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
跟了沈獨這麼多年,裴無寂能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嗎?最惜的就是這一條命,若沒要事輕易不犯險。
可現在為著區區的三卷佛藏,竟敢去天下會?
裴無寂一身暗紅的衣袍上透著一種壓抑又死寂的氣息,身體則猶如他握緊的手指那般緊繃著,看沈獨的目光里,已然沉著幾分嘲弄。但很快,這幾分嘲弄就變成了一種近乎於深切的悲哀。
他問:「你**神訣,是不是要大成了?」
沈獨看著他,無言。
於是裴無寂什麼都明白了。
那突如其來的感覺,約莫是心如刀絞,讓他身子都跟著晃了一下,那嘲弄和悲哀都不見了,只剩下滿面的頹然。
他來了。
說了幾句話。
又轉身走了。
沈獨便坐在那榻上看著他寂寂然離去的背影,很快又聽到外面響起了鳳簫驚訝的聲音:「你什麼時候過來的?誰准許你過來了,又想要幹什麼!你……」
然而裴無寂約莫是沒搭理她。
腳步聲很快去遠。
鳳簫與別的侍女們的腳步聲卻近了。
間天崖上的早晨,總是霧茫茫的。
侍女們端著伺候他洗漱的一應器具,隨鳳簫一道走進來,沈獨便一句話沒說,洗漱淨面,又用過了米粥,卻不往外走。
他只吩咐鳳簫:「這幾日我要閉關,道中有什麼事情,都讓裴左使、姚右使和崔先生解決。若遇到什麼難以決斷、意見不一之事,則依裴左使的意思行事。」
鳳簫頓時目瞪口呆。
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沈獨竟然會在這時候閉關,更沒有想到在裴無寂做下那些事情之後,沈獨竟然還這麼信任他!
這不等於將整個妖魔道都交給了裴無寂嗎?
她想要反駁,想要詢問,可到底還是被沈獨趕了出去。待她將消息遞出去,整個間天崖上幾乎立刻就炸開了鍋。
誰能想得到?
這一段日子以來,人人都以為裴無寂是被架空了,接下來必定沒他好日子過。可一眨眼,道主閉關,妖魔道又是裴無寂的了。
這他娘的,怎麼回事?
不管是有腦子的還是沒腦子的,誰也搞不明白沈獨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就連姚青、崔紅兩人聽了這消息都不由緊縮了眉頭。
間天崖上,一時是謠言四起。
有人說,永嘉關與顧昭對戰,勢必消耗了沈獨不少的力氣,甚至讓他受了重傷,才忽然需要閉關;
有人說,裴無寂手段高超,在永嘉關劫走了武聖后人,算是為妖魔道立下了大功,重得道主信任是應該的;
當然,也有人說——
沈獨死活不處置裴無寂,無非是色令智昏。只怕是姓裴的不要臉,在床上把道主給哄好了,才有今日。
裴無寂是什麼反應,沒人知道。
這樣的流言蜚語也傳不到沈獨的耳中,或者說,即便是傳到了沈獨的耳中,他也不會在意。
小十年了,這樣的話還少嗎?
不管是他,還是裴無寂,都應該習慣了。
斜風山莊天下會將會在二月二龍抬頭的日子召開,江湖上早熱鬧了起來,除了莊主陸帆固定邀請發出去的那些請帖之外,其他的不記名請帖已經是一帖難求。加上今年情況特殊,聽說還給妖魔道發了請帖,雖不知沈獨會不會去,可江湖上各大勢力依舊密切地關注了起來。
正月廿四,沈獨出關。
次日下午,寒絕頂議事。
因他原本武學造詣就已經極高,所以眾人完全看不出他這一次閉關之後的深淺來,只是下意識覺得一定是比原來更厲害了。
當然事實也的確相去不遠。
自**神訣之後,沈獨還從未接觸過這樣高深玄奧的功法,雖只有三章,可這幾日閉關只將第一章練了,便覺內力更厚了一分,且比一般功法修成的內力更堅實雄渾。
偶一試威力,雖無一招半式,卻如虎嘯龍吟,強勁猛烈。
他雖沒接觸過武聖婁東望,但依據江湖上大部分的傳言來看,此人殺人手段極為酷烈,功法也走剛勁的一派,全無半點陰邪之感。所以這三章功法,比起傳說中的「三卷佛藏」好像是少了一些,可也未必不是武聖留下的武學精要。
所以沈獨對這東西的來歷雖有些忌憚,但他從不是想去細究根底的那種人,練了也就練了。
死馬當活馬醫沒什麼不好。
反正這條賤命也就剩下兩年,練不練有什麼區別呢?
