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楚?
當日事起之時,他就在沈獨對面,當然看了個清清楚楚。只是他並沒有想到,作為當事人與受害者的沈獨自己,卻來問自己。
是他當時沒看見,還是想要從旁人的話中,確認什麼呢?
顧昭坐在自己原來的位置上,也這麼回視了沈獨許久,似乎想要通過他面上寡淡的神情,看出些什麼東西來。
可也許是一無所獲吧?
他慢慢地彎了唇一笑,然後說出了一個名字。
沈獨聽後,似乎是笑了一下,又似乎沒笑;似乎早有預料,又似乎因此失望。但也有可能,他臉上什麼神情都沒有,什麼反應都沒有。
就像是他說出來的不過一陌生人名字。
這一刻,顧昭看不懂沈獨。
本就是妖魔道上的事情,即便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不一般,沈獨也不會將個中的內情和自己的計劃對他言說。
所以顧昭也沒問。
沈獨也沒再多問什麼,轉身便走了。
在他背後,顧昭淡淡補了一句:「我等你回來。」
可這時候沈獨已經去遠了,也不知是聽到還是沒聽到,既沒有回頭,也沒有給任何回應。
他的輕功向來是最好的。
人向那崖下一縱身,踩著山林間遒勁的古松,沒一會兒便隱沒在縹緲浮動的雲氣間,沒了影蹤。
顧昭端端地坐著。
他一手按著那一根玉笛,一手卻壓在酒壺上,遠遠注視著沈獨沒了蹤影,面上那一點總如春風般和煦的笑意,才漸漸地隱沒。
壓著酒壺的手掌翻過來,他凝視著自己的掌心。
久久沒動。
晴日晴光落了滿身,雲霧將光影拆散。
棋枰上的殘棋未了,酒壺內還有殘酒幾杯,顧昭這麼看著,眸底的光影勝似這風光山色,只低低的呢喃了一句。
「你信,還是不信呢?」
裴無寂。
這個名字,對沈獨來說,到底還是有那麼一點特殊的。倒不是有什麼別樣的超乎他控制的感情,只不過是……
花十年養條狗,總會多在意幾分。
當這個名字從顧昭口中說出來的時候,他心裡竟然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了。好像不是他,他不在意;就算是他,他心裡也生不出什麼多餘的波動。
他不願成為別人的墊腳石。
可這不代表著事情真的發生之後,他不接受。
人在江湖。
江湖有江湖的規則。
只要還在這裡,只要選擇了進入這裡,就要遵守這裡的規則:一入江湖,生死有命。你可以殺人,也得隨時準備著被人殺。
天地萬物弱肉強食的道理,在這裡體現得淋漓盡致,也因為條條框框更少,所以人性的本惡,甚而說獸性的本質,在這裡變本加厲。
所有的道德與慈悲,都是強者才有資格去談的。
一如他當年殺了裴無寂的父母,一如他又養了裴無寂十年;一如裴無寂為他效命十年,一如裴無寂對他動了殺心。
有時候,人的選擇並沒有一定的因果。
這一趟出去,他繞了一段路,才找到了東湖劍宗。
根本沒花費什麼力氣,遠遠就看見了。
因為這幫人正在動手,地方就在不空山西面一座山嶺的山腳下,刀劍相加,喊殺聲震。
隔得遠的時候還沒覺得,等到走近了,沈獨才發現,正與他們動手交兵的,不是別的門派,正是妖魔道!
