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裴無寂┃他恨過他,也愛著他。

  為什麼笑呢?

  沈獨也說不清楚。

  可就是覺得很好笑,為他與顧昭這一番稱得上是驚世駭俗的對話,也為顧昭千鈞一髮之際忽然偏了的那一劍……

  像是聽到了世上最好笑的話。

  又像是看了世上最滑稽的戲。

  他克制不住,越笑越大聲,甚至驚得城中本就不多的人家,開了窗朝著外面看。怕是旁人都以為他是個瘋子,可他還是在笑。

  顧昭會不會聽到這笑聲,他已經懶得管了。

  一路笑著出了城。

  直到又走出去五里地,他才覺得笑夠了,也笑累了,慢慢地停了下來。

  站在一片荒山野嶺間,回首一看。

  益陽城那破舊的城牆,猶如一隻受傷的野獸,趴伏在天幕黑沉沉的影子裡,將自己一切的爪牙收斂,莫名顯出一種頹敗景象。

  獨那城頭的旌旗,還在夜風裡招展。

  沈獨忽然便想:顧昭此刻的滋味兒應該十分不好受,或恐重新給他一個選擇的機會,他會後悔那一瞬間手下留情吧?

  但那已經與他沒有關係了。

  他垂眸看了看手中盛著糖的木盒,又拿出來吃了一顆,然後才抬起頭來,開始辨認方向。

  是時候回妖魔道了。

  在如今的江湖上,「妖魔道」三個字便意味著邪魔外道,放在以前就叫「魔教」。但事實上,在「妖魔道」剛出現的時候,不過只是個地名。

  妖魔道在西北。

  戰亂平息之後,邊關貿易通行,河西走廊這一狹長的地帶便成了必經之地,其中有一條山間長道,乃是最險峻的一段。

  山高千仞,難如蜀道。

  那通行的道路便開闢在兩山之間,行走在道中,抬頭一望時,便會令人疑心頭頂上的山崖都要往下墜落,崎嶇而險峻。

  商旅經行,這一條是近路。

  若要繞開,得從旁邊的山嶺過,最起碼要多花上大半個月。所以久而久之,便有盜匪聚集在此地,打劫過往的商旅。

  一則路途艱難,二則盜匪兇險,所以稱之為「妖魔道」。

  這一個「道」字,這時還只是「道路」的意思。

  直到六十多年前,江湖上一夥魔教妖人被人追殺,逃到了此處,占據了此地,慢慢休養生息,發展壯大,才成了今日的「妖魔道」。

  而此道上最險峻的間天崖,則是妖魔道的總壇。

  沈獨此去,便是要回間天崖。

  以北極星的方向判定方位,他甚至懶得看前面到底是官道還是山道,是一片坦途,還是崇山峻岭,只一逕往西南方向行去。

  不多時,益陽城便已經被他甩在了身後。

  天幕黑沉沉的。

  今夜無月。

  可沈獨抬首望天時,卻不知怎麼,想起了在不空山竹海里,那些月明星稀的夜晚,也想起了那三卷佛藏。

  說起來,直到他從顧昭處離開,天機禪院那邊也沒有傳出三卷佛藏失竊的消息。

  這些和尚……

  到底什麼打算?

  「如今佛藏失竊,一場腥風血雨便在眼前。此事堵不如疏,怕還是應當昭告武林,以免將來陷入尷尬境地……」

  「方丈,萬萬不可啊!」

  「江湖上若是知曉我天機禪院看守不力,為人盜走佛藏,勢必招致一場禍事。那魔道妖人盜走佛藏,想來不敢聲張。我等不如思慮一個萬全之策,再行決定。」

  「緣悟師弟所言也有道理……」

  ……

  沒有月的天際,一片烏沉沉,連星斗都被層雲遮蓋。

  僧人持著那一串紫檀佛珠自方丈室中步出,周遭一片的靜寂,可先前屋內那一番爭執卻依舊在他耳旁迴響。

  一字字,一句句,一聲聲。

  緣滅方丈便坐在最中間,屋內其他人都是禪院中德高望重的高僧,可從沒有一次,眾人的神情如此凝重,如此地如臨大敵。

  沒有人責怪他。

  他並沒有將自己所作所為告知禪院,禪院裡所有人也不覺得佛藏被盜全是他的責任。

  畢竟,藏於佛珠之中的三卷佛藏都能被人發現,且還會被人盜走,可以說能力與機緣缺一不可。

  不是他善哉鎮守就能解決的事。

  十六年來早有無數人探過了千佛殿,到如今佛藏才被人盜走,已經算是奇蹟了。

  可僧人自己不這般以為。

  師門長輩越是寬容,越是通情達理,他心中所壓抑著的某一種東西,便越重。以至於方才立在方丈室中,竟恍惚出神。

  就連師尊喚他法號,都沒聽見。

  緣滅方丈問他:「善哉,你有何想法?」

  他能有什麼想法呢?