心裡這念頭越清楚,他言語和行事上的顧忌也就更少。一整上午的議事裡,他說的話都沒超過十句,臨到結束時才做了一番安排。
斜風山莊在江寧。
這一次沈獨一定要去天下會,間天崖上下自然是反對,但礙於他的威壓,再大的反對也掀不出什麼水花來。
只是該做的準備是要有的。
他特點了妖魔道上最精銳的三堂高手,在天下會之前便秘密往斜風山莊去,另要捎上武聖后人婁璋,以防半路上出什麼差錯。
而他自己則是輕裝簡從,先去劍廬。
這是兵分兩路,他大搖大擺不掩飾自己半點行蹤,暗中妖魔道上的高手卻已經帶著武聖后人去江寧,保管讓人看不出半點端倪來。
正月廿六,沈獨再一次離開了妖魔道。
身邊帶著的人不多,也就三個,同時也是妖魔道上除他自己之外地位和武功最高的三個:裴無寂、姚青和崔紅。
鳳簫知道這消息不免又哭了一回。
畢竟沈獨都把裴無寂帶走了,居然不帶著她一起去看熱鬧,這怎麼也說不過去。
只是被姚青那兇巴巴的眼神一瞪,就委屈地藏起了眼淚,不敢再鬧騰什麼,只敢囁嚅著小聲讓他們回來給她講,再帶點外面新鮮的吃的喝的玩的。
姚青自是不耐煩地應了。
如此,一行四人才終於離開了間天崖,自西北而東南,過了幾條險道,終於在兩日後的下午抵達了荊門。
荊門臨長江踞漢江,倒是個難得的好地方。
只是此地在江湖之中有名聲,算來算去,終究是因為這城中一座劍廬。
初時,這所謂的劍廬,不過就是城中一再普通不過的鐵匠鋪。鑄劍師黎炎那時也不過就是一個普通的鐵匠。但後來山中忽然發現了一座隕鐵礦,終於引得江湖人士紛至沓來。
但怪的是,竟無人能將隕鐵打造成兵器。
直到有一天黎炎潛心鑽研,終用了特殊的方法進行鍛造,這才開啟了「劍廬」的傳奇。
一晃數十年過去了,昔日的鐵匠黎炎已靠著精湛的鍛造技術,擁有了江湖第一鑄劍師的美名,昔日的鐵匠鋪也成了如今城中鼎鼎有名的「劍廬」。
明日便是他六十大壽。
數十年來黎炎為江湖上不少高手名士鍛造過兵器,人緣極好,更不用說他大壽之日正好還要從寒潭之中起出一柄新鑄的寶劍。所以沈獨他們到時,城中熱鬧非凡,到處都是人。
「哎喲,張少俠,又見面了啊。」
「那不是觀止門的少門主嗎?居然也來了……」
「哈哈,黎老的面子到底是很大的。你們怕還不知道吧?今兒一早就傳來了消息,說是蜀中天水盟的池少盟主幾日前已經從蜀中出發,也要來給黎老賀壽。還有八卦樓的玄樓主……」
「玄鶴生也要來?」
「這回可真是熱鬧了。」
……
沈獨等四人來得尋常,加之這時候在大街上行走的大多都不是緊要人物,所以也沒幾個人能認出他們嚇人的身份來,只如常人一般穿行在大街上。
初時還好,待聽到那幾句議論,他便微微一揚眉。
黎炎那老頭子在他少年時為他打造了無傷刀,他想著他六十大壽便趁天下會的機會,順道過來轉一圈。哪裡能料想,這一回除了自己之外,竟還有這許多的厲害人物要來?
天水盟少盟主池飲……
不正好是顧昭那廝近來最厭惡、最忌憚的人嗎?聽說是想取顧昭而代之,成為這武林中第一說得上話的那人。
至於玄鶴生?
一想到這人,沈獨眉梢便微微一挑,心裡莫名生出了幾分不妙的預感。
那個在八卦樓擺陣挑釁整個武林的病瘸子……
「姚青,去打聽打聽,現如今城中到底是什麼情況,都有什麼人要來。」
作者有話要說:*
間天崖F4
第52章天水盟┃他卻在這目光注視下,化作了一隻小小的螻蟻。
「此次荊門的確來了不少人,因過不久便是天下會,所有從北面來的江湖人士,經過劍廬都來拜訪,也有人單純為了一睹開劍時的盛況。天水盟少盟主池飲雖是初出茅廬,但這兩年風頭極勁,且半年前開始在蜀中之外的很多地方活動,黎炎大壽這種事他想必不會錯過。」
探聽了消息回來的姚青緊鎖著眉頭。
「至於玄鶴生,這些年來好像頗得黎炎喜歡,已經為他鍛造了三把兵刃。這一回將要開出來的寶劍,據說也是為玄鶴生本人打造。他自是要來一趟的,但應當會比池飲慢上半天。」
「顧昭不來?」
一行四人也沒聲張,就在城中找了間客棧落腳,此刻已入夜,沈獨坐在自己那間上房內聽姚青回稟,也微微皺了眉。
姚青搖頭:「不曾打聽到什麼消息,只聽說蓬山派人送來了賀壽禮,但顧昭本人還在斜風山莊。據聞是身上有傷,在那邊將養。」
養傷?
