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冬灰┃眼底心底,只有那一幅畫。

  沈獨還是那個沈獨,半點都沒有變化。

  怎麼會有人因為看了他腕間那一串佛珠,就誤以為這樣一個血腥殘忍的大魔頭會轉性向善呢?

  活下來的,大都是有心眼、有計較的聰明人,可一旦回想起方才他面色如常說出那些虛偽詭詐言語時,依舊忍不住為那些為其面目所欺騙的天真之輩暗暗地嘆息了一聲。

  江湖很大,可終究沒有弱者與愚者可偷生的一隅。

  妖魔道,從沈獨再一次出現在這寒絕頂的時候,就已經重新恢復成了昔日的模樣:一個沈獨淡漠尋常地坐在高處,下方是俯首聽命不敢有絲毫反駁的眾人,空氣里飄蕩著的濃重血腥味為風吹散,與群山里浮游的無盡煙雲匯聚,卻令人望之生寒。

  接下來的時間裡,沈獨再沒處置誰。

  他只是一如往日一般,問詢了各部分舵最近的情況,又了解了在他不在這段時間裡江湖上各種最新的動向,最後才是對妖魔道的調整。

  因為前段時間裴無寂掌控妖魔道的時候,就排擠了不少的異己,且剛才沈獨還弄死了一群,一些分舵和勢力自然缺了人看管。在這種敏感的時刻,任何一點不慎都有可能招致正道趁虛而入,所以需要儘快將爛攤子收拾妥當。

  沈獨也未讓眾人失望。

  幾乎不存在什麼抉擇上的艱難,他對自己治下的妖魔道了如指掌,也並不覺得有誰無可取代,輕而易舉就在極短的時間內指派好了合適的人去到合適的位置。

  等到這一場議事結束的時候,妖魔道便又是那個井井有條的妖魔道了。不少人為了自己失去的權力而黯然神傷,也有一小部分人為從天而降的提拔暗自激動。

  這一切一切有關於人心的浮動,都被沈獨看在了眼中,可這些平庸的喜怒哀樂竟無法激起他死水一般內心裡半點波瀾的蕩漾,只不過讓他忽然生出了一種難言的厭倦。

  一句「散了吧」,便結束了議事。

  誠惶誠恐的眾人跪伏下來,高呼恭送,他只冷冷淡淡地掃了裴無寂一眼,便轉身離開。

  這時外面的日頭已經照得高了。

  間天崖上所有人只覺自己是經歷了一場混亂的噩夢,噩夢醒了之後,面對著的是一地血污,冰冷的衛士正將外面那些屍體都拖了扔到遠遠的山崖後面去。

  生前他們也許呼風喚雨,死後也不過是臭皮囊一具。

  姚青、崔紅與裴無寂三人站在原地,在眾人都各懷心思散去後,他們都還沒散。

  裴無寂凝視著高處那一張寶座無言。

  姚青卻是複雜地看了裴無寂一眼,又看了崔紅一眼,似有千言萬語在舌尖,最終出口只一句:「你們兩個,好自為之吧。」

  說完,她從寒絕頂出去。

  崔紅的目光忍不住一轉,年過而立的男人,面上有一種波瀾不驚的深沉,似乎半點不為自己將來的處境而擔憂,也似乎半點不為先前沈獨那隱約含著幾分深意的言語而煩惱,只是注視著姚青那英氣更勝過嫵媚的身影,許久許久,直到沒了影子。

  裴無寂還未回頭。

  他身上有著一點傷痕,年輕的臉上可以看見那種獨屬於他這個年紀的人應有的野心,可這種膨脹的**又為那一種恍惚而深沉的感情所壓抑,讓他看上去猶如一座沉默的峰巒,在最深處蘊蓄著一種趨近於毀滅的力量。

  崔紅深青色的衣袍似遠山濃重的色彩,只低低地嘆了一聲:「到底是我錯看了你。論狠,論毒,你勝過他十倍。只可惜,在這天下,他沒有軟肋,所以不夠狠、不夠毒也不會成為他最致命的弱點。而你並不。你可以對這天下任何人無情無義、殘忍冷酷,卻獨獨無法對他割捨下一切。所以他是你的弱點,是你的軟肋。這一次你敗了,便永遠不會再贏。妖魔道中倒無妨,他總歸不會殺你,可那一位那邊你要怎麼交代?」

  交代?