  死生晝夜,水流花謝。

  世間無可奈何之事太多,眼下天機禪院的困境也在無可奈何之中,進一步是錯,退一步也是錯。

  一步接著一步。

  步步都是萬劫不復。

  他無法回答。

  只好慢慢地搖頭,卻閉口不言,自方丈室中走出。

  禪院清淨。

  菩提樹影婆娑。

  雪白的僧袍,在這夜色中也如玉一般呈現出一種奇異的亮色,隨著他平穩沉靜的步伐,無聲地擺動。

  走過了鋪滿黑暗的台階。

  經行了雕滿佛像的高牆。

  穿越了刻滿佛經的碑林。

  一座座經幢,好似一尊尊佇立的佛陀,他則低眉垂眼,自祂們之中經過,帶著滿心不為人知的隱秘,也帶著滿身不為人知的罪孽。

  本想回禪房。

  可這時間,卻無法避免地想到了山下那竹海之中的竹舍,竟又覺得腳下沉重,實難再邁出一步。

  抬首看時,眼前是一座高高的佛塔。

  「咚,咚,咚……」

  有敲木魚的聲音,從裡面傳來。

  於武學上超絕的修為,賦予了善哉極其敏銳的五感,所以在聽見的瞬間,便已經判斷出這木魚聲聲,是自這佛塔最底層下傳來。

  七級浮屠。

  上頭掛了一道牌匾,字跡已經有些斑駁。

  但僧人不看也知道,上頭那兩個字寫的是什麼。

  業塔。

  這一座佛塔的名字。

  業者,孽也。

  罪業,罪孽。

  他在外面站著,聽了這木魚聲許久,也未挪動腳步。

  有風吹來。

  寒夜裡的層雲在天際移動,也不知過了多久,被遮蓋的月亮終於露了出來,卻因為陰霾的霧氣,顯得有些朦朧。

  在那薄薄一層清輝灑落在佛塔底層大門上,透過那門縫照進去的時候,裡面終於傳來一道蒼老又嘶啞的聲音。

  「何謂心中眾生?」

  善哉微微怔然,卻答:「邪迷心,誑妄心,不善心,嫉妒心,惡毒心,如是等心,儘是眾生。」

  裡面那聲音又問:「何謂真度?」

  他答:「自性自度,是名真度。」

  「那自性自度,又當何解?」

  「自心中邪見、煩惱、愚疑眾生,將正見度。既有正見,使般若智打破愚疑迷妄眾生,各各自度。邪來正度,迷來悟度,愚來智度,惡來善度。」

  論佛法,他是禪院中的第一。

  裡面那蒼老的聲音聽他如流的對答,久久沒有言語。直到善哉以為他不會說話了,才傳來了一聲有些滄桑的笑。

  「煩惱無邊,法門無盡。智越高,慧越深,煩惱越多……」

  人都稱他為「慧僧」。

  蓋因他過目成誦,不管武學還是佛法,都是一點就通,甚而無師自通,仿佛鐘天地之靈秀氣於一身。

  佛門中,向將他這等人,看作佛陀轉世。

  可他覺得,自己也不過是**凡胎罷了。

  業塔乃是古塔。

  相傳六祖慧能便是在此塔之中,入定十日,堪破紅塵俗世,明了大乘佛法,從此煩惱盡除去,憂愁不隨身。

  如今這塔中供奉著真佛舍利,守塔的則是妙字輩的高僧。

  妙無禪師。

  算起來,是緣滅方丈的師伯,鎮守此塔,供奉真佛舍利,已有三十多年了。

  相傳他曾殺過很多人,造下無數的殺業,後來雖積德行善無數,然內心不安,便常年在此塔中,念佛誦經度日。

  善哉注視著那一道門縫,卻看見那門上投落了幾杈樹枝的影子,於是一回眸,便看見了旁邊不遠處栽著的一樹無憂花。

  但沒有花。

  天機禪院雖是地氣所聚之地,可這時節也冷,只能看見樹葉褪盡,寒枝蕭疏。

  他靜默了良久。

  也看了這花樹良久。

  然後才低眉,問出了那盤旋在他心底已久的疑惑:「弟子愚鈍,心有魔障。卻不知往昔師祖身如紅塵,所緣何故,所出何因,所起何心?」

  裡面有笑聲傳來。

  過了一會兒,才是那蒼老得近乎腐朽的聲音:「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月色朦朧。

  業塔內外,都在一般的昏沉中。

