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經老師正在講台上講解著ppt里的案例,楊月突然推開後門,發出了巨大的聲響,嚇了她一跳,把她的思路完全打斷了。她皺了皺眉正發怒,」同學,你哪個……「
清脆的「啪」聲直接打斷了她餘下的話。楊月在所有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情況下,三步並作兩步地殺到了後排傅斯恬的座位旁,手起掌落。
震驚四座。
她是用了狠力的,傅斯恬整個頭都被打偏了,臉上迅速浮起一個紅腫的巴掌印。她愣愣地轉回頭看楊月,腦袋嗡嗡作響,眼前景象發昏,熟悉的課堂、同學熟悉的臉龐突然都變得陌生了起來。她顫動著雙唇,像是想說什麼,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口腔里全是腥甜的血味。
尹繁露在為她抱不平:「楊月,你發什麼瘋?!你怎麼打人啊?!」
西經老師在咆哮:「快把她拉住!這是在幹什麼?這是在上課!我的課堂!班長,去,把你們輔導員叫過來!」
整個課堂的同學都在竊竊私語。
所有的聲音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只有楊月的聲音,那樣清楚那樣尖銳地落進她的耳朵里,扎進她的心裡。
楊月被後排的兩個男生一人一邊地抓住了手,也不掙扎,也不發怒,只是顫抖著胸脯,雙眼通紅,憤恨地盯著傅斯恬:「這是你欠我的!」
「我以為我們是一類人,我以為你會理解我的!」她控訴著,眼裡滾出淚,聲聲泣血,聲聲如刀,刺進傅斯恬的心裡。
「學校讓我休學了。你滿意了?這就是你說的會幫我?!這就是你說的你不會和別人說的?!」
傅斯恬臉上血色褪盡,囁嚅著「對不起……」,眼淚也盈滿了眼眶。
輔導員帶著一個中年女人趕到了。中年女人抱住楊月的肩膀,一直在給同學、老師、傅斯恬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她現在情緒不受她自己控制的,她不是故意的。」她攥著楊月往外走,楊月也不抵抗,認命了一樣被她拽著走,只是回過頭,看著傅斯恬的眼睛,一字一字很認真地說:「傅斯恬,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的。」
像詛咒一樣,傅斯恬渾身發寒,搖搖欲墜。恍惚中,楊月這雙赤紅的眼睛與童年時受害者家屬崩潰的雙瞳重合在了一起,那一聲「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的」也像是來自遙遠噩夢裡的聲音一樣。
」憑什麼你們還敢要求我們的諒解,憑什麼你們還想要從輕,我們永遠不會原諒你們的!」那一口唾沫,吐在她和母親的臉上,像永遠擦不下去的烙印。
教室里全是同學的議論聲,輔導員嘴巴一張一合,好像也在對她說著什麼。傅斯恬聽不清,耳朵里充斥的全是記憶里嘈雜惡毒的「離她遠一點,她爸爸是壞人,大壞人生小壞人,她也是壞人」、「不要和她一起玩,不要學壞」、「殺人犯的女兒是小殺人犯,我為什麼不能打你,你本來就該打」的聲音。
或是好奇或是嫌惡的視線,如有實質地落在她的身上,像潮水一樣從四面八方吞沒過來,傅斯恬覺得自己要無法呼吸了。
一道瘦削的身影把她擋在了身後。時懿握住了她的手,給她送來一絲溫度。
「老師,我先帶她去上藥,之後再去辦公室找你可以嗎?」她微啞的聲音響起,像深海里投下的一道光線。
傅斯恬看著她的背影,撕裂般的疼痛席捲心扉,咸澀的呼吸卻慢慢地回到了胸腔之中。
時懿還是那個時懿,光還是那道光。只是自己不是當年那個純粹的自己了。
這是不屬於她的光,她留不住的光。是她不該打擾、不該貪戀的光。
她努力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不用了,我和老師一起過去……」
時懿回過頭看她,眼底是晦澀的情緒。
傅斯恬不敢多看,怕多看一眼,自己所有剛剛找回的理智與自尊都會被分崩離析。她慘白著臉,努力地支撐著自己挺直腰板,站起了身子,面對著所有人打量的目光。她從時懿掌下抽出了手,聲音很乾很輕地和她說:「謝謝你。」
時懿注視著她,壓在桌面上空了的掌心慢慢收握成拳。
傅斯恬垂著頭,走出了座位,在非議聲中,跟著輔導員走出了教室。
