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得道矣
「所以,從未有人知道天子想要給梁王什麼地方作為封地,只能夠依照常理推測為天子未曾登基時候的「代國」為封地。」
陳拓抬起頭,神色慎重的說道:「可若這一切都不過是天子刻意放出的流言呢?」
「依照臣如今看來,天子大概率從未曾真正的要將「代國」交給梁王,畢竟此乃王興之地,天子這幾年的動作也大多數可以佐證這一點。」
他反問劉啟道:「您可曾聽說過,天子派出什麼人前往代國擔任國相麼?」
「您可曾聽說過,代國如今的情形麼?」
劉啟愕然。
他竟絲毫沒有關注過這一點,只是隱約聽說原本的「代國」,他父親的龍興之地,此時好似是不成國、由幾位郡守治理,此時直接受令於朝堂。
劉啟的眼睛中閃過一絲的駭然,他明白了陳拓話語中的意思,甚至明白了更深層次的「深意」。
「父皇竟然從這麼早,就已經開始準備著要削藩了麼?」
他整個人的臉頰上都充斥著不可置信的神色,若是按照陳拓的推斷,至少在六七年前,他父親剛才登基的時候,削藩的打算就已經盤亘在他父皇心中了。
陳拓只是幽幽的嘆氣:「或許,比我們下官想的都要更早才對。」
此時的陳拓並不願意去猜測劉恆的諸多想法,他只是看著劉啟說道:「所以,如今的殿下不必擔心什麼,若是臣所預料的不錯,今時梁國內,梁王、國相、甚至是太傅等人都在接受陛下的詔書才對。」
詔書?
劉啟看向陳拓,好似猜到了什麼。
「詔書中,是否有誇耀梁王、安撫梁王的說辭?」
陳拓點頭,又微微搖頭:「我不清楚,但左右陛下大抵不會將事情做的那麼直接,詔書中應當只有安撫梁王的說辭,至於誇耀,很有可能出自皇后的「旨意」。」
劉啟嘆了口氣:「原來如此。」
他不再糾結他父親和母親所說所做的事情了,反而是將心思全然放在了其他的事情上。
如朝廷政務,如.收攏勢力!
時至今日,京都之中已經沒有他的敵人了。
東宮大勢已成。
梁國
一如同陳拓所預料的,此時繡衣使者以及內侍正站在梁王身旁,兩人各自有旨意轉交梁王。
天子詔書中所書的也正如陳拓所想的那樣,是安撫梁王,讓其不要害怕、不要憂慮,此乃制衡陳氏的詔書,並且表示讓他好好的聽國相、太傅之言。
表明自己雖然找了一個陳氏的人為他的國相,但這是慣例,並不是為難。
即便是有慣例在,他也是為劉武找了一個較為「正直」的陳氏中人,這位新的國相不會成為他的人,但是也絕對不會站在他的對立面。
而來自皇后的詔書則是複雜了許多。
竇漪房在詔書中詳細的解釋了為何天子要懲處他,也解釋了什麼叫做「朝廷」的立場,更加為自己這個愚蠢的兒子解釋了儒家和他到底是哪一點做錯了。
她在詔書中安撫劉武,表明天子已經被自己說通了,之後的事情需要時間慢慢來緩解。
表明天子也有意讓他成為皇太弟,不然也不會這麼多年看著他對太子動手,但他這次犯下的錯漏太大了,被陳氏中人抓住了把柄,藉此直接讓天子改變了他的封地。
梁王會相信這種解釋的言論麼?
會。
並且十分感動。
劉武看著手中的詔書,眉宇中帶著些許的感動之色,他沒有想到自己的父親和母親竟然為自己謀算的這麼深淵,簡直是令人覺著感動。
而就在劉武感動的時候,一個讓他想不到的人也同樣站了出來。
陳彬。
梁國相。
他從袖子中拿出了兩封書信,在紙張開始製造之後,最先使用上的人便是陳氏了。
天子特許,陳氏不必使用刻意「降等」的紙張作為書寫、記錄工具,而是可以使用與天子一樣等階的紙張。
整個大漢能夠使用這種層次紙張的,也唯有陳氏、太子、以及天子。
陳氏中也為了回敬天子的尊敬,唯有陳氏家主可以使用。
「梁王殿下,此乃東宮、族兄給您的書信,請我在您抵達梁國後轉交與您,至於是否要看,便是您的事情了。」
梁王蹙眉,東宮?陳拓?