這明顯是場猝不及防的遭遇戰。
妖魔道的人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已經擺了一地的屍體扔在山腳下,剩下的數十人則借著地勢,逃到了山上,一面打,一面退。
若不出意外,只怕也撐不了多久。
領頭的那個,正是東湖劍宗的的宗主,提著一柄精鐵所制的長劍,出手極其凌厲。
興許是覺得勝券在握,必定能將眼前妖魔剿滅了,竟得意地大笑出聲,朝著山上苦戰的妖魔道眾人叫囂起來。
「池少主神機妙算,果真算得你等從此退走!看這回不取了爾等狗命,叫你們還敢胡作非為!」
「呸!就憑你?」
山腰上面一聲冷笑,竟是個女子的聲音,可說話委實不客氣,句句都嘲諷到了極點。
「尖嘴猴腮怕死鬼!有本事你上前三步,看姑奶奶不拿了你狗頭!」
「姚青?」
沈獨便隱在東湖劍宗這些人的後方,對妖魔道上這些人的生死,其實並不怎麼看重,也不覺得自己一定要去救。
可在聽到這聲音的時候,卻是沒忍住,有些訝異。
他想起先前從顧昭那邊聽來的話。
昨日妖魔道的人,以崔紅、姚青兩人為首,逼上了不空山,要天機禪院交人。如今又在這裡聽到姚青的聲音,想也知道這是什麼情況了。
應該是離開的時候被人算計了。
池少主……
指的應該是池飲了。
此人年紀也不大,但武功不錯,氣焰頗高,乃是蜀地天水盟少主,武林世家出身。才出江湖沒兩年,便總想要當那武林第一人。
所以,顧昭很不喜歡這個人。
剛才見顧昭的時候,提及被他殺了不少人的守正宗,顧昭便說守正宗與池飲多有往來,人死再多也不管。
原來後來報的這東湖劍宗,也與池飲關係密切。
難怪了。
沈獨微微挑眉,暫沒出手,而是繼續看著場中形勢的發展。
姚青是個暴脾氣。
雖是個女人,且還是長相清秀的女人,行事作風卻比男人都要硬朗爽利,使得一手絕好的獨門暗器,同時也擅長近身纏鬥,本事很不差。
平日裡不說話則已,一說話就能噎死人。
那東湖劍宗的宗主畢竟是在正道上面混的,論嘴皮子功夫,哪裡比得上在妖魔道上浸淫十數年的姚青?
沒三兩句就被激得紅了眼。
這一下,仗著己方人多勢眾,大聲呼喊,就要強壓上去。
沈獨看笑了。
他打地上撿了幾塊小石子,屈指一彈,第一枚小石子便穿過了林間縫隙,直接擦著姚青的脖子過去!
「啪!」
一聲力度極強的脆響!
山林間,那穿著一身紅色軟甲的女人,頓時一怔,對危機的敏感,幾乎瞬間讓她頭皮一麻。
回頭一看。
竟是一枚平平無奇的石子,楔進了她身後的山壁之中,深極了!
這……
熟悉的感覺,一下就涌了上來。
姚青一張清秀的臉上還沾染著鮮血,大大的貓眼裡閃過一種不敢相信的驚喜。還不待她有更多的反應,「嗖嗖」兩聲,又是兩枚石子破空而來!
「啪!」
「啪!」
接連的兩聲。
前後三枚石子,正好形成了一個尖角向下的倒三角形。
真的是……
真的是道主!
若不是此刻正在與東湖劍宗交戰的關鍵時刻,且還有外人在,姚青現在只怕已經直接尖叫一聲,從地上跳起來了!
那種感覺,就像是絕境裡忽然發現了生機!
誰能想到?
又怎麼可能?
人都傳他們沈道主身受重傷,才逃到了天機禪院,可此刻看這三枚石子的準頭與力道,便可知道,他身上絕對沒有任何傷勢啊!