這必定又是一個迷惑正道眾人的幌子了。
沈獨又不是不知道顧昭什麼德性,根本沒將這一句話放在心上,反而思忖了起來——
蜀中天水盟勢力極強,但因為蜀地天險,進出從來一條道,並不容易往外擴張,所以多年以來都盤踞於盆地之中。但最近這個忽然冒出來的少盟主池飲卻是頗有野心,隱隱要與顧昭分庭抗禮。所以顧昭怎麼看怎麼覺得這人不順眼,一直想要除之而後快。
眼下池飲要來劍廬,顧昭卻缺了席。
「這天水盟的少盟主池飲,可謂是顧昭眼中釘肉中刺了。這一回真是趕巧,若有機會,會上一會,興許能有點什麼意外之喜。」
沈獨琢磨片刻,便笑了起來。
那兩道藏著深重戾氣的長眉里,隱約掠過了一分殺意。
誰都知道沈獨與顧昭是死對頭,一般人聽了之後約莫只當他是要借池飲做點什麼。
可此刻屋內其他三人都不簡單。
裴無寂、崔紅二人心思暫且不說,一旁本來心思簡單的姚青聽了這話已然是心頭一跳。
她還記得當初在不空山外面被人截殺的事。
那時候是崔紅與她約定了在某個地方會合,但沒料想到半路上竟與東湖劍宗撞了個正著,且對方領頭的長老還口口聲聲說是「池少盟主神機妙算」,早知道他們要從此地經過。
天底下哪裡有那麼巧合的事情?
沈獨是什麼時候就已經隱藏在暗中的,姚青不知道,但這一句話她記了很久,總覺得這當中有解開必定令人心驚的玄機。
只是她遲遲沒說出來。
如今聽沈獨這般言語,心中卻是瞭然:這裡面的貓膩,道主心裡該也是有數的。
小城客棧的上房,自然比不得間天崖上的奢華精緻,就一架床擱在東南角,臨街的一面開了窗,外面的聲音已經漸漸小了下來。
昏黃的燈火開始在城中點亮。
沈獨站窗邊看了有片刻,才道:「都下去吧,明日一早再打聽打聽城中情況,日中再為黎老賀壽。」
「是。」
三個人各懷心思,應聲退下。
「吱呀」,打開的門重新關上。
待人都走了,他才轉過眼眸來,盯著這兩扇緊閉的房門,眸底忽然陰沉沉的一片,猶如暴雨的前夜。
這一夜,沈獨沒能睡好。
他在衣食住行上向來奢侈靡費,且容易認床,客棧里硬邦邦的床硌得他渾身都痛,好不容易捱著咬牙睡過去,半夜裡還做起夢來。
那種燥熱的、讓他安生不下來的綺夢。
竹海。
經文。
和尚。
螞蟻。
他的手從那僧人的胸膛上遊走而過,像是什麼邪祟的妖魔一般攀附上他的脖頸,像是以前威脅其他任何人一樣威脅他:「禿驢,你敢不跟我走,我便踏平了天機禪院,再殺了你……」
那僧人閉著的眼忽然睜開。
萬丈佛光於是炸開,在他眸底;而他卻在被這目光注視的瞬間,化作了一隻小小的螻蟻。
和尚不見了。
竹舍不見了。
只有一隻手執著一根細長的竹筷,將他按進了一團泥濘之中,粉身碎骨。
沈獨一下就醒了。
他翻身從床上坐起來,屋內的油燈沒滅,喘息中一抬眸,便看見被他放在了桌上的那畫軸和佛珠。
昏黃的光亮照著,彷如那一晚的竹舍。
噩夢纏身,是他的宿命。
自打坐上妖魔道道主的寶座之後,他沒有一日不做噩夢。有時候是在間天崖上,看著父母的屍首,茫然無措;有時候是在那絕崖之下,饑寒交迫,又絕望又恐懼……
可夢到和尚和螞蟻,還是頭一次。
怔神半晌後,沈獨心裏面嘲弄忽起:大概是不空山下那一段經歷,於他來說實在特殊到了極點,太難忘記,所以才會夢見吧?