  他需要什麼交代嗎?

  聽到崔紅這一番話,裴無寂慢慢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自也知道相比起姚青的武力,崔紅在智計上更勝一籌,更多的時候他在間天崖是充當著謀士一般的角色。

  他總是全面而睿智的。

  裴無寂曾告訴自己,這個人一心為著妖魔道,於他而言又沒有利益衝突,所以凡事多聽聽這個人的,並不會對他產生絲毫的妨礙。

  可這世間事,若全依著計劃而行,未免也太無趣了。

  沈獨的存在,便是他這短暫一生里同時賦予了他隱忍的痛苦與隱秘的快樂的意外。

  至於那一位……

  他輕輕地一笑,半點都不當回事:「這一遭我肯與他合作,乃是他該感恩戴德。即便不成,又能奈我何?當年便是道主的手下敗將,若真如此在意這妖魔道道主之位,他何不自己來搶?」

  崔紅萬萬沒料他竟說出這番話來。

  可真冷靜下來,仔細地一想,又何嘗沒有道理呢?那人當年便敗給了沈獨,重傷遠遁,如今沈獨已經盤踞妖魔道十年,積威深重,要扳倒他豈是容易的事?

  裴無寂與他從頭到尾也不過是相互利用罷了。

  所以這一時間,崔紅也沉默了下來。

  一場變亂在今天已經被徹底終結,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自然也變得尷尬,再也沒什麼能說的。

  裴無寂也不多留,他只是看了台階下滾落的那曹新的人頭一眼,腦海里浮現出的卻是沈獨伸手迫他抬首時那晦暗而隱約著殺機但最終又消無下去的眼神……

  心底便驟然一痛。

  明知道他才是真正的魔頭,真正的罪魁禍首,可為什麼,這一瞬間他竟覺得是自己背叛了他、辜負了他的信任?

  崎嶇陡峭的山道,天梯一般盤桓在間天崖的高處,每一處關隘上都有人駐守著。在裴無寂從寒絕頂上走出的時候,旁人看他的目光,多少帶著幾分奇異,藏著幾分忌憚的打量。

  但裴無寂都不在乎。

  他從山上一路朝著半山腰的位置走去,不多時繞過半重山,便瞧見了側面那一片建造山險峻之間巍峨又精緻的殿閣。

  雕樑畫棟,檐牙高啄。

  長長的走廊如游龍似長蛇,貼著山壁而建,幾名身著鮮妍衣裙的侍女行走於其上,大多數都還有些惶恐顏色,但走在最前面的那個卻是落落大方,臉上還帶著些許輕盈的笑意。

  是平日照顧沈獨起居的鳳簫。

  裴無寂從遠處過來時,正好與她迎面撞了個正著。

  這瓜子臉的少女見了他,腳步便是一頓,那臉上的笑意也變得不是很自然起來,顯然是已經在剛才的時間裡知道了寒絕頂上發生的變故以及如今的情況,可心裏面對於他做過的某些事情依舊耿耿於懷。

  所以此刻,她面上沒什麼好臉色。

  「裴左使,道主才剛回屋裡休息,也沒提過要見您。況且恕鳳簫斗膽,我覺得道主現在怕也不想見到您。您還是先回去,有什麼事,也等道主休息好了再說吧。」

  鳳簫說話也沒給裴無寂留面子,很不客氣。

  裴無寂看了她一眼,輕而易舉就能看出她對自己的敵意,可卻沒有反駁一個字,只抬步從她身旁走過去。

  鳳簫當即想要攔。

  裴無寂只停下來問了她一句:「你以為你是誰?」

  「你!」

  鳳簫氣得一下瞪圓了自己一雙杏眼,臉頰也因為憤然染上幾分粉紅,胸膛起伏時儼然是恨不得一把將裴無寂給撕了!

  她有膽子,旁邊人卻沒有。

  幾個侍女生怕在這最敏感的節骨眼上出事,忙將她拉住了。

  這間天崖上,誰不知道裴無寂的特殊?

