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我和你一起努力。

  「怎麼會這麼想。」時懿聲音放得越發柔。她放下了紙筆,側過身回摟住傅斯恬,眼神比太陽還要溫暖。

  傅斯恬注視著她,一顆顫抖猶疑的心,在她的目色中越發搖擺,越發掙扎。

  她聽到了鎖鏈劇烈晃動的聲音,聽到了那一扇從未見過陽光、從不敢對人敞開的心門裡,那一隻瀕死已久的小怪物,正顫顫巍巍地撞著門,想要讓時懿也抱抱它的聲音。

  她拒絕不了。也捨不得拒絕。

  她不知道,這世上如果連時懿都不願意接受它的話,還有誰能夠接受它。

  她顫著下唇,手撐著地面,慢慢地坐了下去,倚靠在時懿的肩膀上。

  時懿靜默地擁著她,沒有催促。

  許久後,傅斯恬目視著傅建澤的墓碑,喉嚨動了動,終於鼓足了勇氣,吐露心結:「時懿,他在的時候,我對他一點都不好。」

  時懿握緊她的手,安靜地聆聽。

  傅斯恬目光寂寂地說:「我人生中的一切噩夢都是從他開始的,我沒有辦法原諒他。」

  「同在屋檐下四個月,我沒有給過他一個好臉色,甚至沒有和他說過幾句話。」

  「他剛出獄時,我甚至……」傅斯恬不自覺地攥起了五指,「惡毒地想過,他為什麼還要出來,為什麼不能放過我,不能就那樣永遠地消失在我的世界裡……」

  時懿心疼地摩挲她的五指,試圖放鬆她的力道,傅斯恬卻越攥越緊。她語氣還是克制的,聲音卻漸漸發澀:「人生中所有的壞脾氣,幾乎都忍不住對他發了。」

  「我覺得他不值得我的善意,他不配。」如果剔肉放血可以洗脫她身上的骯髒基因,可以讓她變成清清白白的自己,她願意。

  可是她也不配。她必須活著。

  「我記得很深的一次,」她說:「我刻薄他,『你不出來,這一整條街就是安全的』。」

  那時候,她為了傅斯愉的假肢,為了客戶源和業績,天天早出晚歸,四處奔波,一應酬起來,喝酒像喝水一樣。

  有一晚,她又一次應酬完,半死不活,乘著最晚班的公交車回來,下了站,一扭頭就看見不遠處大路的盡頭,傅建澤那個略微佝僂的身影正站著,巴巴地望著這邊的站台。

  一看見她,他就小跑著過來了。

  傅斯恬太陽穴突突地跳,心思慌亂,以為是小魚又出什麼事了,強忍著膽囊的疼痛也快步朝他走了過去。

  「你幹什麼?」她蹙著眉,話問得又急又沖。

  傅建澤登時停住了腳步。他好像有點尷尬,又有點無措,但很快就都壓下去了,瘦削的臉上露出溫厚的笑,解釋:「我出來接你。」

  「我剛剛在窗邊站著,發現今晚路燈好像壞了,裡面那一整條都不亮,怕你回來了不安全。」

  傅斯恬順著他的話朝他的身後看去,通往他們住的那棟樓房的那條路果然昏暗一片,沒有一盞燈亮起。

  騎著電動車載孩子下晚自習的中年男人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留下聽不清的零星笑語。

  傅斯恬忽然間就想起了多年前,她和陳熙竹一起做兼職時,下班回家路上,也常常有一段路是這樣沒有路燈的。

  那時,她是真的害怕,也是真的無助。

  可硬著頭皮,她也騎過去了。從小到大,這樣的路,她又走過了多少條?他現在才開始擔心會不會太可笑了。

  她忽然覺得喉嚨梗得厲害,心硬得像石頭,無法分辨清的情緒脹滿了她的胸腔。她張口,冷語嘲諷他:「你不出來,這一整條街就都很安全了。」

  一剎那間,她看見他臉上血色褪盡,囁嚅著,卻說不出一句話,很可憐的樣子。

  她右下腹更疼,全身都有些支撐不住地抖了。可她硬撐著,站得筆直,一步一步,路過他,漠然地走進了昏暗中。

  很久以後,他才跟回來,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如常地敲門,給她燒熱水,給她泡醒酒茶,幫她把髒衣服髒襪子都洗掉。

