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夢一場┃白日浮華夢一場,夢醒,酒痕猶在人失散。

  在考慮說出這一句話的時候,沈獨心裡已經為和尚找好了一萬種冠冕堂皇的理由。

  比如,他破了空色戒,他日肯定會受罰;

  比如,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他瞞著所有人救下自己的事情必定東窗事發,屆時天下的麻煩都會找上來;

  比如,天機禪院外面還有更多苦難的眾生等他去渡;

  ……

  只是在這一句話真正說出口了之後,這原本準備來說服和尚的種種理由,竟一下都變成了鐵砂冰渣,卡在他的喉嚨里,一個字也出不來了。

  好像再多說任何一個字,都會打碎他心裡的某一樣東西。

  於是沈獨一下就意識到了。

  縱使這一萬種理由都不假,可真正促使他發出這般驚世駭俗邀請的原因,只有一個。

  那就是,他想。

  對這啞巴僧人動了一點本不該有的心思,所以希望他能背棄自己原本的宗門,與自己一道,浪蕩江湖。

  風也好,雨也罷。

  天氣好的時候,可以一道泛舟湖上,賞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天氣壞的時候,可以趁夜往湖心亭,紅泥火爐,聽雪煮酒。

  即便他只有三腳貓的功夫也不怕。

  他修煉了**神訣,是妖魔道的道主,有他在,誰敢動他?他可以護著他,從生,一直到死。

  只不過,這一切一切的「比如」和「他想」,目前也都是「比如」和「他想」,在這僧人給出自己的答案之前,誰也不知道會否成真。

  沈獨便坐在那塊刻有「小自在天」四字的山石上,用那種強自鎮定的目光注視著僧人,腦子裡卻一下有些紛亂。

  像是有風過,又像是有雲過。

  僧人似乎也沒有料到他竟然會發出這般的邀請,正轉動著佛珠的手指,便慢慢地停了下來。

  飛瀑流泉,映得天光四散。

  那碎玉似的光影,傾瀉在他面上,指尖,讓他看起來好似端坐在佛國蓮台之上,乾淨而悲憫。

  沈獨的心一下就懸了起來。

  第一次,他覺得每一刻都像是一甲子那樣漫長,時光被拉長成了一條仿佛沒有盡頭的去路,可終究還是盡了。

  在僧人將那悲憫的目光轉向他,輕一搖首的剎那。

  有無聲的嘆息,散入了微微潤濕的空氣,然後被那驟然響徹的瀑布的轟鳴砸碎,與那無數在潭面上亂濺的水珠一般,墜回了潭中,歸於不見。

  沈獨的世界,恢復了喧囂。

  他有一點奇怪的眩暈,就像是站在間天崖的最高處往下望時候一樣,怕自己一步踏錯,便重新跌下去。

  僧人是什麼時候走的,他已然沒了印象。

  只知道自己從那種奇怪的眩暈之中醒過來的時候,這小自在天裡面,已經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那種感覺,像極了從一場幻夢中醒來。

  有那麼一瞬間,沈獨甚至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又如何到來,更不知道自己做過什麼,又將要去做什麼……

