「求實家」為什麼會有一個核心的思想叫做「拿來主義」的原因,而這也正是「拿來主義」為什麼會能夠是「拿來主義」的原因。
因為拿來主義,所以可以拿來儒家、墨家、法家等諸多思想來直接使用,來鑲嵌在核心之中,以使求實家圓滿;因為需要其他的思想去填補求實家的不足,所以有了拿來主義。
這是相輔相成的,就像是榫卯結構一樣。
完美無缺。
房玄齡再也沒有遺憾了,他站起身來,表示認輸。
「今日房某輸了。」
他笑著說道:「今日之後,長安紙貴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