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柳如思堅定的拒絕了讓秦皓改姓褚,而且言辭合情合理。
但皇帝的決定又怎是輕易能改的?眼眸微垂看著跪地的母子,皇帝冷聲道:「秦家獨苗?鈺兒至今也還無子!」
「常人無子事關一家一族,但鈺兒出身皇室,有望大統!無子便會民心不穩,甚至山河動盪!孰輕孰重,分得清嗎?!」
大義相逼,柳如思不禁自嘲,真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輪到自己頭上了,就知道自私才是人的本性了…
對皇帝自然不能忤逆,柳如思輕聲細語環轉道:「端王殿下風華正茂,將來一定會有子嗣的…而皇家香火旺盛,已有血脈延續,過繼來的孩子,恐怕,也難以…得民心…」
爬了細紋的瑞鳳眼眯起,這柳氏當真是心思敏捷,竟然就想到了他謀劃的基礎!
語氣又平淡幾分,皇帝似是妥協道:「鈺兒現在執迷不悟,怕是不會要其他女子,而你年歲不小,難保他有無後人,朕要防患未然罷了…」
「這樣吧,改姓一事不必入族譜,口頭改了就行,若是將來鈺兒有子,再讓秦皓還宗。」
這一步退讓,柳如思乍一聽也合理,只是依然不願意,她真正在意的可不是宗族…畢竟若要算起來,秦烈的祖父便是改名換姓的…
電光火石間,柳如思突然閃過思緒,皇帝真是為了褚時鈺有後這麼簡單?
褚時鈺的年紀在大夏確實是晚婚,可也才二十二歲!男人五六十歲,老來得子的也不稀罕,有到擔心絕後的地步嗎?
皇帝日理萬機,就為這點說不定的遠憂跟她們浪費金貴的口舌、時間?
迅速思慮了一番,柳如思也似乎退讓的輕聲妥協道:「民婦與端王殿下,現在八字還沒一撇…改姓之事…」
「若是有幸能結連理,而殿下七年後還無子,為了大夏社稷,民婦願背負忘本罵名…」
細若蚊蠅,不甘不願的語氣,已然說明柳氏退讓到了極限。
若真是為了香火延續,柳氏提議的安排也是最佳之選…但皇帝的意圖可不是這個!
皇帝看了一眼時辰,雖然柳氏是難纏了些,但想到大夏的百年大計,再花些時間,也值得。
「朕前頭說了,不只是子嗣,你的身份容易使鈺兒遭非議。」
皇帝嘆息般說:「鈺兒也明白眾口悠悠,在竭力防範此事,應該是不忍讓你為難,便未要求於你。」
柳如思一頓,她不知道皇帝在說什麼,一時滿是疑惑之色。
「鈺兒讓人在民間散布傳言,力圖使百姓相信,秦皓是他失散多年的親子。」
皇帝似是遺憾的看著小孩。「這小子如此聰慧,脾性也和鈺兒有幾分相似,朕也疑惑過,是否真是如此。」
柳如思震驚不已,她很少外出,更少聽見八卦閒談,雖然知道褚時鈺有意對外做出關愛秦皓的樣子,可也沒想到褚時鈺居然有意讓人誤會這種事!
皇帝又看向柳如思,正色道:「褚時鈺不忍心說的事,朕便替他做主,坐實!」
「不論這小子身世到底如何,一經回歸就改姓為褚,在世人眼裡自然就是認祖歸宗。而你的寡婦身份也會變為重逢的佳話。至於家世那些旁枝末節,有子嗣傍身,自然就無足輕重了。」
柳如思半晌無言,若是只考慮與褚時鈺的將來,自然是妙極了…
三人成虎,接著『狸貓換太子』,一切阻礙不攻自破…
杏目恍惚了些,不知秦烈在冥冥之中是否能看見,若是知道他人想將秦皓據為已有,他還會高興嗎?
應當是不會的,秦烈那麼在意親人,怎麼會願意讓孩子委屈求全?
「將鹿指名為馬,即便全天下都一道改稱為馬,也認定鹿就是馬,也改變不了鹿是鹿身、鹿流鹿血。」
柳如思眼神堅定,直視皇帝,正色道:「人生在世,最應當分明的是認清自己,堅守己身意志!」
「秦皓是秦皓,他出身農戶秦家,並非皇室褚家!得皇姓是榮耀至極,但他人對身世的誤解,恐怕會讓他亂了心志,生出不必要的妄想!」
「請恕民婦,不能眼看著孩子誤入歧途!」
柳氏突然敢於毫不避讓的直視自己,讓皇帝不禁微怒,但更多的是震驚!