  且她們還是多多少少負責著與道主一應起居事宜有關的侍女,知道的一些東西自然比旁人還要多。

  道主與裴無寂的關係,她們心底也是清楚的。

  作為間天崖的大總管,鳳簫在道主面前自然是說得上話的,且又一心為道主著想,道主也格外器重她一些。

  可要說與裴無寂相比,都是小巫見大巫。

  此時妖魔道上諸事方定,尚不知內外情況將如何,自是先避爭端為好。

  鳳簫自然也知道這個道理,也素來顧全大局,可對這裴無寂她是橫看不順眼,豎看不得勁,更惱他竟然敢背叛道主,害得道主在外歷一番兇險。如今好不容易回到間天崖,非但沒一劍將這卑鄙小人砍了,還留他待在原位,實在是讓人恨得牙癢!

  只是她也不學武,眼下實在奈何不了裴無寂。

  在對方說完那一句之後,她被眾人拽著,竟只能眼睜睜看著裴無寂在這條道上走遠,往沈獨的冬灰閣去了。

  待人一沒了影兒,她才氣得大罵幾個丫鬟沒大沒小不懂事。

  那氣憤的、含著哭腔的聲音,時高時低,穿過山間凜冽的風和濕潤的雲氣,傳出去很遠。

  可落在裴無寂耳中,已有些恍惚。

  眼前這一條道路,被兩側高築的殿閣夾著,充滿了濃重的陰影,外間的光亮鮮少能照落,於是顯得幽暗。

  好像,一下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一個晚上……

  也是這樣忐忑而惶恐的心境。

  彼時的他尚且是個才沒了父母沒多久、滿懷著恨意卻又懼怕著死亡的少年,被那些一言不發的人帶到了這裡,也帶到了他的門前。

  他本以為,是那個大魔頭要殺他了。

  「滴答,滴答……」

  穿過第一道門時,旁邊的滴漏,一聲一聲,記錄下流淌的時光,也一下澄清了他混沌的記憶。

  「冬灰閣」三個灰白的隸書大字便平整地刻在前方那兩扇緊閉的門上方,透出一種了無生機的壓抑。

  打從第一次見「冬灰」這二字,裴無寂便不喜歡。

  他想不通沈獨為什麼會在自己起居之地,掛上這樣的名字,一如他讀不懂他,也不明白他為何留了他一命,又將他養成如今這模樣。

  沉緩的腳步,沒有加以遮掩。

  裴無寂在一片靜謐中重新站到了這門前,將手伸出來,輕輕按在了門上。冰冷的溫度從順滑的木質表面傳遞到他的掌心,讓他不由自主地一顫,像是當年第一次站在這門前。

  而門裡,是他未知的前路與命運。

  「吱呀」一聲輕響,沒有敲門,也無須出聲,裴無寂推開了門。他來時便沒遮掩自己的行跡,更不用說沈獨內力深厚,修為超絕,幾乎不需要刻意去聽,都能察覺到他的到來。

  只是他卻沒什麼格外的動作。

  屋裡也鋪著厚厚的絨毯,在這大白天裡,周遭的窗戶都閉著,屋裡便顯得昏暗,竟然還點了燭。

  搖晃的火光照著書架與桌椅,影影綽綽。

  沈獨半仰半坐地靠在窗下的軟榻上,一手枕在自己的腦後,一手搭在榻邊,指間則勾著一串佛珠,雙目卻望著前方牆上那懸掛的一幅畫。

  裴無寂進來,他既不驚訝,也不回首,甚至就連那注視的目光,都沒有半分的晃動,好像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又好像此時此刻對外界發生的一切都不關心。

  眼底心底,只有那一幅畫。

  野春蘭在冬雪裡,獨那一朵未開,偏有蝴蝶等候。

  一個筆觸殺伐而凌厲,透著一種對世事的漠然與抗拒;一個卻是平和而包容,分明不過是只凝在畫上的死物,可竟隱隱泛著幾許慈悲顏色。

  幾乎是在看到這畫的第一眼,裴無寂心便幽幽地沉了下去。

  這本不是他所認識的沈獨應該看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