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夜黤黮,月殘星疏。
冷霜勝雪,疾風如刀。
東京汴梁大理寺右寺,深牢之中。
陸通披頭散髮,身穿囚衣,頹然坐在地面冰涼堅硬的青石磚上,靜默無語。
他兩個肩膀處的琵琶骨被嬰兒手臂粗細的精鐵鎖鏈穿過,即使是身體輕微的顫抖,也會引來一陣陣嘩啦啦的金屬聲響。
四五名身穿紅色官服的護衛,腰間挎著鋼刀,面無表情地在大牢門前不疾不徐地巡邏著。
但若仔細看去,他們每個人扶著刀柄的手都在微微顫抖,胳膊上的汗毛亦根根聳立。
誰都知道,身後牢房裡面關著的,乃是一位貨真價實的仙人,雖然琵琶骨被穿,半分力氣也使不出來,但那可是曾是高視物外,神通廣大的先秦方士。
誰能保證,這位活了千餘年的老妖怪不會有甚麼出人意料的越獄手段呢?
……
忽地,一陣陰風蕭瑟,吹散了深監大獄中濃濃的煞氣,也吹滅了牆上的數盞黃銅油燈。
原本明光瓦亮的牢房,瞬間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什麼人!」
一名護衛大聲叫道,語音微微發顫,透著深深的恐懼。
緊跟著,是拔刀的聲音。
「快點燈!」
另一人的聲音響起,沉穩而有力。
這是今晚巡邏隊伍的頭領,從開封府臨時抽調而來,大名鼎鼎的趙虎,趙四爺。
聽到他的命令,手忙腳亂的吵雜聲頓時響起……
片刻,終於有人摸出了火石,緊跟著便是清脆的擦火聲。
火星一閃即逝,就在這剎那間,所有人都見到了令他們終生難忘的景象。
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眸,如大海般幽淵,如星空般深邃。
趙虎只是飛快地與那對靜謐黑夜般的雙眼對視了短短一瞬,就覺得頭暈目眩,渾身酸軟,腦子裡好像被灌滿了麵粉和水,搖一搖便成了渾濁一片的漿糊……
他不敢再看,連忙低下了頭,憑著多年當差的本能,抽刀而出,鼓足了全身的力量,朝著印象中的那雙眼睛的位置斜劈而去。
可是旋即便是一驚:自己原本握住的長刀,不知何時變得柔軟無比。
仔細看去,那竟是一截留著長長紅指甲的少女手臂……
趙四爺驚駭得想要大叫出聲,卻氣滯於胸,張著的嘴巴根本吐不出半個字來。
緊跟著,他眼前一昏,終於失去了知覺……
……
啪嗒……
拇指粗細的鎖芯,被一隻修長白皙的手握住,輕輕一拽,便斷裂開來。
牢內的陸通緩緩抬起頭來,一雙渾濁的眸子勉強看向來人的位置,失神的目光中倏忽間似乎恢復了些許精芒:
他有氣無力地說道:
「你是誰?是來救我的,還是來殺我的?」
來人打亮了火摺子,照亮了自身俊秀的臉龐,淡淡說道:
「咱們相識一場,我思來想去,還是決定來送你一程。」
陸通瞧了來人一眼,看清了他的面容,忽然間仿佛明白了一切,恍然一笑:
「原來是你,動手吧,殺了我,你的計劃就完滿了,大家都會以為是老朽害了所有人,然後畏罪自殺,沒人會懷疑到你身上。」
來人緩緩說道:
「不愧是陸通,咱們幾個人中,最擅算計的就是你,既然你什麼都明白了,那就安心的去吧,看在多年的情分上,我保證下手乾淨,絕不會讓你受罪的。」
陸通垂下頭,不再說話。
來人邁步之間,縮地成寸,抬腿便到了陸通面前,舉起手掌,便要震碎他的奇經八脈,造成陸通本人自斷經脈而死的假象。
他的手掌高高揚起,剛要落下時,卻被一股軟綿綿的柔和之力擋住,竟而停在半空,動彈不得。
來人怔了怔,仔細看時,卻見自己面前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支大大的芭蕉扇,阻住了一切攻擊。
他心中大驚,反應卻絲毫不慢,腳下微微用力,身形向後飄去,直奔監牢大門。