  一切都在一種失衡的混沌里。

  眼前擺著的飯菜,已經失卻了所有的溫度。

  僧人將食盒留下了。

  他就這麼盯著看了許久,慢慢地一垂眸,終於還是將這些盤碗一一收好放了回去,然後起身拎著那食盒,慢慢循著來時的舊路出去了。

  午後的日光,出奇地有些熾烈。

  周遭所有的山石都白晃晃地,閃得人眼暈,就連周遭的竹海,都在沉默的風中失語。

  沈獨覺得很悶。

  待走到了他來時所站的湖岸邊,他才一下恍惚地想起,垂虹劍還落在小自在天那個地方,於是又折轉回去取。

  在重新摸到劍的那一刻,他想——

  現在可以給顧昭回信了。

  顧昭是個狠人。

  他的人生信條裡面,從來沒有過「等」字,直到他遇到了一個叫做「沈獨」的人。

  有著絕好的樣貌,絕世的修為,絕高的地位。

  他,無法不等。

  「你說,他過了這幾日都沒有回信,莫不是已經死在了禪院裡面?」

  高高的山崖猶如接天的刀刃,巍峨險峻,顧昭便在這上面最平坦的一塊山石旁邊坐下,將山石削平,成了棋枰,刻縱橫經緯之線,拈石為子,一枚一枚地下著。

  「兩日前飛回去的幽識鳥,現在也沒見回……」

  「聽聞天機禪院裡面出了一點亂子,前日有人闖了千佛殿,為善哉一指戳中,至少是個重傷。老奴想,這些天不空山周遭風聲鶴唳,還有本事突入重圍闖進千佛殿的,怕非沈道主莫屬。保不齊……」

  站在顧昭身旁的,不再是仲舒,而是個老頭。

  他身子矮矮,白頭髮白鬍子,杵著一根蛇頭木拐,臉上皺紋橫生,一雙眼底卻是精光四溢。

  其太陽穴深凹,一看便知是個內功高手。

  此刻卻將目光從顧昭的棋盤上移開,向正南方向的天機禪院看去,目光里有些晦暗。

  他說的這件事,顧昭自也是知道的。

  只不過……

  「若真如此,沈獨如今勢必不好受。只是我總覺得,天機禪院不至於私藏他。如此,原本就有傷的他,如何能瞞過所有人耳目?難不成,剃了個頭,假裝是個和尚?呵……」

  話說一半,聽的人沒笑,他自己卻先笑了起來。

  老者沒什麼表情。

  顧昭只摩挲著指間那一枚圓石,神情里頗有幾分微妙之處,停了有片刻,才問道:「剛才不久,山上似乎有敲鐘。通伯可知道,是出了什麼事?」

  「還不是妖魔道那些人!」

  通伯笑了一聲,神情里多了幾分譏諷。

  「也不知是誰在背後攛掇,前幾個時辰竟然圍到了人家山門前,好險沒有被人打回去。老奴使人探得的消息,似乎是有人奉了裴無寂之命,前往天機禪院逼人。領頭的,是崔紅和姚青。」

  「崔紅和姚青……」

  這兩個人,顧昭也再清楚不過了。

  一男一女。

  在裴無寂上位之前,他們早已經是妖魔赫赫有名的兇徒,在老道主的時候,就分別出任著間天崖左右使的位置,許久未曾變動過。

  外界傳,沈獨極信任他們,他們也對沈獨言聽計從。

  但在不久之後,事情就有了微妙的變化。

  那年沈獨不知道是腦子裡哪一根筋抽了,在屠滅了一行路經妖魔道的商隊之後,竟然留下了個十六歲的少年,從此養在了身邊。

  這便是裴無寂了。

  那一年,妖魔道上第一次有了奇怪的傳言,說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的沈道主好男色,與這裴無寂過從甚密。

  難聽的話多了去了。

  當初誰也沒將這少年放在眼底,可誰能想到,過了沒幾年,他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間天崖左使!

  原本由崔紅、姚青二人瓜分的左右兩使之位,一下就少了一個,只留下右使的位置。於是他們只能在這上面爭搶。

  今年你上,明年我上。

  可再沒有一個人,能從裴無寂的手裡奪回左使之位。

  裴無寂是沈獨養的。

  他打他罵他,教他武功;他侮他辱他,也訓他計謀;他折他磨他,也默許他上位。

  於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這原本身世孤苦、一無所有的少年,便成了妖魔道上最令人聞風喪膽的一頭狼,有著狠毒的手段,冷酷的屠殺。

  「裴無寂啊。」

  想想竟有些替沈獨感到頭疼。

  顧昭那一雙渺渺似雲山藏霧的眼底,隱約透出了幾分奇怪的意味,可細細咂摸間,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微妙。