  這一夜過去得很快。

  沈獨沒有停下來休息,一夜都在行進,都在趕路。從山野到高原,又從高原,進入了一片熟悉的崇山峻岭。

  雲遮霧繞,飛鳥難度。

  間天崖那險峻的孤影,就在黎明微薄的光芒里,猶如一把倒掛的彎刀,天然透出一股凌厲,又不禁令人感嘆天地的鬼斧神工。

  誰都知道,妖魔道的老巢就在這裡。

  可數十年來,沒有任何一支勢力能攻破此地。

  真正的易守難攻,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地勢極高,且山道複雜,不熟悉地形的人進來便會被繞暈,還談何攻打?

  更不用說,自他成為道主之後,與顧昭狼狽為奸,妖魔道勢力見漲,再沒有出現過被人逼上門的情況。

  一切的關口與布防他都清楚。

  到得這一片山嶺附近的時候,也根本不擔心布防更換,或者有人在外面埋伏準備殺他。如今他的實力,敢去蓬山橫著走,當然也敢在這妖魔道中縱行。

  所以只依著原路上去。

  一路都沒驚動什麼人。

  從山腳下,到山腰上,皆是怪石嶙峋,崎嶇險阻。偶見鮮血塗地,斷刃插石,骷髏填縫,也不多看上一眼。

  對沈獨來說,這些都是從小看到大的。

  妖魔道,便是他的地盤。

  若他沒記錯的話,今日正好是道中議事的大日。但凡妖魔道中有些頭臉的頭目,諸如各分堂堂主,甚而長老護法,都會齊聚寒絕頂。

  姚青崔紅……

  甚至是裴無寂,都應該在。

  寒絕頂在間天崖的高處,原本是山中一處巨大的溶洞,後來被妖魔道中人開鑿,打通了山壁,便像是在千仞絕壁上鑿出了一座廣場。

  天光自外透入,更裡面則架著火盆。

  粗大的鐵鏈自高處垂下,為這空間添上幾許森寒,可地面上卻鋪著厚厚的波斯絨毯,踩上去時總是軟軟的。

  但凡在妖魔道待過一些年頭的人都知道,這玩意兒原本是沒有的。

  畢竟妖魔道上多廝殺,絨毯鋪上,天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沾染上鮮血,不多時便要重新換新的。

  可自沈獨當了道主之後,寒絕頂的絨毯便成了常態。

  有人嘲諷,說道主奢靡。

  也有人說他只是沉迷享樂。

  更有人大膽地猜測,覺得沈獨殺孽雖然深重,可也許是不能見鮮血,畢竟沒當上道主之前,他是個人所共知的良善人。

  種種說法,眾說紛紜。

  可只有裴無寂知道,他們都猜錯了。

  沈獨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說他奢侈靡費,沉迷享樂,不算錯;但在寒絕頂鋪上這厚厚的波斯絨毯,不過是因為修煉**神訣,體脈陰邪,有些畏寒罷了。

  那道主的寶座,便設在台階盡頭的最高處。

  黑沉沉,寬闊闊。

  上面鋪著的卻是更名貴的紫貂皮毛,背後則是三道從岩石穹頂上掛下的深黑色長幔,上面繪著妖魔道十六天魔圖騰。

  裴無寂的目光,從這寶座上,慢慢移到了寶座背後的圖騰上,似乎是出了神,久久沒有言語,更沒有動作。

  只這般負手而立。

  後面眾人,只能看見他輕輕交疊在腰後的手掌,生著刻苦習武之人才有的粗糙繭皮,也帶著只有上位者才有的威重。

  他著一身暗紅的長袍。

  那顏色,仿佛染了鮮血一般深重。

  墨玉束髮,本是劍眉星目,可那緊抿的薄唇,卻在這面容上生生地添了一筆煞氣。

  少年時的青澀與侷促,早已從他身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那由殺戮一點點堆積起來的殘酷與威壓。

  尺長如彎月的無傷刀,便佩在他腰間。

  刃尖雲雷紋若填滿鮮血,襯出他一身危險又孤冷的氣質。

  誰能想到呢?