疑惑和不解,伴著興奮涌了上來。
但此刻畢竟不是思考這些的時候。
姚青用了最快的速度讓自己冷靜下來,接著看了看左右,目光閃爍間,已是殺機涌動,此刻只沉沉地低笑了一聲:「都給我往後撤,撤到山道拐角那邊去。」
妖魔道這邊連姚青在內,只剩下十七人。
其餘十六人哪裡想到她竟然忽然下了這命令?那一瞬間,全都愣住了。
姚青英氣的長眉倒豎起來,兇巴巴吼道:「怎麼,傻了嗎?叫你們退就退,還磨蹭什麼?想找死嗎?!」
眾人有心想問,聽得這話又不敢問了。
反正她總有她的道理。
得,那就邊打邊退吧,看她還有什麼說道。
這一下,場中的形勢,立刻變成了「一面倒」。
東湖劍宗這邊層層壓進,妖魔道這邊卻是節節敗退,看上去完全就像是頂不住東湖劍宗忽然猛烈的攻勢,要潰敗逃竄了一般。
那尖嘴猴腮的宗主看得大喜過望,越發興奮地讓所有人既加強進攻。
山道也不是很長。
此山雖然不高,可山道的拐角卻很險,一側是山壁,一側便是山崖,一不小心就會滑落下去,但從來路上是看不到的。
東湖劍宗眾人,暫時還沒有一個意識到危險。
沈獨這般看著,只不緊不慢地跟在他們後面,一點也不慌張,直到瞧見那一群不知死活的追著妖魔道到了那道口上,他才雲淡風輕地拔了垂虹劍出鞘。
「哈哈哈,看爾等還能逃到哪裡去?還不速速受——」
「錚!」
劍吟鳴響,渾似龍吟!
最後一個「死」字還未來得及出口,已經被迫吞回了肚子裡,一柄雪白的長劍自後方如雪白的虹光一般,自腦後插過,眉心穿出!
東湖劍宗宗主,慘死!
又一場屠殺,已然開場。
沈獨一個人抄了他們一宗門的後路,原本節節敗退的姚青這邊,立刻跟著精神一震,在其餘十六人傻眼的時候,她已經直接一拍腰間藏著無數暗器的口袋!
反守為攻,反逃為追!
「殺!」
原本清脆的聲音,因為過度興奮而嘶啞,卻平白讓人有種一腔血熱的高亢!
在沈獨身影出現的剎那,妖魔道這邊十幾個人便已經愣住了。
姚青這一聲「殺」字出來,他們才一下被喚回了心神,一時間竟是情緒激盪,不能自已,紛紛控制不住驚喜地喊了出來。
「道主,是道主!」
東湖劍宗那些長老弟子,也不是人人都見過沈獨。
初時看這後方來了強敵還未辨認出身份來,直到聽得妖魔道那邊一喊,才一下亂了心神,又兼之宗主已死,群龍無首,幾乎瞬間就亂成了一鍋粥。
妖魔道道主凶名赫赫,誰人能不懼怕?
先前還士氣如虹,眼下簡直丟盔棄甲!
沈獨從後面殺過來,切瓜砍菜一樣簡單,幾乎沒有遇到任何阻礙,更不用說另一頭還有姚青他們的反撲。
前後不過一刻多。
等他踩著滿地橫流的鮮血,從這頭殺到那頭,毫髮無損地站到姚青面前的時候,地上已沒有任何一個站著的東湖劍宗弟子了。
「道主!」
姚青扎著利落馬尾,兩隻眼睛都在發亮,也沒管自己手上、身上都還有傷在,直接雙拳一抱,就半跪了下來,乾脆地行了個禮。
「屬下姚青,參見道主!恭祝道主安然無恙,功力又漲!」
「參見道主!」
在她身後,其餘十六人也刷刷地跪下了。
平坦的山道上,到處是躺著的屍體,活著的其他人也都跪伏在他的腳下,只有他一個人,站在這山林之間,天地之間。
竟有種孤獨味道。
姚青是如今的間天崖右使,去年妖魔道的比試上,原本的右使崔紅輸了她一籌,丟了這位置。