柳氏所說的顧慮,正是皇帝所圖謀的!
俯視和仰視對上。
柳如思從皇帝輕微的眼神波動中,印證了她細思極恐的猜想!
皇帝想將秦皓拉入未來的鬥獸場!再次重複褚時鈺的苦難!
不,更糟糕一些!皇帝並不希望秦皓成劍!秦皓只會成為用於磨礪孫輩的磨刀石!
怪不得前面會退一步,說可以不入族譜,恐怕皇帝根本就沒想讓秦皓入族譜!
怪不得不直接下旨改姓!就是不想明確認秦皓為皇孫!怕是要讓人認為是他們自己趨炎附勢,而自發求來的皇姓!
這般條件下,秦皓改了姓又如何?
再是天資卓越,也不是褚家血脈,朝中大臣不會認坊間的傳言!秦皓永遠不能名正言順,這是天然的,致命劣勢!
而又因為秦皓夠聰明,不會輕易被打倒!皇孫們要竭盡所能的競爭,不斷的在角逐中強大,直至打敗秦皓!所以是塊效果奇佳的石頭!
而這一切,只需改一個姓,給秦皓似是而非的資格,煽動秦皓的野心!
甚至,都不需要秦皓有野心!
只要秦皓有似是而非的資格,自然就會有人嚴陣以待,先下手為強!秦皓想要自保也只能不斷反擊,被迫捲入鬥爭之中!
毛骨悚然!
不同於皇帝習慣的隱藏著情緒。
柳如思未作絲毫掩飾,皇帝擅長識人心,她不想做無用功,而且,她需要以堅定的姿態,守護秦皓的未來!
跪在地上的女子,神情極為複雜,皇帝能看見她眼中有恐懼,但拒絕之意更堅定,甚至還有莫名的憐憫…不過居然還有一點敬意,而不是敵意?
皇帝沒有心思去管她的內心想法,接著之前的話,更直白的說:「朕不需要鹿流馬血,改個名稱就能利於大夏昌盛,指鹿為馬便是正道。」
讓褚時鈺、現在的柳如思難以生厭惡的,也是正是如此…
皇帝殘酷無情不擇手段,但所求從來都是無可指摘的天下大義,現在更是為了國家的百年之計,而深謀遠慮…
今日此時,若不是褚時鈺對她暢談過往事,柳如思的眼界還像以前那樣短淺,根本不可能猜想到這些!
若不是,她對秦烈的執念根深蒂固,也許就會讓秦皓落入無盡漩渦…
柳如思放棄了環轉,褚時鈺執著的性格大概就來源於皇帝,而勸說褚時鈺有多難,她早就知道了。
而皇帝追求的目標太遠大,更是其堅不可摧的意志所在,不觸及那個目標,就不可能打消皇帝的念頭。
「皇上,像您一樣大公無私的人,稀世罕見,百年、千年也難遇,是強求不來的,人有私心才是世間常態。」
又是奉承之話,女子的臉上都是真誠。
柳如思迎著質疑的目光,正色輕聲道:「民婦粗淺知道幾分大義,但拋不開私心,而為人父母,最大的私心往往就是孩子。」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從小家出發,以私心渡人,其他的道理也藉此展開…」
柳如思頓了一下,鼓起勇氣道:「才有如今的,三綱五常。」
爬了細紋的瑞鳳眼頓時銳利!眼神如恐怖的利刃!
柳如思不禁思維發散的想,她未見過褚時鈺冷酷的眼神,大概也是這樣吧,好嚇人…
通過聯想頂住怯意,柳如思平穩接著說:「孝,幾乎是世事的基礎,世上有許多聖賢書,都在訓誡世人要孝敬父母。」
「卻少有書籍,勸父母要愛自己的孩子,最多是教父母如何養育好兒女。」
柳如思說著,卻不禁有些恍惚,喃喃道:「因為父母愛自己的孩子,是無需多言的天性…甚至不只是人,哪怕是鳥雀、是牛羊,都會竭盡全力的維護自己的血脈。」
「若是連自己的孩子都不愛的人,那也沒有什麼道理可講了,而這樣的人更是絕無僅有。」
柳如思以發自內心的誠懇和痛苦,望進那雙怒意更盛的漸老眼睛。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柳氏目光中代指的深意,皇帝自然看得出,稍一思索,眼中的怒意不禁有些停滯…
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他是為兒子們謀劃了許多,但歸根結底是為了大夏…說來,他是將大夏,視作了自己的孩子?