  十年前那個滿懷恨意上了妖魔道,在眾人面前含淚忍辱的少年,會變成如今這模樣,甚至擁有了這般狠辣的手腕。

  僅次於沈獨,凌駕於他們之上。

  現在連沈獨也沒了。

  只要他想,隨時都能從這台階走上去,坐到那十年裡再沒有旁人坐過的寶座上,從此成為新的道主,將沈獨存在過的痕跡,一併抹去。

  比起昔日,今天聚在寒絕頂的人已經少了許多。

  還活著站在這裡的,都是聽話的。

  那些不聽話的,基本都被裴無寂砍了腦袋,扔到外面山崖下,餵了山間的豺狼虎豹,禿鷲獵鷹。

  所有人都在等他說話。

  可裴無寂只是站在那台階的最下方,這般仰首看著,一語不發。已是青年的輪廓,如他的刀一般,有著鋒銳的稜角。

  沈獨把他的刀給了他。

  從此以後,他便成了沈獨的刀。

  為他跋山涉水,也為他出生入死;為他赴湯蹈火,也為他神魂顛倒……

  十年生死。

  十年茫茫。

  可直到眼見著無傷刀從背後插向他身體,裴無寂才想起,他竟忘了問沈獨:「當年,你敢殺天下人,可為什麼獨獨留了我一命?」

  於是他後悔了。

  他當不了那頭孤狼。

  打從一開始,他便是沈獨養的一條狗。有時候渴望著掙脫束縛,可一旦真的失去了束縛,又覺得茫然無措。

  他聽慣了他的使喚,習慣於匍匐在他腳邊。

  他喜歡聽他說話,看他殺人。

  或者冷著一張臉教訓自己,教自己武功;或者低眉垂眼地吃糖,然後讓他不喜歡的人去顧昭那邊送死;又或者是坐在崖邊看那月亮,孤冷冷地一身……

  他恨過他,也愛著他。

  如今才發現,自己離不開他。

  裴無寂終於還是慢慢地笑了一聲,然後呢喃一般,向身後問了一句:「姚青,你說,他還會回來嗎?」

  第36章重歸妖魔道┃這一刻,他承認自己是他的奴僕,是他的俘虜。

  絕壁倚天,山道崎嶇。

  間天崖上負責灑掃的侍女們,剛結束了早晨時的忙碌,皆低眉垂眼地從孤月亭那邊走過來,手中端著銅盆,捧著巾帕。

  這些天來,道中的風雲對她們沒有半點影響。

  畢竟她們地位低微,難以對那些大人物們產生什麼影響。

  所以,即便是各個派系之間相互傾軋,也不會將屠刀對準她們,以至於在如今這風聲鶴唳的時候,她們反倒成了間天崖上最不需要為自己的安危擔憂的人。

  但恐懼依舊存在。

  鳳簫是這群侍女中地位最高的那個。

  在沈獨出事之前,她負責打理沈獨身邊的大小事宜,也掌管著間天崖上種種的瑣碎,可以說,稱她為「間天崖大總管」也不為過。

  出事之後,她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畢竟背後算計道主的乃是裴無寂。

  跟在道主身邊,伺候了這麼多年,裴左使是個什麼樣的人,她還能不清楚嗎?

  可她沒想到——

  自己不僅沒有為裴無寂所殺,反而安然無恙地活了下來,甚至還繼續掌管著間天崖上的大小事情。

  她還記得那一天。

  出事的次日。

  那一位素日跟在道主身邊的裴左使,提著無傷刀,滿身是血地回來,暗紅的衣袍被鮮血浸染得更深暗。分明是滿身的森冷肅殺,可在經過間天崖的時候,卻露出滿眼的恍惚與空茫……

  該是什麼樣的眼神呢?

  鳳簫覺得自己看不懂。

  正如她從一開始就沒明白過道主與裴左使之間的關係,也沒明白裴左使為什麼要背叛道主,更不明白這麼多年來,道主為何如此縱容裴左使……

  也許,這就是道主之所以是道主、裴左使之所以是裴左使,而自己只能是個間天崖大總管的原因所在吧?

