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穿過林梢,投下斑駁樹影,又被一叢剛剛點燃的篝火,散發出的昏紅光輝所掩蓋。夜風吹動火光,映照靠著樹幹養神的女子,絕艷容顏時明時暗,一如內心所思般起伏不定。
「阿姐現在覺得怎樣了?」
「無礙,離開瓔珞祁園之後,心氣已平和許多。」
「那就好。」
從這幾日發生之事足以推測出,霽無瑕身邊少不了被人監視。欲界信眾遍布三教九流難以分辨,若要避開暗中眼線窺伺,兩人亦唯有選擇偏僻處抄小道而行。
只是近來霽無瑕時不時出神的症狀發作地越來越頻繁,不知何時就會恢復女琊意識,聞人然卻是不敢遠離一步。
把處理好的山雞串上樹枝轉動,聞人然正發愁該怎樣解決百岫嶙峋和霽無瑕的難題,耳邊忽然傳來一聲冷澈。
「小弟,不發一言是有心事嗎?」
「誒?啊……不是不是,我剛才只是在專心烤山雞而已,阿姐你不要想太多,咳咳……」
愣神回復著,聞人然手下一重把火挑得大了些,咳嗽著提起袖子擦掉臉上黑灰,有些尷尬地回道:「我已經幾十年沒在野外露宿過了,一時手生你別取笑啊。」
「以前你也與我一樣經常在外行走麼?」
「那個時候啊……好像是有那麼一段時間。不過自從去了六庭館和君儀熟悉之後,飲食方面我就很少過問了。」
「呵,看來你和弟妹成親之後,生活倒是安定許多。」
「安定麼?那也談不上。我雖然很想閒下來,可是人在江湖,接觸的人越多,總會有身不由己的時候。」
比如眼前這位大姐就是……說著聞人然突然停頓了下來,明明這邊不是親生姐弟,一板一眼地拉家常算什麼樣子?不過只要霽無瑕不去想有關波旬欲界的信息,那就比什麼都強。
然而兩人刻意迴避正題,卻漸漸演變成有一搭沒一搭地對答。在愈趨凝重的氣氛下,霽無瑕的興致還是越發低落。
又過了一刻工夫,枝條上串著的肉食已經烤得外焦里嫩,聞人然撒上最後的香料之後,接著從行囊中取出早先買的酒,一併遞給了霽無瑕,道:「好了阿姐,酒肉皆備,請慢用。」
沉默遲疑了一會兒才將之接過,霽無瑕終於還是啟唇問道:「……之前小弟確實是發現了什麼?」
聞人然心下微沉,抬頭反問:「阿姐為什麼這樣講?」
「雖然吾素來有些不拘小節,但不代表連自身的異狀都不明白。」
「或許都只是記憶恢復的前兆呢?」
「是嗎?其實吾早就隱隱約約有些預感,恢復記憶對吾而言未必會比當下更好。」
放下烤好的野味,霽無瑕打開酒封,第一次飲下之後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苦澀,愁眉深鎖道:「如果有一天,吾不再是你的『親』阿姐,你還會像這些時日一般待吾嗎?」
果然和金子陵討論時一樣,有些人事接觸的深了,就完全不由人麼?心下暗自抱怨著,答案卻是連思考都不用思考,搶過霽無瑕掌中烈酒猛地灌了下去,聞人然苦著臉嘆道:「不是親阿姐,你還是我大姐,那都一樣嘛。」
「但如果是這樣呢?」
話甫落,頸邊涼意侵心入肺,冷眸之中寒冽隱露,使人難以分清眼前女子,究竟是快意江湖的俠女,抑或屠戮萬僧的魔佛。只要手下多用了一份力,便是人頭落地的結局。
「至少我可以肯定你應該還是阿姐,不會對我下死手就足夠了。」
不甚畏懼地退開頸邊泰若山劍,聞人然道,「要殺我的話,你就不會問這個問題,不是嗎?」
「那若有朝一日,吾不再是吾了呢?」
