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暗,一群駿馬在荒蕪的小徑間停駐,而旁邊有一塊明顯是新開闢出的空地,幾十個青壯男子圍著篝火吃著從城裡買回來的燒餅、包子。
孫知照越想越覺得不對,報恩怎麼要弄得像報仇一樣?雖然王爺提的事兒都是好事兒,但恩人不願意,就換個方式報恩嘛!
突然他靈光一閃,想到之前的鐵籠與美玉,再對上恩人那張嬌艷絕倫的臉,孫知照猛然醒悟!王爺這哪是報恩啊!這明明是對恩人動心了,軟的不行只能來硬的了!
孫知照滿臉糾結,他的立場不用說也是站王爺的…可這樣實在不好,救命之恩還沒報,就先對恩人作威逼之態…
動心想抱美人歸是一碼事,報恩應該是另一碼事。逼迫之事已成定局,但報恩還是得提醒王爺莫要忽視了,孫知照暗自點頭。
他正想著,就看見他的王爺隻身走到村外,看見他們就交待道:「明日一早,之前那三個人和馬車進去接人,記住,若是他人問就說你們是雇來的。」
「其餘人破曉時立刻離開此處,去小徑外的鄉道上候著。」
孫知照立刻起身反對:「王爺!這荒郊野嶺的,只留三個怕是不夠啊!」
端王僅是瞥了他一眼,接著交待道:「晚上本王住村里,爾等不准進村。」
說完褚時鈺又轉身回村,其實柳如思已經直言今晚不會讓他住家裡了。
但他心頭的情緒太多,愧疚、期待、擔憂雜亂交錯,離柳如思稍微遠些,就會滿心不安…就算悄悄在外頭等一晚上也好。
夜幕籠罩,月如彎鉤半遮半掩隱於薄雲之後,一眾星辰也難見其蹤影。
光線太暗,除非是能夜視的貓兒,否則都看不清事物的輪廓…褚時鈺在秦家小院外的山邊找了棵樹,靠坐在樹杈上,依著天還亮時的記憶,望著秦家院子的方向。
自己怎麼會這麼喜歡她呢?
他明白的,她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喜歡的,他總會喜歡她的。
但他也不明白,怎麼會這麼快?甚至一絲掙扎的餘地都沒有,就這麼別無選擇的喜歡上了。
正發著呆,突然所望的方向亮起火光。
褚時鈺立刻坐直了身體,正要跳下樹,就看清火光映著的是柳如思窈窕的身影。
她手持火把,輕輕掩上屋門出了院子,而後朝他的方向走來…
他心中一緊,又隨即失落的鬆了,她不是來找他的。
他轉身望了眼身後看不清的山,夜色掩蓋了他眼中的羨慕。
柳如思舉著火把,小心看著腳下的路。
做火把的技能是秦烈教她的,一根手臂長的木棍,一頭纏上破布條再浸滿油脂,點火,就完成了。不過之前只是看秦烈做,她自己動手做這是第一次,還是蠻成功的。
這條山路她走過很多次,可深夜上來也是第一次,火光之外都一片漆黑,看著有些陌生之感,但柳如思卻沒有絲毫害怕的情緒…她不是膽子很大的人,為什麼不怕呢?