  「我不知道他那時候站在外面都想了什麼。我以為那一次以後,他就知道死心了,不會再來煩我了。可是,第二天,第三天……路燈沒有修好的每一天,他還是站在那個路口等我,像尾巴一樣,走在我的身後。」

  「他試圖和我搭話,我沒有理他。」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那時候,他已經病得很厲害了。每天都會疼,每天都在難受,可是每天對著我,卻都不敢說。」

  她聲音澀到發啞,深深地吸氣,問時懿:「時懿,我是不是太壞,太不應該了……」

  時懿心口跟著她的吸氣泛起沉悶的痛,她用額頭揉蹭她的側臉,安慰她:「不是的,來來。你也不知道啊,這不能怪你,不怪你的。」

  可傅斯恬卻露出了比哭更讓人難受的苦笑,說:「怪我。」

  「叔叔他,怪我的。」她聲音里,有了隱忍的哭腔:「他問過我,『你天天和他住在一起,你怎麼沒有早點發現』,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他的腹水漲起來了,我不知道,還是我嬸嬸偶然在菜市場碰到他,覺得不對勁才發現的。」

  「可已經太晚了,手術沒有意義了。他說家裡情況不好,不要浪費錢了,一天院都不肯住,自己回家了。」

  「八月份發現的,十月,他就走了。」

  「他走的那一天,我們心裡都有預感大概快到時候,但誰都沒有料到,那真的就是最後一天了。前一天晚上,他還因為不想吵醒我,挺著肚子,自己起身過一次。那時候,他肚子已經脹到胸口了,除了一點流食,很久都吃不進東西了。可那一天,他突然說嘴巴燒得很厲害,想吃冰棒。我叔叔就打電話給我,讓我下班的時候帶一根冰棒回來。」

  「我在樓下便利店買的,是一根豆沙的冰棒。」她眼眶酸脹得厲害,仰起頭,幾乎要忍不住眼淚了,「他嘗了兩口,口齒不清地說『不好吃,卡喉嚨』,他說,他想吃他剛出獄那天我給他買的那種水果味小冰棒。他說那個好吃,是他吃過的,最好吃的味道。」

  「我一時間說不上來什麼感覺。那個冰棒,我根本不是買給他吃的,是我叔叔不吃,說要留給他的。我什麼都沒說,轉過身,下樓就去買了。」

  「那是我那幾個月里,第一次那樣想滿足他的心愿。」

  可十月的天已經涼了,便利店裡幾乎都不再進貨了,冰箱裡,都只有盛夏天賣剩的幾種滯銷品種了。沒有他想吃的那一種了。

  「我一個店一個店地找過去,從街頭問到街尾,都買不到他想吃的那種。我開了一輛共享單車,騎了幾條街,終於在一家很小的小賣部里找到了。我付了錢,剛要往回騎,我叔叔給我打電話了,他問我去哪了,讓我快回去,說他吐血了,可能快不行了。」

  那一瞬間,她手腳冰涼,好像連血液都被手中的冰塊凝固住了。

  她已經回想不起自己是怎麼騎回去的了。她覺得她已經用盡全力,用了最快的速度了。

  「可還是太慢了,我回去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

  傅斯恬的眼淚落了下來,說:「他是睜著眼睛的……死不瞑目。」

  「我叔叔紅著眼睛說,他一直在看門口,是想等我的。他讓我喊他一聲,讓他安心地走。」

  「可我攥著冰棒,喊不出來。」

  「我叔叔怪我,求我,我還是喊不出來。我看到,他給他合上眼,有眼淚順著他閉著的眼角流下來了。」

  「我終於叫出了一聲爸爸,可是,他聽不到了。」

  「他聽不到了……」

  「時懿。」她聲音里都是顫抖,痛苦鑽鑿過她的心臟,讓她說不下去。她想要蜷起自己,躲進黑暗的角落。

  可時懿抱緊了她,不容許她逃避,不容許她躲藏。

  她聽著耳邊同樣沉重的呼吸聲,終於慢慢地放鬆了四肢,再次努力地放開了自己。

  她用哽到難以成句的嗓音繼續了剖白:「他出獄那麼久,我一聲爸爸都沒有喊過他……」

  「我覺得我有理由不原諒他的,可是,他不在了以後,我卻慢慢不能夠原諒自己了。」

  「我常常會在喝醉了回家時,想起他給我泡的那一杯醒酒茶,會在走過黑暗路口時,想起他日日等待的身影,會在煮粥熱菜、洗衣拖地的時候,想起他日復一日忙碌討好、自討沒趣的模樣,會在夢裡,一次又一次地看見,他在病榻上,注視著我,始終期期艾艾,盼著我能喊他一聲『爸爸』,可轉瞬間,他就被推進火爐里,變成了小小的一個盒子。」