見霽無瑕目光灼灼,聞人然猶豫著問:「要聽實話?」
「嗯。」
「說真的我很難回答。畢竟另外那個不是你的你,到時候究竟會是怎樣一個人,我也無法提前知曉。一切都得到雲開霧明的那一日,或許才能有答案。」
「可是等到雲開霧明,雨雪止歇的那一日,霽無瑕還會存在嗎?」
怎麼過去在欲界的時候,就沒發現女琊也會深思呢?不過只要有閻達和迷達在,霽無瑕的一段記憶對女琊而言,究竟有多少實質上的意義,實在是難以揣測。
緊皺著眉頭凝神苦思許久仍是無果,聞人然只得拋開雜念顧慮,乾脆直接順著本心說道:「阿姐,事到臨頭之前,該喝酒就喝酒,不用多想其他。反正這邊認你這個姐姐,就絕對不會置此情誼於不顧。哪怕必須先和那位大姐翻臉……呃,我和她好像也用不著翻臉了。總而言之,這邊不會放你一人面對困難就對啦。」
「你認得過去的吾?」
「很熟悉。但是你現在的狀態,我看不能再往下說了。」聞人然大汗:自己和女琊能不熟悉嘛,波旬三體每一個的仇恨值都拉滿了……
從樹枝上撕下一塊烤好的雞腿肉遞近霽無暇手邊,聞人然注視著疑色未去的眸子,繼續勸道:「現在的你還是你,該怎樣過活就怎樣過活,每天憂心忡忡該有多難受呀?要不我在這裡保證,哪怕日後你真的不再是你,我也會想盡辦法把你帶回來。」
夜風清寒微冷,霽無瑕心底卻回涌著絲絲暖流無盡,咬下嘴邊野味緩緩咀嚼,再多愁緒終歸釋然一笑:「……酒呢?」
「這裡……啊,這一小壇不行,我剛剛飲過了呢。」
「噗,你忘了是誰先飲的嗎?比起方才說的話,小弟現在的表現真是一點都不爽氣。你若是怕弟妹追究,屆時阿姐替你說情便是。」
一點都不在意地從聞人然半縮的手中奪回酒罈,霽無瑕帶著少許揶揄的笑聲響徹林間,仰首暢快痛飲。
「哎,到了最後都是我的錯……」
話都說到這種程度了,聞人然亦唯有揉了揉額角,搖頭往樹林暗處而去。
「小弟你要去哪裡?」
「咱們這樣沒頭緒地四處找人不是辦法,所以只能請人辦事了。」
「是那隻一直跟在我們身後的鴟鴞?」
「沒錯。」
起指發訊,沒多時便見一隻雪白的飛鳥,落在附近的一棵樹上,聞人然隨即正了臉色問道:「雪鴉,有劍雪的消息嗎?」
「依照畫像找到的人,尚在梅花塢不曾遠行。」
「這樣嗎?那就是說瓔珞祁園的消息還沒傳開了……」
一凝神,聞人然道:「下面由我和阿姐一同前往就可以了。不過還要麻煩你去雲塵盦那邊,看看一頁書前輩他們是否有所需要。」
「你的性命?」
「我……解決了這件事我就回中原。只要不是輕心大意,幾天的話應該不成問題。」
回頭往篝火處瞥了一眼,聞人然便明白了雪鴉所指。不過事已至此,懷不懷疑已然無關輕重。只要時間到了,有些人事總須直面面對。
「那就依你之意。」
伴著話聲飄響,雪鴉明了聞人然心意堅定不改,速振雙翅衝上雲霄,消失在無邊夜幕之中。
輕輕嘆了一口氣,聞人然轉身走回篝火處坐下,但聽霽無瑕問道:「不是要找百岫嶙峋嗎」
「山鬼行跡難測,碰運氣很難找到人。不過只要是和吞佛童子有關的事情,有兩個人總不會落後太多。只要能找到劍雪,跟在他後面找尋的話,總比我們兩個單獨行動快。」
這事真要鬧開了,一劍封禪肯定會去追查,梅花塢內明了一切的劍雪又肯定不會放任,這樣遲早能找到百岫嶙峋。只是真要找到了人,百岫嶙峋要是不聽話該怎麼辦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