可不管怎麼說,他們兩人總是一起行動的。
沈獨先叫她起來,又問:「崔紅呢?」
「我二人奉裴左使之命,昨日上不空山逼天機禪院交人,撤出的時候分了兩路走。崔紅向東,我向西。只是沒想到運氣不好,在這裡被東湖劍宗埋伏了。」
姚青起了身,手背上的傷口還在流血。
可她也沒看一眼,只從自己腰側的皮囊中取出了一隻小木盒,奉給了沈獨。
沈獨接了過來,面上沒有什麼特別的神情,只將這木盒掀開,便見裡面躺著一小盒小塊小塊的白冰糖。
他拿了一顆起來放進嘴裡,很甜。
「咔嚓。」
牙齒咬下,糖塊崩碎的聲音極其清脆。
他舌尖舔著碎糖,眯了眼,似乎思索了片刻,才輕飄飄地笑出聲來:「奉裴左使之命……」
第30章沈獨舊事┃由你妖魔道出面,逼上不空山,讓天機禪院交出佛藏。
姚青心底忽然一顫。
她悄悄抬眸看沈獨,只覺得他這神態真的是熟悉極了。
十年之前,她亦是見過的。
那個時候,她年紀輕輕,但已經是間天崖左使。
而眼前這令江湖俠士聞風喪膽的大魔頭,卻不過一個連殺羊都會閉上眼睛的少年,是上一任道主和道主夫人膝下的獨子。
天賦平平,心性也不強。
老道主總說,此子手段懦弱,行事優柔,仁善有餘而狠辣不足,難當撐起妖魔道的重任。
所以當時,上上下下,幾乎沒一個人覺得他有資格登上道主之位,執掌妖魔道。
他們看好的,是東方戟。
老道主的得意弟子,沈獨唯一的師兄。
其人性情灑脫,好飲酒,時癲時狂;處事則足智多謀,詭詐善變,往往能出人所不意,曾讓正道吃過不少大虧;且在武學上有極佳的天賦,怕是如今的蓬山第一仙顧昭都無法與其相比。
可以說,妖魔道上無人不為其心折。
沈獨與其相比,便如泥比之雲,燕雀比之鴻鵠。
但誰能想到……
姚青現在都還記得那一天。
她從間天崖孤月亭上下來,依老道主之命傳話給沈獨,要他去那邊見老道主,可找了很多地方,也沒找見人。
後來有侍婢說,他在間天崖上。
於是她轉去了間天崖。
那是夜晚。
皓月方出,斜掛天邊,清輝淡淡。還未走近,她便看見了那身著紫色錦袍的少年一個人獨坐崖邊,望著天上。
無傷刀就躺在他腳邊。
此刀是十二歲生辰時,造化廬鑄劍師黎炎親自為其打造。
刀背上、刀尖上那赤紅色的雲雷紋,那時還沒有太厚重的血腥氣,所以給人的感覺並非妖邪,反有一種暖融融的中正平和。
她腳步很輕。
可才剛靠近,那少年便已經察覺到了她的到來。
人沒有回頭,甚至那望月的姿態也沒有任何的改變,只背對著她,開口問道:「是父親找我嗎?」
「……是。」
不知為什麼,那一刻的她,心裡竟有些黯然,以至於聲音都低沉了些許。
沈獨卻笑了起來。
也不知是因為這件事本身,還是因為她略微透出幾分異樣的聲音。
然後他便起了身,也撿起了腳邊的無傷刀,轉過來面對著她,那一張有些蒼白的少年面孔,被皓月照出側面的輪廓,俊美中竟有一分妖異。
「姚左使也覺得,東方師兄比我更適合嗎?」
他對著她微微地笑,像是往常任何一天一樣,沒有任何分別。
可那個時候,姚青竟覺得心裡抽痛。
她當然知道道主為什麼要叫沈獨去。
沈獨自己,似乎也格外地清楚,所以才會在她沒有說明任何情況的時候,就直接問出了這一句話。
東方戟比沈獨更適合妖魔道道主的位置嗎?