  其實某一個問題,他私底下考慮過很久。

  都說裴無寂不過是個男寵,能有今天不過都是靠著趴在沈獨床上,兩腿一張,在他身下承歡。

  可他是見過裴無寂的。

  偶爾低眉時,那種注視著沈獨的眼神,實在與傳言中的,不很對得上。

  更奇怪的是,他私底下與沈獨談事喝酒時,他從不會提裴無寂,哪怕是一個名字。

  「通伯,再看看下面的情況吧。我估摸著,即便他那邊出了什麼變故,也就是今明兩日,不會拖得更久了。」

  畢竟,沈獨從來是個聰明人。

  顧昭相信,他既然有辦法燃香引幽識鳥與自己傳信,就一定有辦法再探聽到最近的消息,或者有那行事的底氣。

  通伯素來是不很看得慣自家主人與那妖魔道大魔頭之間的關係的。

  但歸根到底,可能是看不慣沈獨。

  只是顧昭都發話了,他再不願意,事情也還是要去做,於是應了一聲,點了頭,便提了輕功往山下去了。

  山嵐吹拂。

  日往西斜。

  顧昭用那簡陋的棋子,敲著同樣簡陋的棋盤,腦海中浮現的竟是沈獨的生平,樁樁件件,一時有些惘然:「不殺人,死的便是自己。妖魔道上,哪裡有什麼人情?便是這江湖,又還剩下幾分人味兒……」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但躲藏在不空山的這段日子,卻給了沈獨一種少見的、與世隔絕的清淨,與其說是躲藏,莫若說是避世隱居。

  凡塵俗世,皆不能擾。

  不能走的時候,每一日都想著要逃脫這困境,回到妖魔道上去,回到那腥風血雨一日無歇的江湖上去;等到能走的時候,卻一下想要停留在這桃源,避開那些憂煩,避開那勾心鬥角永無止境的爭鬥。

  一切,不過都因為一個和尚。

  如果不遇到他……

  沈獨想,即便是自己落難於不空山,只怕也不會生出這般想法來。頂多是在這裡過一段清靜日子,卻不會對這個地方,以及某一個人,產生本不應該有的留戀。

  目之所及,遠山蒼蒼,竹海搖搖。

  沈獨提著食盒走回,看見竹林里那間自己住了二十多天的竹舍時,一時竟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怔忡。

  他站了許久,直到山風吹冷了身子,才重抬步,走了進去。

  羅漢床,小火爐,木書案,竹書架,繁經卷,陋南窗……

  食盒放在案上。

  他的目光從書架上那些或新或舊的經卷上慢慢滑過,最終落回了畫缸里,將那一幅簇新的捲軸取了出來,緩緩展開。

  春蘭未開,蝴蝶已至。

  佛陀不過是在渡這天下苦厄之人,可苦厄人卻因此陷入了另一段苦厄之中,為這佛陀濟世的慈悲,沉醉著迷。

  沈獨一下就笑了一聲。

  他抬手一合,便欲將這畫軸投入火盆燒了,可臨到要扔時,才發現自己很沒出息,不捨得將其毀去。

  「還是留著吧……」

  時光過隙,忽忽白馬。

  彼時彼刻,彼情彼心;此時此刻,此情此心。便都當是白日浮華夢一場,夢醒,酒痕猶在人失散。

  何必停留,何苦停留?

  寬闊的袖擺,飄飄灑灑。

  風裡面,他攜了畫,攜了劍,出了這竹舍,心裡空空,只空茫地朝著不空山那高高的佛頂望去。

  他想,如果他還正常,腦子裡該不會冒出這瘋狂的念頭。

  可偏偏……

  沈獨很清楚,這一會兒,他不僅不正常,還有一種奇怪的、醉酒似的癲狂:「和尚和佛藏,我總該要帶走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