在床上坐了一會兒,他終於還是平復了自己的呼吸。想要躺下去繼續睡,卻是怎麼也睡不著了。
乾脆披衣起身,站到了窗邊。
伸手一拉,這位於二樓的窗戶便開了一條縫,沈獨站裡面朝外望去,夜已經十分深了,怕已經過了子時。
墨空無月,星辰隱匿。
四條長街規整極了,將整座荊門城切割成方塊狀的四個區域。但此刻每一條街道上都乾乾淨淨,倒看不見什麼行人,唯有遠處的花樓酒肆里還有一些聲音。
夜晚裡,風吹面,微冷。
沈獨在窗前站了很久,一如多年以前在間天崖絕道上等著崖上的明月慢慢爬上岩壁一樣,清冷而安靜。
只是這一夜終究太暗。
而且並不安靜。
約莫丑正,長街另一頭竟然有清脆的馬蹄聲傳來,由遠而近,聽著竟然是有七八匹。
很快馬蹄聲近。
這一行人竟是無巧不巧從沈獨窗下經過,於是被他看了個清楚。
七匹馬,每一匹都是上佳的千里駒!
三騎在左,三騎在右,皆靠後;最中間的竟是一匹毛色純黑的好馬,馬上坐一名身軀昂藏的男子,身穿一身玄黑勁裝,銀冠束髮,五官極佳,眉目間卻隱約幾分狂放氣。
策馬揚鞭時衣袂飛起,露出一角銀線彎月標記。
天水盟?
因這勢力在蜀中,與妖魔道相隔甚遠,向來沒什麼衝突,所以沈獨是沒見過江湖上這支勢力的人的。
可每個派別是什麼徽記,他卻一清二楚。
這個地方,這個時辰,這樣的一批人……
下面過去的這人是什麼身份,幾乎不用深想都知道:除天水盟那一位少盟主池飲外,該不作第二人想。
只不過,他們入城的時間,未免也太晚了一些。
沈獨的武學修為在整個江湖上都能算進第一流的行列,憑下面幾個人的本事,還發現不了站在樓上的他。
所以這一行人一路奔過,也未回頭。
待人從這街道上離開了之後,夜裡的冷風才將那一股隱隱的血腥氣,送到了他的窗前。
——天水盟這幾個人,竟是在外面殺過了人、沾了血,才進的城。
手指輕輕一抬,搭在了窗沿上,沈獨的神情忽然變得莫測了幾分。他暗中琢磨著天水盟途中到底遇到了什麼,又不知為什麼想到了顧昭的身上。
憑直覺,他覺得此事與顧昭脫不開干係。
只是如今顧昭也不在,即便他心裡有些猜疑,也只能按在心中,無從求證。
天水盟一行人走有了兩刻多。
沈獨一直站在窗前沒動。
直到丑正三刻,這客棧二樓某一角的客房裡傳來了輕得幾乎聽不見的開門聲,緊接著便是刻意壓低的腳步聲,翻上了樓,似是誰踩著樓頂的青瓦悄悄行過去了。
薄而冷的唇,忽然就拉開了些許。
昏沉沉、冷冰冰的夜,映照在他昏沉沉、冷冰冰的眸底,凝聚成了一種近乎於殘忍的憐憫。
他明明,已經給了崔紅機會。
「可你們,就這麼想讓我死嗎……」
第53章無傷┃當初的少年,身上沒半點邪戾氣,清風朗月似的。
天亮了,城裡熱鬧了起來,外頭響起了叩門聲,然後是裴無寂的嗓音:「該起來用飯了。」
沒喊「道主」,畢竟出門在外。
沈獨後半夜根本沒睡,聞聲只將那披著的衣袍穿上,可要自己系腰間革帶時,又怎麼都系不好。
到底是從小被人伺候的。
他莫名地笑了一聲,眼光閃了閃,只向那門外喊道:「你進來。」
外面站著的裴無寂明顯是愣了一下,有些遲疑,因為在他話音落下後片刻,他才推門進來。
沈獨穿著那深紫的長袍,只是袖口袍角都不很整齊。
抬眸見他進來便將自己的雙手展開了,自然地道:「鳳簫不在,倒是讓我穿衣都嫌累了,勞動裴左使。」
裴無寂年幼的時候,乃是家中獨子,也是嬌生慣養出來的。只是在間天崖上,昔日優渥的生活不再,很多事情只能自己動手。
所以這些年來,他會做很多事。
包括練功習武,端茶遞水,穿衣縫補,甚至燒飯做菜。
在過去的很多時間裡,若有個什麼事情,出門在外,總是他伺候著沈獨的。
沈獨也曾戲言,沒了他他可能會餓死在荒野。
可這樣的一句話,是他什麼時候提到的?如今想起來,竟覺得沒什麼印象了。
裴無寂壓抑著心內忽然泛起的那一層層捉摸不定的情緒,無言地走了過去,為他整理衣袍。因刻苦習武而長了粗繭的指腹,從領口袖口那幾道褶皺上撫過。最後自然地半蹲了下來,為他扣上腰間那一條繡著紫黑色暗紋的革帶。
這一刻,他像是擁著他。
雙手從他腰側穿過,幾乎將這個人環在自己的懷中。
只是與以往任何一次一樣,沈獨是高高在上的,而他便半跪在他的面前,並不抬眸去看沈獨此刻的神情。
一應細節,很快打理妥當。