他們給自己寫了什麼信?是在嘲笑自己麼?
只是他最終還是接過了那書信,他畢竟是真的好奇。
當看完書信之後,梁王的臉上帶著驚訝之色,他萬萬沒有想到陳氏與東宮竟然在書信中說了這樣的事情!
太子、也就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長表示,他其實自己是很願意立劉武為皇太弟的,當然是在自己登基之後,甚至想出了一個非常完善的繼承方法。
在太子成為皇帝之後,立他劉武為皇太弟,也就是之後的繼任者。
之後劉武成為皇帝之後,則是不能立自己的孩子為「太子」,而是要立劉啟的兒子,也就是他的侄子為「皇太侄」。
之後則是「循照此例」。
也就是說,皇帝的位置在他們兄弟兩人中的後人間流傳。
如此一來的話,他們的後代基本上能夠輪替著成為皇帝,劉啟在這封密信中表示,你我乃為一母同胞,是為血親,是子嗣都比不上的「血親」。
他不願意因為一個皇位,影響到兄弟兩人的感情。
因此,只要劉武願意立下誓言,指高皇帝廟為盟,劉啟便願意和他一同「歃血為盟」,達成這一不可更改的誓言。
而陳拓在書信中則是表示,這樣的誓言是仿照當年先賢而行,為上古有德帝王之舉,所以陳氏不會不認可這樣的事情。
相較於劉啟的書信,陳氏只是在書信中表示皇帝這樣子他們不會阻攔。
但這已經足夠了!
劉武最害怕的是什麼?不就是陳氏的阻攔麼?
而如今,陳氏不阻攔,皇帝有這樣的意思,並且表示可以「歃血為盟」,這難道還不是什麼情誼麼?
劉武雙眼含淚,跪伏在地上,望著長安城的方向,聲音中帶著悲痛。
「父皇,兄長。」
「劉武知錯了!」
仰頭望蒼天,雙目涕泗流!
後元八年春。
窗外的蟬鳴聲不斷的迴響著,風颳過樹梢的聲音迴蕩在陳彼的耳邊,他坐在拙身樓中,看著手中的書籍,最後深深的嘆了口氣。
「先祖當真是才華橫溢啊。」
最開始閱讀陳野留下來的「手札」時候,陳彼只覺著其中許多內容較為平淡,甚至有些繁瑣。
當閱讀過拙身樓中半數的書籍,之後再閱讀這「手札」的時候,見這手札如同見到了深淵一般,如淵臨止,深感其中恐怖之處。
當閱讀過拙身樓中全部的書籍,在看著手札的時候,陳彼又覺著這書中的道理好似十分的尋常了。
但這次的「尋常」和最開始的「尋常」卻不一樣,這一次的尋常是「大巧不工」、「大智若愚」的那一抹平淡之意。
世上許多道理在總結出來的時候,都是十分淺顯易懂的。
最具有代表性的,便是後世中的一個公式。
E=mc
這個公式中一個只有三個字母一個符號,一個數字,可其中的道理難道你能夠說十分簡單麼?
亦或者孟子所言的「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一共只有八個字。
你能說這不是天下的至理麼?
墨子的思想到了最後也唯有「兼愛非攻尚賢」這六個字,伱能說墨家的思想十分簡單麼?
道家的政治思想總結起來更是只有「無為而治」四個字。
簡單而又「凝練」的思想核心,便是最大的道理。
此時的陳彼在將所有的書籍都閱讀過後,心中便升騰起來了這些思路。
但腦海中的一切繁雜,卻沒有一個可以為「核心」的東西,這似乎是從陳氏的思想誕生之初就蘊含著的「錯漏」之處,陳彼想要修補,卻千難萬難,無有絲毫頭緒。
坐在那裡許久的陳彼卻恍然一笑,後將手中的書丟在一旁。
他的心亂了。
心亂如何悟道?
不如做一些尋常時候做的事情,將自己內心複雜而又動亂的情緒給規整,之後再次悟道。
後元八年,秋。
長安城。
此時的長安城十分的肅穆,天子親自在城門口佇立,似乎在迎接什麼人一樣。
劉啟站在他的身邊,陳拓等諸多大臣也都是眉宇慎重。
一輛車馬緩緩而來簡單而又樸素,但這其上的人卻是一點都不簡單。
太上皇劉盈!