楊月的控訴、楊月憎恨的臉龐在她腦海里反覆回放,反覆凌遲,傅斯恬有那麼一刻想要逃避,想要就此失去所有的思考,想要徹底做一個無知無覺的人。
可是不行。
她是來來啊。
她是媽媽的小太陽。她是向命運許過願望的人,她會做一個好孩子的,有一天它會原諒她所有的過錯,把屬於她的將來還給她的。
她把下唇咬出了瀝瀝的鮮血,強迫自己足夠清醒,足夠勇敢。輔導員詢問她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她她做得很好。楊月的情況一經上報,引起了學院領導的高度重視,當天下午心理老師就找了楊月初步了解了情況,通知他們聯繫家長,並且帶著她去專業醫院就診了。心理醫生評估楊月的狀況已經很糟糕了,他們輾轉聯繫到了楊月的姑姑,與她溝通交流後,才決定讓楊月暫時休學,跟她回家,接受更好的治療和照顧。
他說這樣對楊月才是最好的,她不需要覺得不安或者內疚。如果這種情況再不進行介入干預的話,會變得非常危險,萬一真的發生什麼事就追悔莫及了。也許一年的休學對現在的她們看來是天塌下來一樣大的事,可如果生命安全、身心健康都無法得到保障了,其他所有的事都將變得無足輕重了。
看傅斯恬狀態不佳的模樣,他還說,有需要的話她最好也和心理老師聊聊,不要讓這件事成為她心裡的結。
那一刻,傅斯恬從心底里對「找心理老師聊聊」這件事生出的牴觸與害怕,讓她越發覺得自己做的事有多麼的殘忍。
她不知道自己做得究竟對不對。可對楊月,她沒有辦法不內疚。
她向輔導員要楊月姑姑的電話號碼,輔導員不肯給她。她只好問輔導員楊月休學手續都辦完了嗎?還會過來嗎?能幫她轉交一封信給楊月的姑姑嗎?
輔導員答應了,讓她寫了交給他助理,他助理下午會帶著楊月姑姑去辦理手續的。
傅斯恬回宿舍寫信。她的信不長,只是交代了自己是誰,和楊月有什麼樣的因緣關係。而後向她們道歉,最重要的是祈求楊月姑姑,一定要治好楊月。她告訴她,楊月很多次都說她最懷念的就是小時候和姑姑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她從來都說,姑姑是唯一一個真心疼愛她的人、姑姑是她最親近的人。她說過很多次以後她有能力了,一定要好好孝順姑姑,讓她頤養天年。
她給她留了聯繫方式,表示她很願意幫助楊月,有任何她能夠幫得上楊月的地方,只要她能做得到她都願意。
可這封信,石沉大海。
一直等到深夜,楊月的姑姑都沒有聯繫她。傅斯恬盯著手機屏幕,徹底失去了睡眠。
校外不遠處的套房裡,時懿也失眠了。
聽從方若樺的叮囑不再吃安眠藥後,她再也沒有在上半夜入睡過了。
她還好嗎?
不好。不用想她都該有答案的。
這不是她該在意的事情,甚至不是傅斯恬需要她在意的事情了……
手心裡空蕩蕩的,仿佛還殘留著上午傅斯恬硬生生從她手中抽離出去時,空氣一點點灌進來的冰冷感。
心上好像有一角徹底缺失了。
一點、兩點、三點……翻來覆去、輾轉反側,腦海里揮之不去的都是傅斯恬的身影。
時懿終於忍無可忍,坐起了身子。
她在黑暗中靜靜地思索著,先是踩下了一隻腳,掙扎了幾秒,另一隻腳還是下去了。她站起了身子,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很沉,卻還是一步一步,循著那日傅斯恬可能擦過的地板,從她的房門口,走到了傅斯恬曾安睡過的客房門口。
房門緊緊閉著,在黑夜中與她靜默地對視著。仿佛是散發著無窮誘惑力的潘多拉魔盒。
不該打開、不可打開。
時懿的手握在門把手上,猶豫很久,卻還是清醒地放任了自己。輕輕擰動,時隔小半年,她再一次打開了這扇門。
幽微的光亮中,屋內的陳設一如傅斯恬剛離開的模樣。時懿望著床頭坐著的那隻兔子,放著的那盞小夜燈。
還有那個曾在這張床上歡笑、哭泣過的女孩影子。
痛楚猝不及防地淹沒了時懿的心扉。
她壓抑著恐懼、不安,近乎自虐地走進了這間房,走近了那張床,顫抖著指尖撫摸過傅斯恬躺過的被褥、睡過的枕頭、抱過的……兔子。
她觸碰著兔子的臉頰,就像觸碰著女孩那半張紅腫的臉頰。
小心翼翼,滿懷柔情。
再也無法自欺欺人、再也無法視而不見,時懿順從心意,極盡輕柔地抱住了小兔子。
強烈的自我厭惡中,伴隨生出的卻是一種解脫感。
她躲避了太久,無法面對了太久。
承認喜歡傅斯恬真的是一件很難的事。
可不承認,原來是一件更難的事。
她投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