是的。
至少在當時,這就是姚青心底的答案,可是對著這幾乎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少年,她無法將這殘忍的答案說出口。
但少年顯然知道她的答案。
於是輕笑出聲。
那好看的桃花眼眯了起來,與他背後那一輪皓月輝映,燦爛得如晴嵐朝霞,一如此時,一如此刻。
到今天,關於那一晚的記憶,姚青已經有些模糊。
只知道,沈獨進去了,又出來了。
持著無傷刀。
老道主和道主夫人死了,他們的得意弟子東方戟重傷遁逃,妖魔道上大片的人不服,掀起了好大一場內亂,可最後都死在了昔日他們瞧不起的少年刀下。
再後來,裴無寂來了。
這一把刀,便被他隨手給了裴無寂,自己改用了一柄無法與無傷刀媲美的垂虹劍。
其實姚青一直不知道那一晚發生了什麼。
也沒有問過。
確切地說,整個妖魔道都對這件事諱莫如深,只猜測是沈獨暗中修煉了**神訣,直到那一晚才動了殺機,弒父殺母屠師兄。
從此以後,她熟悉的那個鮮衣少年,便成了萬人之上、需要她伏首跪拜的妖魔道道主。
一直到了今天。
姚青恍惚了一會兒。
隆冬的山道上,沒有鳥雀的啁啾,顯得格外安靜。
只有沈獨咬碎糖塊的聲音。
沒聽得姚青回答什麼話,他也不著急,只是端著那小盒子,不緊不慢地將裡面的冰糖,一塊一塊送入口中,又慢慢咬碎。
「咔嚓。」
又一聲清脆的響。
姚青終於是聽見了,這一時間,頭上便出了幾分冷汗,念及自己方才的走神,竟直接重新半跪下來:「姚青該死,方才、方才有些……」
「嗯,走神了。」沈獨清楚得很,面上沒什麼表情,「說說裴無寂吧。你還叫他裴左使,想來他還沒能執掌妖魔道,也沒能篡了我的位。」
「裴左使……」
對這個裴無寂,姚青心底也是複雜的。
或者說,不僅是她,就連整個妖魔道都很複雜。
畢竟道主是他的仇人,卻偏要養著他,總讓人擔心,什麼時候他羽翼豐滿了便會復仇。
所以前些年,眾人總看不慣他。
有事沒事,總有一些人想要去找他的麻煩,實在不想讓他還留在間天崖。可他不僅留下來了,甚至還成了雷打不動的間天崖左使。
至於這幾天……
姚青斟酌了片刻,眉頭便皺了起來,素來爽利的聲音里,都帶了幾分猶豫:「您出事之後,道中都說是他背後暗算。您該能猜著,熊大友、章柏幾位護法早看他不順眼,伺機而起,要反他。裴左使雖無自立之言,卻有自立之舉,大權獨攬,強行將他們幾人壓下。但他們依舊不服,十三日前,熊大友被他一刀砍了,章柏不服,也被打成重傷。現在道中人心離散,各自為政,分為了幾派,時不時相鬥。裴左使的手段您知道,這些人的下場都不好。」
裴無寂的手段,沈獨的確知道。
比他最酷烈的時候,還要酷烈上幾分。
一切都因為他上位的過程實在是太艱辛,性子裡也有那一股凶性被激發出來,非如此穩不住自己的位置。
他被暗算,身受重傷逃走。
事後妖魔道的情況,與他所料不差。
只不過……
沈獨掂著指尖那一顆方塊狀的冰糖,口裡還含著一顆咬碎的,只勾唇道:「那你跟崔紅,怎麼想的?」
「屬下是虛與委蛇,崔紅……」
說自己的時候,姚青沒有半點心虛,但在提到幾乎與自己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崔紅時,卻少見地多了幾分猶豫。
沈獨挑眉:「崔紅如何?」
姚青這才將那英氣的眉眼低垂了下來,道:「屬下不知。」
「不知,那便是不與你一道了。」沈獨神色間沒見半分的驚訝,眸光輕輕地一轉,又問她,「方才你說你與崔紅去時兵分兩路,是誰提出來的,路線又是誰定的?」
「……」
姚青愣住了。
她不是什麼蠢笨人,幾乎在沈獨這話出口的瞬間,她已經知道他想要說什麼了。
不空山不小。
即便是有正道勢力的重重阻截,他們也未必會這麼倒霉,正正好撞上。再說他們來時都是神不知鬼不覺,如何就能被東湖劍宗給埋伏了?