裴無寂起身退開。
沈獨還站在原地,隨意地看了看自己那精緻又寬大的袖袍,還有上面隱隱透著幾分陰森的天魔圖紋,然後才去看裴無寂。
他年輕的臉上,看不出有什麼不滿的情緒。
低垂著眉眼,也不看他一眼。
那一把他昔年交給他的無傷刀靜靜地佩在他腰間,殷紅的鑄紋如鮮血一般刻在刀刃的尖端。
「裴無寂。」
沈獨忽然就開了口,而且連名帶姓地喊他。
裴無寂忽然就覺察出了那一點不尋常的味道,眼帘微微閃爍間,已經抬起了頭來,看向了他。
但直覺讓他沒有先開口接話。
只像是知道沈獨後面還有話說一般,靜候著。
沈獨讚嘆於他這一身與少年時截然不同的鎮定與冷硬,唇角彎彎時,已輕輕地笑了一聲,可輕描淡寫從口中出來的問題,卻不那麼讓人輕鬆了:「當初你敢反我,歸根結底,是外頭還有個東方戟吧?」
「……」
這一剎那,真是心內一股令人冰寒的戰慄沖湧上來!
事情已經過去了那麼久,裴無寂本以為他是沒有察覺,也懶得過問的。可就在這毫不起眼的小城裡,客棧中,如此毫不在意地問了出來!
於是他這一刻驟然緊繃的反應,已然將自己出賣。
無需他回答,沈獨全明白了。
他面上看不出什麼情緒的波動,只是走上了前去,輕輕將他腰間那無傷刀拿起來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道:「走吧。」
鑄劍師黎炎的六十大壽,就在今日。
荊門城中早已經聚攏了八方的來客,劍廬大門口處,才一到了迎客的時辰,各方的貴客便已經到了不少。
黎炎也不在門口,只在中堂內謝客。
他今年已是六十高齡,年過花甲,兩鬢斑白,但因為常年鑄劍,身子骨還不錯,顯得精神矍鑠。
下把上蓄了一把鬍子,只是看上去很短。
原因無他,都是前兩天在鍛造新劍的時候一沒留神,被爐火燒去了大半截鬍子,只剩下這短短的一把罷了。
身上穿的是萬壽圖紋的綢袍,黎炎長滿了皺紋的臉上難得都是笑容,與今日來為他賀壽的江湖人士們說笑著。
天水盟的少盟主池飲來得也早。
眾人到的時候,他已經坐在了堂中左側,端了一盞茶慢慢品著。
身為蜀中第一勢力的少主人,池飲生得一副堂堂的好相貌,舉手投足間亦是一股大家之氣。
人往那椅子上一坐,渾然是大馬金刀氣。
便是那飲茶的動作,都透出一種並不將天下放在眼中的、天然的睥睨。
不少人悄悄側過眼眸來打量他,但也不知是顧忌他身份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周遭這麼多人,竟也沒有一個敢上去搭話。
角落裡有人小聲地議論。
「聽說昨天天水盟來荊門城,半道上好像遇到了一點意外,被不知哪裡來的攔路盜匪所截,有些折損,最終進城的才七個人。你們是沒看見,那城門口通過去的大街上,馬蹄印子都是紅的……」
「誰膽子這麼大,竟敢對他們動手啊?」
「你們說會不會是妖魔道?」
這「妖魔道」三個字話音剛落,劍廬大門口的方向,忽地一陣聳動,好像是見到了什麼了不得的嚇人事,人人駭然色變。
中堂里的賓客也都察覺到了,朝那邊望去。
黎炎正與東湖劍宗的宗主易天銘說著話,見此動靜,也不由得停了下來,發白的眉皺了起來:「出什麼事了?」
沒有人應他。
從門口處到這中堂外,每一個看清楚了的人,面上都浮起來一層恐懼,更有甚者已經是面如土色,禁不住地顫抖起來。
當然也不乏正義之士,皺眉大怒。
「是裴無寂……」
「妖魔道瘋了不成?來劍廬幹什麼?」
「姓裴的,今日是黎老六十大壽,你妖魔道也要來插上一腳,未免也欺人太甚了吧?!」
不錯,這引起了一片震悚的意外來客,不是旁人,正是妖魔道間天崖左使裴無寂。
此刻他手持著名帖,正遞給門口的管家。
聞得裡頭人喝罵之聲,他掀了眼皮朝那方向看了一眼,自看到了一堆對他橫眉豎目的正道人士。
若是換了一種情形,手底下再多得幾個人,只怕等不到對方把這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話說完,他早已經讓對方永久的閉嘴躺在地上了。
只是今日畢竟不一樣。
裴無寂冷硬的面容上略過了一分殺意,但很快又壓了回去,只收回了目光,將名帖放在了那面目呆滯的劍廬管家的手中。
