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眼前老朽不堪的末太子滿是誠懇，看不出一分虛假。
皇帝第一反應還是質疑，落葉歸根？前朝太子想要的，會是如此簡單的東西？
不該是重立前朝，光耀祖輩嗎？
轉而，皇帝又不由得暗嘲，想要重立前朝，至少要能聚集北族各部！
但若一個末太子身份就能使萬眾一心，那前朝末代皇帝，又怎會召不來各部援軍，戰歿於京城？
覆水難收，五十幾年前就分裂出去的各部，如今更無可能在末太子的號召下齊頭並進！
而末太子已風燭殘年，再活百日都艱難…不論甘心與否，也只能放下不切實際的妄想。
如此看來，末太子的目的是落葉歸根，倒也合情合理……
只是，這與皇帝一貫相反的追求，讓褚天明心底不禁泛起波瀾，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意…只是轉瞬，他又將其壓下！
瑟日古冷是宏大志向無望了，才會退而求其次，追求卑微的自我！
而大夏的皇帝，褚天明，不一樣！
思緒幾息間就回歸冰冷，皇帝將心力放到大夏的圖謀上，活著的末太子若是能全然利用，自是比一具死屍要好上十倍、百倍…
只是憂患雖小，也不能不防備，需得給末太子套上『枷鎖』，以免其借卜卦這等超然之力，使千秋之計毀於一旦！
「你父的屍身，一直葬在京城南邊的萬石園中，墓室之上，有一尊四萬斤的泰山之石。」
皇帝聲音平淡，卻是不加掩飾的殘酷無情！
擅長人心，意味著能輕易抓住他人內心的弱點，末太子既然在意根源，便不可能對亡父無動於衷！
這是誅心。
即便對可能的處境有所預料，瑟日古冷也再難維持臉上的平和…皺紋遍布的臉不禁顫抖，刻出無法掩飾的屈辱感！
他的父皇被鎮壓在泰山石下！
一生都在研習玄奧之道的瑟日古冷怎會不懂？！這是要他們一族不得翻身！
常在春日時節帶他回到草原，教他騎馬馳騁的父皇！被一塊石頭壓了五十多年！
將老人的痛苦，收入皇帝那雙冰冷的瑞鳳眼中。
「朕可以下詔，予你父解脫，但，是後一步隨你魂歸故里，還是，挫骨揚灰？」
「我必會謹遵天命…願聖上開恩…」
蒼蒼白首低垂，老人孱弱的身軀在木椅上前傾，雖是礙於雙腿，無力行跪拜禮，但顫抖的聲音已道盡屈從之意…
皇帝眼眸微垂，不置可否的默認。
一番口舌，目的達成了，末太子將成為任由擺布的棋，但褚天明的心中卻沒有多少喜悅感…用人心操縱他人，做過多少次了？
褚天明知道，人們總會被私慾牽絆，所以當他決定奪取權柄時，就摒棄了這些。
大夏的前兩代，父皇、太祖，他看清了他們的弱點，就是因洞察了親父的弱點，才輕而易舉的將之…取代。
若是將太祖拉到敵手的位置上，褚天明也有把握，能逐步偷天換日！
褚天明確信！一個執掌天下的皇帝，就該冷情冷心！大夏近二十年的興盛就可以證明！
可，他難道是特例嗎？
有意無意中，褚天明尋找著參照…
與他位置相近的人不多，古時的帝皇他無法從文字中悉知他們的心境…
以往能看見的，只有親手塑造的幾個兒子，至今都各有不同的，都差了一些…原本最接近自己的褚時鈺，突然因一個女人背道而馳！
而現在，褚天明有些疑惑…
亡國太子無牽無掛，飽經磨難，不該是心若磐石嗎？道士大都嚮往登仙，瑟日古冷既然修道有成，更應當心如止水吧？
褚天明能看得出，瑟日古冷還心存傲氣，表面和順卻不願行臣服之禮，即便方才迫於形勢行了跪禮，也不過是與那柳氏一樣的表面姿態罷了…
瑟日古冷如此輕易的，為了一具死了五十多年的屍體低頭了？
褚天明知道，於世俗而言，父母之恩是大於天的…不過褚天明也認為，有許多所謂的孝，只是用儒學治世的結果，身處峰頂，是另一套法則！
弱肉強食！勝者稱帝！與比凶獸虎鬥別無二致！
孝？虎王終有年老體弱之時，終會被年富力強的壯年老虎替代！而比起外來者，自然更希望接替成為山林之君的，是自己的血脈…
虎毒不食子，並不是期望虎子孝順！而是…
轉瞬又將一些念頭壓下。
褚天明還是專注於淺層的思考，原以為是儒學的套反噬了使用者，以至於許多帝皇都深陷於空洞的仁孝。
可前朝是北方外族，並不受儒學薰陶，瑟日古冷所修的道法雖也講慈孝，也不算循規蹈矩，更多的是隨心所欲…
種種條件下，瑟日古冷還是敬愛著，那個應當為前朝國亡負主責的暴君？
甚至是心心念念，一具作古的遺骸，就能讓其放下最後那點傲氣…
萬千思緒也不過是片刻。
「既識時務，這兩日便會要你派上用場，你並非愚蠢之人，應當知道該怎麼做。」
皇帝未在瑟日古冷臉上看出虛假，也自信在他手上，威脅不到大夏。
「不過事有主次，朕最終是要你在漠北草原上現世，若是力有未逮，旁枝末節的事可以省下心力。」
夕陽昏黃，宮燈早早被點亮，被光芒勾勒的身軀站起，清瘦卻透露出黃袍加身的威儀…一如往常，皇帝沒有精力在一事上耗費多時。
老人突兀透徹的雙眼平復了些許，皺巴的嘴唇勾起一些弧度：「貧道進這大夏深宮時，曾對聖上說，貧道前來是為了糾錯、報訊、道喜。」
已邁的黑底金靴踏下一步，暫且停住，爬了細紋的瑞鳳眼冷漠回望，只給老人簡短說話的機會。
「人終究是人，以凡人之身行天道，必會耗費精元，損及壽命…聖上兩年後本有一死劫。」
老人嘿嘿笑著，神色在交錯的陽光和燈火下意味不明。
皇帝臉上喜怒難辨，依舊是冷冷看著末太子。
倒是兩個太監，短暫的驚駭不已，便是氣急敗壞的尖聲怒斥：「大膽！裝神弄鬼藉機詛咒！罪該萬死！」
皇帝若是歸天，妃嬪是否陪葬還說不定！
他們這些貼身的太監宮女，卻是十有八九要殉葬！活生生的埋進皇陵！聽見這老道士的死劫預言，兩個太監只覺得天都要塌了！
「停。」
怒罵，上手拽起老人衣襟的手都應聲收起。
呼吸呼哧著，神色卻笑得輕快，瑟日古冷斷續的說：「恭喜聖上…逢凶化吉…兩年後的死劫已避過了…」
「避過了，還說什麼？」皇帝語氣淡淡，又一步跟上前步，只是冷漠的眼神還停留。
「貧道自然是要…道喜…」
一縷血紅溢出皺巴蒼白的嘴，瑟日古冷暢快笑出支離破碎的話語…
「死劫避過…聖上…即便不能長命…百歲…也可年逾耄耋…還能再守大夏四十年…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