沈獨是在懷疑崔紅。
可這一刻,姚青竟發現,自己無法為崔紅辯駁半分。
她沉默著沒說話。
但一如當初,沈獨已經知道答案了。
「看樣子,是崔紅同你提出了要兵分兩路離開,在你們分開之後不久,你們便在此處被東湖劍宗所埋伏,打了一場遭遇戰,近乎全軍覆沒。他從東面走,我卻才從東面來,剛殺了那邊守正宗一干人,可沒瞧見有半個妖魔道中人。」
姚青無話可說。
「啪」地一聲輕響,沈獨將指尖那一顆糖放回了盒子裡,又一屈手指,將盒子蓋上了,神情里冷冷淡淡地,卻因為唇邊那一點不散的笑意,而透出那種令人心悸膽寒的邪戾。
「事情我已知道了,你且先回間天崖吧。」
她先回去?
姚青一怔,下意識地問了一句:「那道主你……」
「我約了人,還有些緊要的事情要料理,等處理完了,自會回去。」沈獨也不再多說什麼,甚至沒有多看姚青身後那妖魔道十六人一眼,便轉身離去,「見了裴無寂,對我之事,也不必隱瞞。」
「是。」
姚青又不知道沈獨的用意在哪裡了。
裴無寂的手段向來不差,只這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已經將妖魔道控制了大半,只是不知因為什麼,越往後面越顯得急躁暴戾,這些天反而沒什麼動作。
但沈獨還安然無恙的消息傳回去就不一定了。
天知道他會不會發什麼瘋,或者預先設置好埋伏,來針對沈獨?
只是沈獨早不是當初那還需要人擔心的少年了。
這些年來,他的所作所為,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其行事,也自有自己的道理。平心而論,姚青不覺得自己能比得上他十分之一。
所以此刻,也只好注視著沈獨走遠。
這時候,太陽已經升到了高處。
不空山北的崖上,顧昭已經等了許久。
遠遠看見他回來,先前消失在臉上的笑容便又回來了,照舊是那個表面上讓人尋不出什麼差錯的顧昭。
「去了這麼久,我還當你要死在那邊了。」他看他走過來,聲音里有一點輕輕的嘲弄,「遇到什麼事了?」
沈獨卻不答。
他還像剛才一樣坐到了顧昭的對面,然後提了酒壺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反問:「月前,你說是有武聖婁東望後人的消息,要約我共商大事。只可惜,事情還沒談完,便成了鴻門宴。如今只有你我二人,你告訴我,你是真有嗎?」
「真有。」
對他的不回答,或者說充耳不聞,顧昭微微皺了眉,但沒有發作,反而看起來脾氣很好地回答了他的問題。
「兩個月之前,我已經找到了婁東望的後人。如今更從你這裡,得知幾分天機禪院的實力,自然要逼上禪院,秉承江湖道義,幫這一位後人,取回由禪院保管的三卷佛藏。」
這一個「幫」字,用得實在冠冕堂皇。
十六年以來,江湖上都在找武聖后人。
為的是什麼,沈獨還不清楚嗎?