這些年來,劍廬在江湖上也算地位超然了。
身為劍廬的管家也算見過了不少世面,可此刻裴無寂面前這身材枯瘦的小老頭依舊嚇得滿頭冷汗。
「這,這是……」
「黎老今日六十大壽,怎麼說昔日也蒙他老人家挑選,有鑄刀之恩在。今日沈某冒昧登門,無意挑起任何爭端,不過只是來為黎老賀壽罷了。」
一聲輕笑忽然傳來。
站得靠外的、距離門口近一些的人,幾乎立刻就看見了說話的那人。
是從門外上的台階。
那分明是一張好看極了的臉,讓人一見之下心神搖盪;可僅僅在這念頭生出來的剎那,此人眉目間那一股深重的凌厲兇殺之氣,又如青鋒寒芒,透出一股沉凝的威壓,令人喘不過氣來,頓生恐懼,不敢直視。
這天底下見過傳說中的妖魔道道主沈獨的人其實不多,一則因為見過他的人八成都死了,二則因為近些年來妖魔道上已經很少有事需要他自己出面了,更多時候都是裴無寂做。
可是剛才,他自稱「沈某」。
妖魔道上有幾個人姓沈,還擁有這般駭人的一身兇殺戾氣?
所以幾乎是在看見他模樣,聽見他說出這兩字自稱的瞬間,劍廬內外所有四面八方的來客便已經確定了他的身份!
一時如臨大敵!
拔劍的拔劍,抽刀的抽刀,青天白日之下,頓時寒光四溢,一言不合就要動起手來。
黎炎那一張老臉頓時不大好看起來。
沈獨卻不在意,既不在意這莊子裡朝著他舉起也不知什麼時候才有膽子落下的刀劍,也不在意今日壽星公那難看的面色,只閒庭信步一般走了進來。
就這麼在眾人目光注視下,站到黎炎面前。
「黎老,晚輩來為您賀壽。」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沈獨面上竟是帶著幾分笑意的。
若非那眉目間的戾氣早已經深得好似刻在骨血中,若非這一身紫黑長袍上的十六天魔圖紋太過猙獰,只怕旁人還要以為這是哪裡來的翩翩公子呢。
他的態度是真和善,半點都沒有作偽的虛假。
江湖上很多人並不知道這妖魔道道主沈獨與黎炎之間有什麼關係,只聽說間天崖左使裴無寂現在用的那把無傷刀實則是昔年黎炎為沈獨打造的,箇中曾發生什麼卻不甚清楚。
當然也沒人知道,這刀怎麼到了裴無寂手中。
可黎炎自己是清楚的。
常年待在爐火旁的老人,面色有一種被曬傷似的棗紅,被一條條皺紋壓著的雙眼,見多了這江湖上浮沉的世事,已經有了幾分通達之感。
只是此刻看著沈獨,依舊痛心難解。
誰還敢相信,他面前這個只需露個面便能令整個武林如臨大敵、滿手血腥的魔頭,萬人之上的妖魔道道主沈獨,在許多許多年以前,只是個靦腆內向、怯懦善良的少年呢?
那時妖魔道還是他父母掌管。
黎炎記得很清楚,那小少年低眉垂眼地跟在另一個高出他半個頭的少年後面,身上沒半點妖魔道上的邪戾,清風朗月似的。
原本妖魔道來,是逼他為那一名名為東方戟的少年,也就是當時妖魔道道主的得意弟子,鍛造一柄削鐵如泥的神兵。
黎炎本不願意。
可在見到沈獨的一瞬間,他改變了主意,只覺得若這少年他日能執掌妖魔道,或是武林一件幸事。
於是他毫不畏懼地告訴他們,鍛造神兵,可以,但這一柄神兵卻不是要給那個什麼東方戟,而是要給那個看人都有幾分怯生生的少年……
是一把刀。
刀名,無傷。
可誰能想到,一晃十多年過去……
世事易變。
當年的怯懦少年,已是武林中凶名遠布、令人聞風喪膽的魔頭,而當年那一把無傷刀,則佩在了另一人的腰間,奪去了這江湖上無數人的性命。
黎炎的目光,從沈獨的身上,移到了裴無寂的身上,又在他腰間垂著的那刀上停留片刻,最終才移了回來。
眼前的沈獨實在太陌生了。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只向周遭無數刀劍已出鞘的江湖同道道:「遠來是客,沈道主肯賞光,也使劍廬蓬蓽生輝。今日是老朽六十大壽,還望諸位都給個面子,有什麼恩怨都待過了今日再算吧。」
第54章池飲┃裴左使這樣厲害,該是床上床下都把道主伺候妥了。
黎炎此話一出,眾人頓時面面相覷起來。
說實話,在不知道眼下妖魔道根底和沈獨來意的情況下,他們也的確不想冒險與沈獨動手。更不用說,對方也不是單槍匹馬來的,那裴無寂、姚青、崔紅三人又不是跟著他當擺設的。
這簡直是妖魔道最恐怖的四個人都來了劍廬!