  沒什麼不好的。

  鳳簫低垂了眉眼,輕輕地嘆了一聲。

  跟在她身後的那些侍女,面上都帶著或多或少的惶恐,只低著頭看著自己腳尖走路,唯恐一個不小心觸怒了誰,招致殺身之禍。

  唯有鳳簫,還算從容。

  可還未等她將這稍顯複雜的心緒收拾起來,前面竟已傳出了一聲低低的笑。

  「我不在的這段日子,裴無寂是短了你吃,還是少了你用?才多久沒見,就這副愁眉苦臉、唉聲嘆氣的樣子……」

  鳳簫瞬間就愣住了,腦子裡「嗡」一聲響,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豁然抬首,一下看向了前方。

  孤月亭出來不遠,盡頭高處便是間天崖了。

  一陣蕭瑟的寒風出來,天光明亮,卻無法將崖上那一抹暗色的身影遮掩去,於是視線的盡頭,便多了那一道熟悉的陰影。

  鳳簫整個人都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一動不能動一下。

  那人收回了看著懸崖外面的目光,腳步一轉,便朝著她走了過來。

  面上是一點難得一見的暖笑,五指修長的手掌伸了出來,竟然是在頭頂上輕輕地一搭,揉了揉她柔軟的額發。

  「我回來了,別哭。」

  別哭。

  鳳簫本來是不想哭的。

  可聽了他這看似雲淡風輕卻偏帶著一點安慰意味的聲音,卻是不知怎的,觸動了某一道情腸,無論如何也沒忍住,眼前霎時模糊,淚水濛濛。

  她是很端莊的長相。

  齊劉海,鵝蛋臉,杏眼瓊鼻櫻桃唇,穿著一身鵝黃的百褶裙。素日裡看人的時候都沒什麼表情,能鎮得住下面人,是有幾分威嚴在的。

  可現在那眼淚一滾,立時變得可憐巴巴。

  簡直像是被人遺棄了的小貓兒……

  沈獨心底忽然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搭在她頭頂的手,這時也不知是放著好,還是撤走好,一時竟顯得有些尷尬。猶豫了好半天,他才又好氣又好笑地重新摸了摸她頭,開口威脅她。

  「再哭,信不信把你賣出去?」

  「嗚嗚嗚……」

  他這麼一句之後,鳳簫的眼淚不僅沒止住,還掉得更厲害了,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甚至還哭出了聲來。

  兩隻眼睛紅紅的,乾脆蹲在了地上,抱著自己膝蓋,縮成了一團。

  沈獨手還在半空中。

  這一時間,一個頭兩個大。

  他不會哄女孩子,或者更確切一點說,他就根本不會哄人。一向只有旁人哄他的份兒,哪裡有他去哄人的時候?

  於是便看向了後方其餘的侍女。

  他本是想叫她們哄哄的。

  豈料他目光才一轉過去,那些侍女都跟受驚了一般,幾乎立刻就醒悟了過來,連忙跪了下來,將手中的器具擱下,磕頭行禮:「奴婢等拜見道主!」

  「……」

  沈獨將要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

  他看了鳳簫一眼,終於還是什麼都沒有說,乾脆讓她繼續哭著,直接從她身邊踱過,向著寒絕頂走去了。

  寒絕頂在間天崖的另一側,距離不很遠。

  沒一會兒便能聽見裡面傳來的聲音了。

  是姚青。

  「……屬下只知昨日在不空山西面道主曾經出現,搭救了我等。但問及是否要回間天崖時,只說還有事情要處理,暫時不回。所以,要問道主行蹤與計劃,屬下實在不知。」

  聲音里透著一點猶豫。

  還有,濃重的憂慮和忌憚!

  此刻的寒絕頂上,新來的弟子不多,大部分都是早就認識姚青的人,對她平日說話的口吻早就熟悉。

  眼下一聽,哪裡能聽不出其中的差別?

  裴無寂暫未說話,旁邊卻一下有人直接冷笑出聲:「姚右使這話說得可真是蹊蹺!你都已經見過了道主,怎會不知道道主去了哪裡,什麼時候會回來?他若不信任你,會出手救你嗎?」

  場中氣氛,頓時一冷。

  姚青轉過頭去,就看見了說話的那人:濃眉大眼,身材高大,這大冷的天氣里只打著一件短褐,赤膊袒胸。

  是江陰分舵的舵主曹新。

  道主還在的時候,他便喜歡逢迎拍馬,只可惜道主不吃他這一套,對他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冷淡。