誰能找到武聖后人,再將其控制,便能名正言順地走進天機禪院,要他們依照武聖遺願,將那記載著天下武學至高境的三卷佛藏交出來。
至於這佛藏到底會落到誰手裡……
那簡直是禿驢頭上的虱子,明擺著。
沈獨喝了一口酒,笑出聲來:「這消息,若是傳出去,江湖上勢必掀起一場腥風血雨。即便你顧昭名為蓬山第一仙,也不會有人相信你真的大公無私。何況你是什麼貨色,也並非只有我一個人清楚。到時,陰溝裡翻船,千夫所指,那可就圓滿了。」
「沈道主真知灼見,果然不凡。」
他一番話,並未讓顧昭慌張半分,相反,他泰然自若。
「但沈道主怎麼知道,我沒有良策呢?」
「良策?」沈獨嗤笑,「這玩意兒你是沒有的,但陰謀詭計該有一肚子。」
當著人的面,說人的壞話。
這種事,大約也就他幹得出來了。
顧昭看了他一眼,那凝著幾分縹緲仙氣的眉峰一攏,看著似乎是因此言不悅,可話出口竟然是:「你吃糖了?」
空氣里,是醇烈的酒氣。
但他修為不低,五感也敏銳。
在剛才清風吹拂來的片刻間,便聞見了從沈獨身上傳來的那一絲隱隱的甜味,他記得,先前是沒有的。
沈獨放下酒盞,一點頭,卻不多解釋,神情間有些不耐煩了:「沒空與你廢話,說你打算。」
「……」
顧昭眼帘一掀,定定看了他有三息,笑容拉了下來,唇線也抿直了。一抬手,竟是直接把他面前的酒壺提了,扔下了山崖。
聽不見酒壺墜落的聲音。
太高了。
沈獨一手抓了個空,那幽暗的一雙眼便慢慢抬了起來,與顧昭對上。
二人對視了許久。
顧昭不怵。
沈獨也沒怵。
但誰也沒有動手,他們都知道這不是動手的時候。
最後還是顧昭先說話:「武聖后人在我手裡,但此事不能由我出面。你若對這三卷佛藏有興趣,此人我交給你,由妖魔道出面逼上不空山,讓天機禪院交東西。我自會率領天下正道,與往常一般與你作對,假借主持公道、為武聖后人安危著想之時同上不空山。照舊你邪我正,若得佛藏,不管在你手上,還是在我手上,皆由你我二人共享。」
讓他來做這個惡人,逼上天機禪院?
還真是顧昭一貫作風。
沈獨與他相對而坐,相互能將對方看個清楚,可看得清皮囊,看不清心肺。
顧昭只問:「你意下如何?」
沈獨笑了:「天機禪院雖鮮少涉足江湖之事,可一個善哉就夠你我吃一壺了,更不用說我妖魔道樹大招風,名聲本就不好。一旦上山,焉知不會成為你等瓮中之鱉?鴻門宴你差點弄死我,我怎知道你這不是新的一計?更何況,你怎麼就知道,天機禪院一定會交出三卷佛藏呢?萬一,他們沒有,或者不給……」
前面幾句還算尋常,可末尾這一句……
顧昭聽得心底一動。
他目光一落,便自然地放在了沈獨腰間那捲軸上面,也不避諱,直白地問道:「你入了天機禪院,不會是想告訴我,三卷佛藏已經到了你手裡吧?」
「哈哈哈,我沒那本事。」
沈獨否認得極其自然,半點心虛的神情都沒有,那模樣看上去就像是聽見了什麼笑話,可又有一點真極了的遺憾。
任誰見了,也不會覺得他是拿到了。
其實顧昭也不過就這麼一問。
雖然對沈獨腰間掛著的這一幅捲軸有些好奇,可他還不覺得沈獨會明目張胆將三卷佛藏這樣放在身上。
更何況,天機禪院那邊也並未傳出佛藏被盜的消息。
所以,任是他老謀深算,也沒有將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沈獨左手腕那一串明顯與他身份不合的佛珠上。
他只以為,他有一番奇遇。
而這佛珠或許與這場奇遇有關,但聯想不到三卷佛藏。
他只道沈獨話中那一點遺憾的味道,該與他先前提到的「慧僧善哉」有莫大的關係,於是笑了起來,注視著他,最後道:「我便是這般計劃,你若不想攪這一趟渾水也無妨。我再尋覓一番,應當有人會感興趣。」
其實,不管是從危險的程度看,還是從沈獨如今的處境和妖魔道的情況看,他都不應該答應與顧昭合作。
顧昭也覺得,沈獨拒絕很正常。
就連沈獨自己也是這般以為的。
可他沒有想到,在開口的這一瞬間,他竟無法說出半句拒絕的話來,意識中忽然就添了幾分恍惚:再上不空山嗎……
他想到了那和尚。
然後鬼使神差道:「不,這一趟,我有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