可身子剛剛躍起,一股強烈的殺氣便如排山倒海般從後襲來,如芒在背,令他心悸不已,趕緊使了個千斤墜,生生停住腳步。
與此同時,在監牢的陰影當中,緩緩走出一個高大的年輕人。
正是辛子秋。
……
時鐘轉回一天之前。
小巷之中。
辛子秋俯下身子,對太姒問道:
「太姒,你們幾個方士都曾經奪舍過別人的身體。我且問你,若是奪舍之後,你們的元神和新的肉身相互排斥,那該怎麼辦?」
太姒沒想到辛子秋會突然問起這個問題,有點莫名其妙,一雙美目在他身上打量一番,這才說道:
「這……你說的這種事情,確實偶爾會發生。其實我們每次奪舍之後,會以秘法將舊的肉身保存十餘天而不朽,若是奪舍後出了什麼問題,還可以將元神重新歸位,繼續尋找下一個合適的『傳承者』。」
辛子秋聞言,冷笑一聲:
「哼,果然如此……」
太姒以為他在針對自己,面對著兩大真仙的威壓,額頭上沁出了汗珠,小心翼翼地解釋道:
「不過我們已經很久沒做過這種有損陰德的事了,非是萬不得已,我們也不會經常奪舍的……」
辛子秋對她的解釋並不感興趣,擺了擺手,打斷了她的話,又問道:
「我再問你,在你們奪舍之後,若是繼續和舊的身體待在一起,會不會有什麼不舒服的感覺?」
太姒聽到這個問題,頓時冷汗直冒,驚懼失色道:
「你……你怎麼知道的這麼詳細?莫非你也曾經奪舍過?」
但迎上辛子秋如刀般的眼神,她趕緊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如你所說,確實如此,因為舊的身體內一般會殘留一小部分元神,和新身體中的元神將產生特別的共鳴之力,對神魂造成衝擊。因此新舊身體離得越近,不適的症狀就會越強。一般來說,我們會將舊的軀體封存在特製的棺槨之中,以避免這種情況。」
辛子秋得到了想要的答覆,終於將所有的線索串在了一起。
他站起身來,朝著兩位真仙一笑:
「兩位前輩,若晚輩所料不差,兇手應該是……」
……
「……玄誠道長,閣下別來無恙?」
監牢中,辛子秋嘴角含笑,但雙目如電,鋒芒畢露:
「我們在這裡恭候大駕多時了。」
來人回過頭,只見呂洞賓負手背劍,正對他怒目而視。
側方,鍾離權搖著芭蕉扇,手指輕彈,一團離火真炁迅速引燃了牆上所有的黃銅燈,將這裡照得如同白晝一般。
兩大真仙磅礴浩然的神念已經牢牢鎖定了此處,只要他稍有異動,便會招來雷霆萬鈞般的反擊。
身穿鵝黃色長衫的太姒,此時也從兩位真仙身後的陰影中閃了出來,美目含怒,正死死盯著他。
玄誠道人俊美的臉頰上,長長的傷疤因為震驚而微微顫動,張牙舞爪。
不過只是短短一瞬,他便重新恢復了那副人畜無害的笑容:
「哦,原來是辛都統,貧道與陸通前輩素來交好,見他遭了牢獄之災,心中頗為不忍,想來看看。」
辛子秋不慌不忙地打亮了火摺子,點起了油燈,半昏半暝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陰晴難定。
他指著外面橫七豎八躺倒的衙役們說道:
「道長,你就是這麼探監的麼?『景』字門秘術,確實有奪人心魄之能,但可不是拿來對付官差的。」
玄誠道人笑道:
「他們都沒死,只不過中了點幻術睡著了而已。貧道不便白日探監,只好在夜裡使一點小手段,這也算不得什麼大罪過吧。」
辛子秋搖了搖頭,嘆息道:
「這又是何必呢?閣下剛剛和陸通前輩的對話,我們都聽得清清楚楚。
「你明明是來殺人滅口的,現在卻做這些無謂的抵賴,又有有什麼用呢?
「乖乖認罪吧,玄誠道長……」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眼中閃耀著少年人不可一世的自信,語氣卻依舊平和而淡然:
「哦不,應該稱呼你……勾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