  「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他的遺憾,還是我的遺憾。到底是他的錯,還是我的錯。」她的臉龐上都是淚,單薄的肩頭硌在時懿的身前,像刺刀扎在時懿的心裡。

  時懿喉嚨也哽到發澀。她側轉了身子,一手扶在傅斯恬的肩膀上,一手輕拭她臉上的淚水,凝視著她,低沉卻溫柔地說:「不是你的錯,來來。」

  她說:「你已經比我們大部分人都做得要好了,換我們任何一個人,都不見得能做得比你更好了。」

  傅斯恬眼波顫動著,下唇咬得很緊,像是很懷疑,又像是很委屈,泄了一聲嗚咽出來。這些年裡,她一直困在崩塌的世界、混亂的人生觀中,無人可訴,更無人肯定過她。她不知道,做了那麼多錯事的自己,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到底還值不值得被原諒。她低下頭,充滿不確定,抖著聲線問:「真的嗎?」

  時懿聽得心都要碎了。

  她雙手捧著她的臉,強迫她看著她,對著她的眼睛說:「真的。沒有人怪你的。叔叔也沒有怪你的。」

  傅斯恬眼裡水光更甚了。她沒有眨眼,大顆的淚卻自己滾了下來。她說:「叔叔罵我,說我沒有心。」

  時懿有些惱傅建濤,哄:「他那是氣話。」

  傅斯恬眼神黯黯的:「也許是真話。」

  她說:「我明知道我爸爸他改好了,時日無多,也不肯再給他一次機會。」

  時懿說:「這不怪你。來來,本來就不是所有的『對不起』都能得到一句'沒關係』的。本來就不是所有的悔改都能得到諒解的。傷害發生過了就是發生過了,憑什麼都要一筆勾銷。況且,你最後不是也原諒他了。」

  傅斯恬下巴劇烈地抖了起來。她怔怔地望著時懿,猶疑不安,又充滿渴求,隱忍到極致,才用著氣音剖開自己的心,問出那一句:「就算……我涼薄自私,在聽到他說要放棄治療時,松過一口氣,也沒關係嗎?」

  那時候,她負擔太重了,她真的,太累太累了。

  時懿看不得她這樣,眼圈通紅,不住地摩挲著她的下巴和下唇,讓她放過自己。

  她說:「沒關係的,來來,沒關係的。這都是人之常情。」她像親吻珍寶一樣親吻她的淚水,告訴她:「我們都是平凡人,有著平凡人的七情六慾、愛憎恨惡。沒有那麼寬容,沒有那麼完美,又有什麼關係?到底為什麼要用聖人的標準要求自己?」

  「來來,原諒別人和原諒自己,都是一門功課。前者,我再也沒有見過誰做得比你更好,後者,」她撫摸著她的臉龐,從來冷清的眼裡也有淚,說:「我和你一起努力好不好?」

  傅斯恬看見,她的眼裡清晰地倒影著自己——那個小小的、狼狽的、孤孤單單、從來像困獸一樣,完整真實的自己。

  這世上,真的有一個人是可以全然接納她的,如珠如寶,永遠站在她同一邊的。

  她終於再也忍不住,撲進了她的懷裡,埋在她的頸邊,二十多年來第一次像孩子一樣,在人前放下了所有的防備和偽裝,放肆哭出了聲,像要哭盡這麼多年來的委屈無助和迷茫。

  時懿抱著她,閉上眼,淚水和著傅斯恬的淚水流進自己的心窩裡。

  風在吹,雲在飄,墓碑上「傅建澤」三個字新補上的漆,在陽光下閃耀。

  時懿說:「來來,你爸爸一定聽到了。」

  「他很愛你,永遠不會記恨你的。只有你好起來,幸福了,他才是真的沒有遺憾了。」

  樹葉在風聲中沙沙作響,像是應和。時懿問:「你聽到了嗎?」

  傅斯恬在她身上,抽噎著,很久後,細聲回:「聽到了。」

  時懿揉她的後腦,滿目愛戀,像哄愛人,又像哄孩子。

  陽光把她們的影子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再無隔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