她抬頭望了望山上,笑了笑,大概是知道他在吧。
這座山不高,她很快就走到半山腰,幾座墳頭一如既往的矗立。
柳如思走到秦烈的墳前,將火把插在一邊的地上,徑直靠著墓碑坐下,頭仰著依在有些冰冷的碑文上,望著天上霧蒙蒙的彎月。
「我明天要走了…」
「去京城,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
「如果只是我自己,是怎麼也不會走的,但秦晧的將來有許多可能,去京城的未來,顯然會更廣闊一些,所以…我妥協了。」
柳如思緩緩說著,淚珠不自禁的就涌了出來,她抬手擦去,又哭又笑的說:「我以為我這次不會哭的。」
望著月亮她安靜了許久,只有晶瑩的淚水映著火光不斷打濕她的衣襟。
「秦烈…雖然你躺在這裡,但其實我總感覺我們從未相離…只是我看不見你而已。」
「你知道的,我本不屬於這個世界…這證明靈魂是存在的…」
「我不知道你的靈魂在哪裡…」
「這裡,是你最有可能在的地方…」
柳如思的淚變得洶湧而沉重,她被這重量墜著,臉埋在了膝蓋上。
「但是我要走了…」
「可能真的,就要和你分開了…」
寂靜的墳地有低低的嗚咽聲。
不知過了多久,她漸漸止住哭音,靜靜的又靠坐著。
天邊有一絲蒙蒙的微光出現,她才站起身,雙眼通紅但淚已經幹了,她笑著說:「已經道過別了,沒有我,你在另一個世界應該也不會孤單,你爹娘和祖父祖母都在吧?」
「很可惜我沒見過他們,幫我也跟他們說一聲,我走了。」
柳如思轉身下山,火把已經滅了,但天邊的微光能讓她依稀看清腳下的路。
高大的人影遠遠的綴在她身後,直至看見她進了秦家的小院。
抬眼看了看天邊的魚肚白,褚時鈺眼眶微紅,嘆出一口濁氣,轉頭看眼前寫著吾夫秦烈之靈的墓碑。
通常寫的應該是亡夫或先夫,她…
褚時鈺深吸了一口氣,目光決絕毫不退避的盯著碑文。
「秦烈,我不知道,你把我帶到這裡是什麼目的,但你應該預料到現在的後果!」
「你明知道,她那麼好。」
沉寂了幾息,褚時鈺轉身離開。
「我自會照顧好她和秦晧,不需要你多心。」
天色大亮,雞鳴犬吠之聲不止,華貴的馬車又停在秦家小院的門口。
柳如思把最後的一點米麵油鹽都拎了出來,看了一眼四周的人,最後嘆息一聲遞給了渣爹。
「你好自為之吧。」
渣爹興高采烈的收下了,柳如思心中再無波瀾,有些人就是無心無肺,蒙昧著過一輩子,隨便什麼都能使其墮落如惡鬼,是無法拯救的。
不再管渣爹,柳如思和彩雲把行李先交給趕車人放上馬車,人卻走著往村外去。
路上柳如思和小叔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什麼北方冬天冷要多穿衣服,什麼到時候可以怎麼寄信回來,零零碎碎的,好像什麼都說了,又好像還有很多話沒說…
走到村口,柳如思拉著小秦晧停下腳步,眼中含淚看著小叔笑道:「小叔,就送到這兒吧。」
「嗯…」柳榮貴搓了搓眼睛,一副沙子眯了眼的樣子,他也勾起嘴角笑:「叔就送到這兒了,你和秦…秦義,以後要好好的,等小秦晧成才了,有機會回來看看。」
「好,小叔多保重,少干點重活照顧好身體,你可是很多人的依靠!」柳如思眼中熱淚還是落下了,她拉著小秦晧讓小叔抱他上馬車。
小叔笑出淚花,將小秦晧抱上去,小秦晧站穩了也眼睛淚汪汪的說:「舅公一定要長命百歲!我會回來看您的!」
「好好好,舅公努力長命百歲。」柳榮貴笑著看秦義非要扶柳如思上馬車。
黃彩雲也要上馬車,但褚時鈺明顯是不想扶的,孫知照見了就上前打算扶一把,這馬車還是有點高的…
不過黃大石先一步上前扶了下女兒,他笑著交待說:「以後過好日子了可別忘記家裡,偶爾跟著你柳姐姐一起寫封信回來。」
黃彩雲內心複雜,不過還是點了點頭。
馬車比牛車快許多,車輪轉動很快就轉了彎,不見蹤影。
其他人都轉身回去了,唯有小叔和嬸嬸一家似乎是無意般,往外走了一小段。
「誒,這裡什麼時候有塊空地了?」小叔驚訝著。