真要動起手來,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而且今天這日子的確特殊,黎炎六十大壽,舞刀弄槍已是不敬,若還要在人家壽宴上見血,這就是過分了。
所以眾人思慮了一番,雖有萬般的遲疑,到底還是慢慢收起了各自的刀劍,只是落在沈獨等人身上那警惕而戒備的目光卻沒有半點消減下去。
場中氣氛,一時沉凝。
原本熱熱鬧鬧的壽宴,這一刻好像全變了味兒。
一側角落裡,那天水盟少盟主池飲的目光,全落在沈獨的身上,隱隱然透出一抹狂氣來,但又藏得極深。
又看了裴無寂腰間那刀一眼,他無聲地一笑。
但緊接著就在所有人注意到他之前收回了目光,也未讓被注視的沈獨察覺。
主人都沒表示反對,下人當然連忙上來接引客人。只是沈獨等人的身份畢竟還是太特殊了,且事前也沒半點知會,所以一開始就沒準備好位置,只能往上首人少的地方引。
這一下,便巧了。
沈獨他們這一行人的位置,竟恰好在天水盟少盟主旁邊,兩張桌案都挨著,沈獨坐下來,就在池飲左手邊。
某種意義上講,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縱觀全場,哪裡還能找到這樣一個合適的位置來給沈獨坐?唯有蜀中來的天水盟少盟主池飲,與江湖上其餘人等交情不厚,也沒幾個熟人,坐的位置周圍也沒人,且天水盟勢力極強,對上妖魔道也未必就犯怵了。
這兩人坐一處,出不了事。
只是……
昨天夜裡,沈獨在客棧樓上可是親眼看見天水盟那幾人帶著血腥氣從下面過。
今日又見著,心底倒有幾分好奇:要知道,顧昭可不算是什麼凡夫俗子,天底下少有人能入得他眼,還被他視為勁敵。他雖從為在他面前說過這池飲堪為勁敵,可也從沒小瞧了此人去,一直恨不能致此人與死地。
這樣的一個人,該是有幾分真本事的。
沈獨這樣想著,走過去時便隨意而自然地看了對方一眼。
一張臉上是外露的鋒芒。
眉眼間帶著幾分輕狂的感覺,可看那坐姿又覺得一身的沉穩,顯出一種難言的矛盾,說不出這人到底是深沉還是狂傲。
其左耳上打了三枚小小的銀環,倒添幾分邪氣。
昨夜那一身血腥氣已洗了個乾淨,瞧不出半點森然肅殺之感,只像是尋常正道名門少年的掌家人一般,光鮮里有幾分自然的正氣凜然。
只不過,對方的目光……
沈獨莫名從對方回視自己的眼神里,看出了一種隱藏得極深的敵意,但很快又化作了一種難言的玩味。
池飲穿著一身頗為華貴的玄黑色長袍,黑白雙鉞則隨意地壓在桌面上,目光從沈獨的身上移到了裴無寂的身上,又在兩人之間游移了甚久,透著幾分惹人生厭的刺探與曖昧。
裴無寂豈能察覺不到?
他手一動,已經直接按上了腰間的無傷刀,但下一刻一隻微涼的手伸了過來,竟將他的動作壓住。
是沈獨。
他這般舉動,別說是裴無寂,就是一旁素知他是什麼秉性的崔紅與姚青都吃了一驚。
唯獨對面的池飲好像半點不驚訝,挑了挑眉。
「是天水盟的池少盟主吧?久仰了。」
沈獨今天是真沒有在黎炎壽宴上鬧事的想法,更不打算動刀動槍,所以顯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和善。
說這話的時候,甚至笑了一笑。
在旁側端坐的池飲,見了他這笑,仿佛是被晃了一下眼,但在沈獨看不到的另一側,卻是五指驟然緊握,手背上青筋突出。
只是面上他半點端倪沒顯露。
好像是對沈獨很感興趣一般,他繼續用那玩味的眼神打量了裴無寂一眼,目光落在兩人交疊的手上,嘖了一聲:「百聞不如一見,池某雖久在蜀中,聽聞妖魔道上人行事素無顧忌,更聽聞沈道主有分桃斷袖之癖,原來是不假。沈道主這般可真真令人羨慕了,似裴左使這般厲害的人,該是床上床下都能將道主才伺候得妥妥帖帖了。」
床上,床下。
這話說得,可也真是太露骨了吧?