  在道中諸舵主之中,他位置很尷尬。

  嘴上他說著忠於道主,甘效犬馬之勞,可道主出事的時候,他卻是第一個倒戈裴無寂的人。

  對於這種「識時務」的人,裴無寂也當然不會拒絕。

  派系之間的傾軋,死了不少人,也有不少分舵被裴無寂清洗。道中原本緊張的地盤空出來了不少,江淮那一帶便被分給了曹新。

  所以算起來,曹新該是如今分舵舵主里最得意的一個。

  間天崖左右二使在道中的地位,僅次於道主,可眼下曹新竟敢這麼不客氣地對姚青說話,一定程度上已經說明了眼下妖魔道中的特殊情況。

  若是往常,姚青早一梭子毒鏢射過去了。

  可現在不行了,道中掌權的是裴無寂,她還沒那個本事在他眼皮子底下殺人。

  胸口有些起伏,呼吸也壓抑了幾分。

  姚青暗自在心裡罵了一聲,卻是強將那激盪的殺意又按了回去,向著那曹新皮笑肉不笑道:「道主是什麼樣的脾性,曹舵主不應該深有體會嗎?他連舵主您這樣精明圓滑的人都不願意搭理,又怎會紆尊降貴來搭理我?你若懷疑我說謊,大可詢問當日與我一道的幾個兄弟。」

  「你!」

  她這話說得辛辣,曹新一聽,哪裡能感覺不出她在用自己舊日熱臉貼冷屁股的事情諷刺自己?

  一張臉幾乎立刻成了豬肝色,竟是惱羞成怒!

  「詢問他們?誰不知道那幾個小嘍囉是你心腹?自然是你說什麼,他們就說什麼!你說道主還活著,可拿得出證據來?!」

  整個寒絕頂上,一片安靜。

  每個人的目光都落在曹新的身上,也幾乎都能猜到他下面會說什麼。可前頭台階下的那個人沒說話,他們自然也就以為對方是默認了曹新的一切言語。

  甚至可以說,曹新作作為,都是他所授意!

  姚青是個暴脾氣。

  可這不代表她沒腦子。

  曹新這話一出,她立刻就冷了臉:「曹舵主這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曹新冷笑一聲,直接上前道,「前些日道主為蓬山那顧昭率領正道追殺,本已經重傷,逃到了不空山。你卻說道主在關鍵時刻出現搭救了你們,不僅安然無恙,還功力大進!姚右使真當我等是傻子不成?怕是不知你包藏了什麼禍心,編造出此等鬼話,擾亂我道中軍心,別有一番陰險圖謀!」

  「姓曹的!」

  姚青兩眉抖地倒豎,已然到了氣炸的邊緣。

  可曹新還沒停下。

  甚至越說那聲音越大,還指著姚青質問起來!

  「怎麼?心虛了,被我說中了?!人人都知道今天該是什麼日子:這些年來,道中大小事務,哪一件沒有裴左使經手?他為道中可謂是鞠躬盡瘁,兢兢業業。如今道主出事,我等心中雖悲痛不已,可間天崖諸事繁雜,豈可一日無主?姚右使明知道如今裴左使升任道主之位,乃是眾望所歸,卻要生生編造出道主無恙的謠言,其心可誅!」

  姚青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了。

  曹新一臉的得意,就是掐准了姚青無法反駁,更不能動手,所以格外囂張。

  說話的空餘,他悄悄看了前面裴無寂一眼,見裴無寂只是站著並未反駁,也就覺得對方默認了自己的一切舉動,心裡更覺鼓勵。

  於是,口中言語,越發刁鑽虛偽。

  「曹某知道,因裴左使占去了左使之位,以至於原本是左使的姚右使您,對裴左使有諸多的不滿。可大局當前,我道中高位,自來是有能者居之。裴左使這些年的能力,大家都看在眼中,難道當不得道主之位嗎?!」

  「誰不希望道主沒事?」

  「我也希望啊。若一死能換道主安然無恙,我曹某人萬死不惜!」

  這只是個假設。

  曹新說出來的時候,沒有半點的心虛。因為他知道自己下一句話就是「但這是不可能的」。

  所有言語的目的,都不過是為了趁著今天大聚議事的機會,輔佐裴無寂坐上道主之位,立下一樁大功勞。

  如此,將來又怎麼會少了他的好處?

  只消這麼一想,他便覺得心中滾沸。

  這一時間,下面的話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只差振臂一呼,高喊著跪求裴左使執掌妖魔道登臨道主之位了。

  可誰能想到,就在他張開了嘴,剛剛要開口的那個瞬間!