嬸嬸抹了抹眼淚,瞪他一眼說:「你還管這些?柳翠就跟咱們半個女兒似的,這一走,我心裡難受的很!」
馬車沿著山村小逕往外走,雖然比牛車快,但其實還沒以高速前行。
褚時鈺和趕車的侍衛一起坐在外頭,另一個侍衛和孫知照在旁邊小跑著,侍衛身強體壯毫不吃力,孫知照卻是上氣不接下氣累得夠嗆。
柳如思掀著車簾看見他那樣子,便有些好笑著出聲道:「王爺,要不先讓他倆等著,呆會讓人騎馬回來接他們?」
褚時鈺不反對她的提議,朝孫知照偏了偏頭讓他停下等,但他皺著眉有些不高興的說:「你別叫我王爺,叫我名字就好。」
若是叫時鈺自然最好了,不過目前能連名帶姓的叫就不錯了,但不管怎麼說,不想聽她叫王爺,感覺一下子就離她遠了許多,哪怕叫聲「餵」都比王爺好。
柳如思沒回答,這問題有點為難她了,他身份如此,外人若是見她不恭敬肯定會以為她特殊的,但她並不想成為特殊之人…
一會兒之後,柳如思看了看正對馬車感到新奇的小秦晧,隨即有了主意,就把這事放過了。
「娘,這個我可以吃嗎?」小秦晧盯上了車裡他沒見過的點心。
柳如思還沒回答,外面的褚時鈺就搶先說:「可以,裡面的東西都是準備給你們吃的。」
柳如思拿起點心仔細聞了聞,然後遞給小秦晧說:「那吃一個,別吃太多,容易積食。」
小秦晧開心的接過點心小啃著,柳如思好笑的看了眼一臉眼饞的彩雲,也拿了個遞給她說:「你也只能吃一個。」
馬車很快駛出山村小徑,而鄉道的路口,一大批騎著馬的侍衛等候在路邊。
不用褚時鈺說話,趕車的侍衛就交待讓人回去接孫知照兩人,而另有侍衛牽著一匹黝黑髮亮僅蹄子雪白的駿馬,褚時鈺走下馬車,韁繩便恰到好處的遞到他手中。
褚時鈺乾脆利落的上馬,高大挺拔的身軀帶著位高權重的氣勢,端坐於神駿的馬上,怎一個威風凜凜可言。
馬車停歇好像都不到幾息,就又繼續在鄉道上行進了。
見褚時鈺騎著馬與馬車並行,柳如思若無其事的放下車簾…
像是累了要小憩般靠在軟墊上,她閉上眼睛,內心一片凝重,她的命運要脫離自己的掌控了。
褚時鈺或者說端王,不是那個在東山村里溫和得柔軟的秦義,他有自己與生俱來該有的強勢。
面對自己和小秦晧的和煦態度是他有意維持的樣子,而且是表面的樣子,他骨子裡還是強硬的,在他限定的範圍內她才有選擇。
就比如帶她們走這件事,無論她同不同意他都會帶走她,她有的選擇不過是拖延一點時間,以及要不要以體面的方式走。
那,關於他對她的情,她有選擇嗎?她是否有權力選擇不接受…
有些可以預見的將來,她不想接受…她此生所願僅剩養育秦晧長大成人,而此外的身心她想給秦烈留著。
「娘?你怎麼了?」小秦晧有些擔憂的低喚。
離馬車極近的褚時鈺立刻就聽到了,當即心急的從車外掀開車簾。
柳如思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竟不自覺的落淚了,暗怪自己一聲淚失禁體質,她勉強笑笑說:「還是有些捨不得小叔。」
小秦晧聞言瞭然點頭,也面帶不舍的說:「我也是很想小叔,可也是很想去京城,要是能把小叔一起帶走就好了。」
柳如思目光有些銳利的瞥了窗外的褚時鈺一眼,打消他還沒升起來的念頭,然後認真而溫和的對小秦晧說:「小叔也有自己捨不得的家人朋友,而小叔的家人朋友也有他們捨不得的人,你不能把所有捨不得的都帶走的。」
「有的人事物是捨不得的,但終要告別的,特別是對於人,若是不顧他人的意願強行帶走,怕是要令他人受傷難過了。」
小秦晧若有所思的點頭,而撩著車簾的大手迅速撤回。
雪白的馬蹄加快了幾分,黝黑的馬身與馬車錯開了一些,褚時鈺鬱悶的哼了一聲,不就是借著教育兒子點他嗎…可這不一樣!
若是一般的捨不得,他也可以好好告別,可她不是一般捨不得的存在,是他願意放棄其他一切,也不願割捨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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