周遭不少人都在暗中關注著他們這邊的動靜,聽見這一句,有的覺得臊得慌,也有人心裏面啐了一口,暗道妖魔道是真的邪、不要臉。
裴無寂的面色幾乎是瞬間難看了下來。
這天水盟少盟主的惡意幾乎不需要仔細感覺便已經輕易地傳遞了過來,讓他殺心頓起。只是壓在他手背上那手掌,始終沒有移開,反而寬慰他一般,輕輕地拍了一下。
「老大不小的人了,怎麼總沉不住氣呢?」
沈獨站在裴無寂側前方,也沒回頭,似乎是笑了一笑,聲音輕飄飄的。可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這裡面藏著多少深重的戾氣。
他的脾氣從來不好。
腳步移動,沒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當著眾人的面,在池飲的注視下,沈獨竟然大搖大擺地在池飲身旁落了座。
那一身姿態,瀟灑且自然。
只是在他微微側頭,湊向池飲說話時,眉目間那陰森邪戾已是悄然漫溢:「池少盟主,我那位東方師兄你與勾結的時候,竟沒警告過你沒事別犯我忌諱嗎?」
這一瞬間,池飲身形頓時緊繃。
警惕與戒備「騰」地一下飆升起來,隱隱然化作一種近乎於實質的殺意。
只是這一點沈獨還不看在眼底。
方才這一句話的聲音壓得極低,若不小心幾乎不能聽清,更不用說是更遠一些的旁人了。所以大多數人只看到傳說中的妖魔道道主沈獨湊到了天水盟少盟主的耳畔,笑著說了一句什麼。
這情況可就有些詭異了。
眾人一時摸不著頭腦,又覺得心驚肉跳。
偏偏沈獨還一點也不知道收斂,或者說,在他的眼底,這池飲在說出剛才暗幾句話的時候就已經等同於在閻羅王面前報過了名。
他抬眸對上對方那驟然緊縮的瞳孔。
接著卻是隨手一指桌上的酒壺,示意裴無寂來幫他倒酒,面上卻還雲淡風輕。
裴無寂強壓了一腔殺意,上來為沈獨倒酒。
咕嘟嘟,酒液很快滿盞。
沈獨旁若無人地端起來喝了一口,又將酒盞放下,向自己身邊這沒說話的池飲開了口:「聽說昨夜池少盟主在荊門城外遇到了強敵截殺,大難不死,當真令人佩服。」
「難道是你?」
池飲的面色頓時難看了起來,但左耳上三道銀環,卻在此刻閃過了幾分幽暗光,襯得他面色有些陰晴不定。
沈獨當然搖頭:「少盟主這可就是高看我沈某人了。妖魔道的勢力再大,也不至於就延伸到荊門城外面來了。您也不用腦子想想,你蜀中天水盟近來野心勃勃,頭一個妨礙到的是誰。想你們正道也是有趣。暗中算計要你天水盟折在這裡的到底是誰,少盟主心裡難道沒數嗎?」
當然是顧昭。
這一點池飲其實已經有了隱隱的猜測,畢竟昨夜也的確得到了些許的蛛絲馬跡,只是抓不住確鑿的證據,又兼之蓬山第一仙的名號實在太響,就算有懷疑也不敢確定。
但此刻被沈獨一說……
池飲那目光一轉,頗帶幾分狂氣的面容上掠過了一分謹慎,竟沒接沈獨話,只是戒備而冷沉地問道:「我天水盟與你妖魔道素來無仇,沈道主如今說這些挑撥離間的話,是何用意?」
沈獨也不介意他接話不接話。畢竟真相如何,池飲心裡該是清楚的。他說這些,自然是有自己的用意在。
當下只淡淡地一笑。
「少盟主該知道,我與顧昭是夙仇了。如今我手握武聖后人,不日便能逼上天機禪院,得到三卷佛藏。少盟主既有稱霸武林之雄心,何不若與我合作一次,你我二人裡應外合,先弄死姓顧的,於你於我都是好事一樁。作為回報,我也會邀少盟主一起上天機禪院,共享佛藏。不知,少盟主意下如何?」
這一刻,池飲還沒什麼反應。
但遠在斜風山莊的某蓬山第一仙,卻是心頭猛地一跳,抬頭看了看頭頂晴好的天,生出幾分疑心來:
忽然心悸這麼一下,哪個王八羔子要算計老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