  一道熟悉的聲音,似詛咒,似夢魘,竟從他的背後、從寒絕頂外頭響起!

  令人毛骨悚然!

  「哦?」

  尾音有那麼一點上揚,似乎帶著一點饒有興味的意思,可往深了一品,又覺得滿布著凜冽的冰寒!

  「萬死不惜啊!曹舵主這般忠心耿耿,看來往日本道主竟是薄待了……」

  姚青原本因憤怒而緊繃的面容上,立刻綻放出無限的驚喜。

  她一下就轉頭看了過去。

  可同在這寒絕頂上站著的其餘眾人,竟是齊齊地打了一個冷顫,更有甚者兩腿一軟,竟嚇得癱倒在地,渾身沒了骨頭一樣,再也爬不起來!

  這聲音……

  他們怎麼會聽不出來?

  在過去的十年裡,它由青澀而成熟,由緊張而從容,永遠在他們的頭頂響起,永遠在這寒絕頂的高處響起,永遠在那台階的最頂端響起!

  這聲音的主人,掌控著他們的生死,主宰著整個妖魔道,也由此影響著整個江湖與天下的大局……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一言出,便如生死令下;一語發,則似判官筆落!

  他們連敢於直視他的時候都少,是以對他的聲音,便越發地深刻。仿佛那聲調的起伏和音色的變化,都已經深深熔鑄進了他們每一個毛孔,每一寸骨骼……

  一旦聽聞,便只剩下——

  俯首稱臣!

  曹新臉上的笑容都還沒來得及綻開,這一刻已嚇得兩股戰戰,「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額頭上冷汗淋漓。

  他想要說點什麼。

  可張開嘴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舌頭都在發顫,都在打卷,竟是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啪嗒,啪嗒……」

  腳步聲很慢。

  閒庭信步一樣走過來。

  可所有人聽在耳中,只覺得心跳都為之控制,一下,一下,猛烈地跳動!

  姚青最先跪伏下來,躬身一拜:「屬下拜見道主,恭迎道主歸來!」

  她清脆爽利的聲音,在這鑿開的山腹間迴蕩,反襯得寒絕頂上一片駭人的死寂。

  這一刻,每個人的心都是掙扎的。

  沈獨從外面一步步走過來,雖沒看這些人一眼,可對他們此刻那惶恐又驚懼的心緒,卻能體會個一清二楚。

  無聲跪伏的都是他的屬下。

  地面鋪的是他最喜歡的波斯絨毯。

  前方台階上那一方寶座也是他早已經坐慣了的。

  所以走在這裡,他沒有半點的慌張。

  這裡——

  是他的妖魔道。

  自姚青身邊經過,他只隨意地一抬手,示意她可以起身,可目光卻沒在她身上停留,甚至連方才那個囂張不可一世的曹新都沒看。

  沈獨的目光,只落在前方。

  在他款步走進來的時候,站在台階下的那一道身影便已經轉了過來,就這麼靜靜注視著他走近。

  這還是他第一次站在這個角度看裴無寂。

  往日他都是坐在那高高的寶座上,從上方俯視他,或者是看他在自己面前躬身伏首,又或者是喝過了忘憂水,意識模糊間什麼都不想記得。

  所以竟沒察覺,原來他已經這樣高了。

  比他還稍稍高上那麼寸許。

  少年氣褪盡,台階下站著的已是沉穩的青年。

  眉目間因殺戮而沾染的那幾分凶戾之氣,很像沈獨自己,只是比起來,又更添上幾許沉凝晦澀的冷酷。

  大多數時候,他是安靜的。

  像是一頭藏身於黑暗中的野獸。

  他有著滿布傷痕的、精壯的身體,內中蘊蓄著猛烈、滾燙的爆發力,可外表卻猶如沉默深冷的黑石與古井。

  冰冷與熾烈交織。

  矛盾。

  一如他此刻看著自己的眼神,融匯了悲與喜,像是終於釋然,又像是重新墜入了痛苦的深淵,想要掙扎,偏偏甘願沉溺。

  沈獨站住了腳步,看著他。

  兩人間隔著六尺。

  裴無寂卻朝著他慢慢走了過來,一步,兩步,三步,到了他的面前。

  鋒銳的長眉舒展開來,一雙濃墨似的眸中,卻似綴滿了星光。

  明明沒笑,卻給人以開懷之感。

  他緊抿的唇線緩緩分開,突出的喉結上下滾動,看著沈獨,卻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夢中,就連那喚他的聲音,都帶著虛幻的恍惚:「道主……」

  「啪!」

  嘶啞的聲音,甚至都還未來得及說出更多!