柳如思再次道:「能像皇上您一般,將天下置於一切之上的人,很罕見。我想,就算是端王殿下…也做不到全心全意,只有大夏。」
皇帝眼眸垂下,想到褚時鈺與長姐說的話『無論是為國為民,亦或是執著於一人,都是情之所在』。
或許不是冷情冷心,而是他恰好將情志寄托在大夏上了嗎?
不過抬眼,皇帝又冷冷看著柳氏,可褚時鈺竟然把情志寄托在一個女人身上!就算是遇過折辱,受過此女恩德,淪陷到如此地步,也是太過荒謬!
柳如思知道皇帝不會被輕易說服,但也絕沒料到皇帝會突然露出殺意!
心頭真實的退縮了一瞬!一切得失和計較的前提,都是活著!觸怒了皇帝,恐怕她和秦皓的命都難保!
可,若是不久前,只是出於對秦烈的執念,她就妥協了,為了兒子的命,她可以忍下不願…
看向兒子的大眼睛,純然的雙眼靜靜望著她,沒有質疑,全然是信任。
她不能讓秦皓成為皇帝的磨刀石!
康王生來是嫡長子卻不被立太子,不明白自己到底少了什麼,只能一言一行的模仿著父親,滿心渴望得到皇帝的認可!對那些美人的態度,大約就是其扭曲心理的一角!又愛又怨!
褚時鈺被削去了『血肉』,對一切人事物都報以冷漠,按照皇帝的意志按部就班的競爭!直到遇見她,突然淪陷於情愛,決心脫離皇帝安排!可柳如思能看出來,褚時鈺依然難以改變在她影響之外的麻木不仁!
其他皇子恐怕也有各種各樣的心結!
若是秦皓按照皇帝的意願,成為名不符實的皇孫,會是怎樣的未來?
秦皓會心虛不安吧?自我懷疑,自我否定…失去自我的人生太痛苦了!痛苦泥沼中掙扎的一生真的值得嗎?
秦皓這麼聰明,一定會解析人生的意義,他會一次次問,為什麼命運在他還無力選擇的時候就定下了?!
童年的遭遇是根深蒂固的!哪怕柳如思轉世重生,都無法釋懷心中的恨!
哪怕有個普遍的理由,她也能接受父母的殘酷拋棄…就算是重男輕女,她也至少能告訴自己,他們是被封建思想支配了…
可她無法接受!他們居然認為是她破壞了他們的相愛,發自內心的恨她!就好像她的出生就是罪惡!可生下她,明明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他們是賦予她血肉的父母啊,她只是出生而已…
「為人父母,應當關愛自己的孩子。」
柳如思笑道:「民婦將孩子帶到世間,便有責任為孩子指引道路,護他走過還弱小的人生。」
「世間安得雙全法…可在難以取捨之事上,比起選擇,更應該去尋雙全之法。」
「國家大義,和愛護孩子都是正確之事,民婦不會為了一樣,就犧牲另一樣。」
「這事的起源,是端王殿下錯愛民婦,不如這樣,民婦願削髮為尼以示決心,請求殿下另娶良妻,殿下應該能妥協,也不會怪到您身上。」
皇帝一頓,柳氏說得冠冕堂皇,但眼神和語氣卻是表明,非要她做個選擇,那她選擇盡力拋開褚時鈺!釜底抽薪,他的圖謀就不會成立!
褚天明心下不由得忿忿,褚時鈺就這麼不重要?
隨即也認真思慮,方才想殺柳氏之意不假,但更多的是恐嚇,柳氏驚怕之下卻還是固執己見,看來是不會妥協了。
在重新把握住褚時鈺之前,皇帝不能殺柳氏,他現在也難以預料,褚時鈺在得知柳氏出事之後,會有何反應。
「既然做不出取捨,朕也不會強人所難。」皇帝似乎再次退讓。
「就按你之前所想,你入了端王府後再考慮,不過七年太久了些,三年,若鈺兒還未有子,到時這小子必須改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