當車馬來到長安城的時候,劉盈卻未曾下車,只是聲音虛弱的說道:「恆弟,你上來吧,我有些許話與你說。」
劉恆沒有感覺憤怒,反而是十分順從的上了車馬。
此時,劉盈半躺在車馬上,神色虛弱。
他很平靜的說道:「朕緊趕慢趕,總算是在臨死之前回到了長安城中,能夠見到你與母后最後一面。」
劉盈微微嘆氣:「你這些年做的很好,朕在外遊歷的時候,總是聽聞別人誇耀天子的「功德」,在八年的時間內,天下黔首真正的恢復了和平而又安定的生活。」
「你是最好的皇帝。」
他輕咳一聲:「我與父皇當年的賭,看來是我贏了。」
唯有劉盈、劉恆、以及故去的高皇帝才知道,那一封「天子詔書」到底是怎麼來的。
就連陳氏也不清楚其中的事情。
當年,劉邦找來劉盈,給了劉盈一把劍,非常認真的告訴他,劉恆有了陳氏的支持,便是他未來的敵人,只要他如今殺了劉恆便不會再有什麼阻礙。
即便是殺了劉恆之後,陳氏會鬧了,這其中的後果劉邦也為他擔著。
可劉盈沒有動手,反而準備自刎。
最後的最後,在思考之下,劉邦與劉盈立下賭約。
他們的賭約內容即便是劉恆都不知道,因為當時只有劉邦與劉盈兩個人在。
「咳咳——」
劉盈輕咳一聲,他的聲音細微:「其實,那一道詔書,我拿到手的第二日便焚燒了,我等著你來詢問,便將此事告訴你,誰曾想到你自始至終沒有問過。」
他的聲音中帶著些許遺憾:「這便是朕的遺憾了。」
劉恆沉默不語,他能夠猜到是什麼詔書,但他沒有想到劉盈竟然直接焚燒了.
車馬繼續向前。
劉盈陷入沉默的回憶中:「朕恐怕就是這幾日的時間了,去往高皇帝處,也能夠告訴父皇,朕沒有愧對劉氏,沒有愧對天下。」
劉恆握著劉盈的手,神色依舊沉默。
當車馬來到呂雉宮前的時候,呂雉站在那裡早已經等候。
她沒有想到自己的孩子會死在自己之前,但她如今的神情較為平靜,在多年前,她的兒子背刺她那一刀的時候,她與劉盈的感情就生分了。
劉盈被人攙扶著從車馬上走了下來,看著身前的人。
「母后。」
他的聲音很小,一如當初那個怯懦的劉盈一樣。
呂雉看著劉盈的這個樣子,終究不忍心,只能嘆了口氣說道:「進來吧。」
大殿內
只剩下了呂雉和劉盈二人,劉盈在緩慢的回憶著當年母子之間的舊事,他的神情中帶著些許淡淡的溫和。
最後的最後,他看向呂雉:「年幼時候,伏在母后膝上的日子,是兒子最喜歡的時光,如今年歲將至,不知母親是否能原諒兒臣。」
呂雉只是招了招手,讓劉盈伏在她的膝上。
她枯瘦的手撫摸著劉盈的發間,不由自主的說道:「天下間沒有哪一個母親會怨恨自己的兒子十幾年,至少我做不到。」
「母親未曾怪罪過你,你何必自己怪罪自己呢?」
劉盈這些年在外,不僅僅是追尋自由,更是對自己「不孝」的放逐。
他的聲音沙啞:「如此.便太好了。」
劉盈的手無力垂在地上,呂雉撫摸著劉盈滄桑的臉頰、黑白交錯的髮絲,淚流滿面。
「兒啊——」
後元八年,夏六月。
大漢第二位皇帝,劉盈,崩。
諡號曰:仁。
漢孝仁帝!
拙身樓中。
時光春去秋往,拙身樓中的陳彼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前無數的道理好像在循環著。
悟道龍場的功效早已經發揮作用。
他的周身沒有任何的「光環」,只是陳彼看起來更為尋常了。
「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
「今,我得道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