  沈獨近乎風輕雲淡地看了他一眼,當著這寒絕頂上所有人的面,直接抬手重重一巴掌摔到他臉上!

  猝不及防之下,裴無寂幾乎一個趔趄就要倒下去!

  姚青愣住了。

  曹新也愣住了。

  遠遠近近,所有人都愣住了!

  誰都知道裴無寂是沈獨的一條狗,可他們從來沒見沈獨在眾人面前讓裴無寂沒臉過,向來都是私底下教訓。

  今日……

  還是頭一次。

  而且這時候的裴無寂,幾乎已經將整個妖魔道握在了手中,明明寒絕頂上大部分的人都是他的,明明看起來沈獨才是處境不利的那一個!

  可偏偏……

  不管是他們,還是裴無寂自己,竟都覺得理所當然。

  似乎這妖魔道上,只有沈獨,也只能是沈獨,有這樣囂張行事的底氣,有這般乖張狠厲的本事。

  這一掌是用了力的。

  裴無寂口中立刻有了血腥味兒,可這時候,他竟然覺得心裏面很高興。

  沈獨仿佛沒看見他的狼狽一般,只淡淡道:「起來。」

  裴無寂擦去了唇邊的血跡,低垂著眉眼,手掌撐了一下地面,按著下方那柔軟的絨毯,才重新直起了身來。

  卻不是站著。

  他跪在了沈獨的面前。

  沈獨問他:「背後對我動刀的那個,是你?」

  裴無寂答:「是。」

  「啪!」

  更重的一巴掌摔了過去!

  沈獨笑了起來:「雖知道你是頭養不熟的狼,可我也把你當條狗養著,想這十年你都沒動手,將來該也不會對我動手。誰想到你不僅動手了,還沒能弄死我!手腳不乾淨,殺人不利落!這麼些年,就學成這樣。我是這麼教你的嗎!」

  裴無寂重新直起了身,將那冒上來的血腥氣咽了回去,平靜回答:「不是。」

  「啪!」

  第三個耳光!

  依舊摔得半點情面不留!

  下手堪稱狠辣,可唇邊竟還掛著一一點笑容。

  這神態是眾人最熟悉的。

  屬於妖魔道道主的妖邪和乖戾。

  沈獨面上沒有半點的波動,眼底也沒有半點憐憫,問了第三個問題:「對我動手之後,雖剷除異己,可一留了鳳簫,二留了姚青。前面心比誰都毒,我以為你能一狠到底,趁著我不在的時候謀朝篡位。你倒好,二十多天過去,還是個『裴左使』!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我也是這麼教你的嗎?」

  「……不是。」

  裴無寂眨了眨眼,被他這一耳光摔下來,分明很痛,卻渾然沒感覺一般,答了他的話之後,慢慢地彎了唇。

  那是一抹安撫一般的笑。

  有一點奇異的溫暖。

  他依舊跪在他面前,眸底的光華這一刻好似化作了易碎的琉璃,柔化了他堅冷的輪廓,然後伸出了手來,拉住了他的右手。

  剛才沒留情面打過他的右手。

  自打上了間天崖,裴無寂認知中的那個沈獨,就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貪享受,習籌謀,精武學……

  能夠殺人不眨眼,卻煮不來一口吃的。

  所以他的手很好看,每一段指節,都像是工匠精雕細琢所成。

  沈獨殺人不會超過三式,打人不會超過三下,罵人不會超過三句。但總是殺人在打人前面,打人又在罵人前面。

  便像是方才。

  先給他一巴掌,然後再來問他,看這一巴掌是不是該打。

  裴無寂對他的了解,實在是太深了,甚至超過了對自己的了解。

  以至於……

  直到此時此刻,才明白自己的心。

  他一點一點,將沈獨自然蜷曲起來的修長手指打開,然後垂下頭,湊了上去,帶著近乎朝聖一般的虔誠,親吻他微微發紅的掌心。

  第一次不管不顧,不在乎旁人怎麼看。

  這一刻,他承認,自己是他的奴僕,是他的俘虜。

  沈獨冷淡地看著他。

  沒說話,也沒動。

  裴無寂便伸出手來,輕輕擁住了他,將頭靠在他腰間:「沈獨,我錯了。不要生氣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