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搬進小出租屋的第一個晚上, 她們兩人誰都沒有睡好。

  木板床太硬了,即便是墊上了一層軟的棉褥子,時懿依舊覺得脊背與肘部有被硌著的感覺。但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 她們租房的時候沒有在深夜來過這裡。

  深夜的學生街退去了白日的喧囂,四下靜悄悄的, 一切與此不同的響動便突然都變得格格不入、分外刺耳了。

  時懿從不知道, 原來一個房間的隔音,可以差到這種地步——隔壁好像有人還在看電視,樓道里好像還有人在走動, 樓下路過的醉漢的咒罵聲, 好像就在她們的窗外。

  黑暗中,每一個漸行漸近的腳步聲、鑰匙插進孔里的金屬碰撞聲, 都可以讓時懿神經緊繃、心跳加速。

  太像是在開她們的門了。

  她忍不住問傅斯恬:「我們門反鎖了吧?」

  傅斯恬輕聲回她:「反鎖了。我關燈前確認過一遍了。」

  時懿睫毛顫了顫, 說:「好。」

  「不然我再檢查一遍。」傅斯恬說著就要坐起身子。

  時懿不肯, 按下她的身子, 借著小夜燈幽微的光與她對視著, 露出笑說:「不用了。」她伸手覆在她的眼睛上,像是在哄她,「那睡覺吧,明天還有早課。」

  傅斯恬拉下她的手,抱著放在手心裡, 想說點什麼,看著她若無其事的面容, 最後只能輕聲應:「好。」

  時懿湊近親了一下她的臉頰, 閉上了眼,像是很專心地要入睡了。

  傅斯恬看了她兩秒,便也閉上了眼睛, 安靜地聆聽她的呼吸聲。

  時懿一直沒有睡著。傅斯恬太熟悉她的深睡時的狀態了,很多個噩夢驚醒的夜裡,她都是在專注聆聽她的呼吸聲中慢慢尋找回平靜、尋找到安心,再次入睡的。時懿睡著的時候,呼吸聲很輕,很均勻,不仔細聽幾乎聽不到的。

  可這一夜裡,每當門外有動靜響起,她的呼吸聲就會驀地發沉,變緩。

  傅斯恬的心,一點一點,跟著被她的呼吸聲被攥緊了。

  「時懿……」她終於難耐地開口。

  時懿的呼吸聲剎那間消失了。

  她閉著眼,一動不動,屏住了呼吸兩秒,又開始緩慢的、形似正常地開始呼吸。

  時懿不想讓她知道她還沒睡。傅斯恬瞭然了,視野不爭氣地要被水霧模糊了。她閉上眼,咬牙調整了情緒,狀若自然地繼續問:「你睡了嗎?」

  回答她的是時懿均勻的呼吸聲。

  傅斯恬便當作什麼都沒發現,躡手躡腳坐起身子,去了一趟衛生間,而後躺下,抱住時懿的一隻手,再次閉上眼睛。

  很久很久以後,窗外的月亮已經下落到看不見的位置了,時懿小心地從傅斯恬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輕手輕腳地下床,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功能,再一次確認門鎖的情況。

  門確實關得好好的,鎖也確實還反鎖著的。

  那些開門聲,開的確實都不是她們的門。

  她關掉手電筒,深吸一口氣,坐回床上。

  小夜燈的光亮下,傅斯恬微蹙著眉頭,睡得惹人憐愛。時懿眼眸發柔,伸手輕輕撫摸了一下她的眉眼,貼著她的胳膊,側躺了下去。

  這次,她放鬆了神經,耐不住疲累,終於睡了過去。

  傅斯恬睜開眼,凝望著她,一夜無眠。

  第二日下午上完課後,時懿畢業論文小組要開初次小會,在財院的教學樓,時懿可以和同組同學一起過去。傅斯恬便找了個由頭,自行回去了。

  和房東報備以後,她按著導航去了幾條街外的五金市場,買了兩套防盜鏈和一根大鐵棍。回出租屋後,她把大鐵棍放到床邊隨手就能拿到的地方,而後下樓向房東借打孔機,自己比照著說明書,把兩套防盜鏈裝在了門後。

  時懿回來的時候,傅斯恬正提著打孔機要出門。

  「這是什麼?你要去幹什麼?」時懿盯著她手上的機器。

  傅斯恬晃晃打孔機,笑道:「給牆壁打孔的機器,我向房東阿姨借的。我給我們家門裝了防盜鏈,你看一下,我先拿下去還她,上來了和你說。」

  什麼防盜鏈?時懿還沒反應過來,傅斯恬提著打孔機風一般地下樓了。

  等她回來的時候,時懿還站在門邊,摸著防盜鏈的螺絲髮怔。

  一抬眼望見傅斯恬,她便露出明顯的笑,眼裡是不加掩飾的欣賞:「你怎麼什麼都會。」前幾天,傅斯恬還換過燈泡,換過洗衣盆的水管。

  傅斯恬被她這樣的目光看得心旌蕩漾,跨進屋裡,不好意思地說:「我看我家裡人用過,所以會一點點。只是試試,沒想到還真可以。」

  時懿摟住她,下巴抵著她的後腦勺,心柔似水:「已經夠用了。」

  她的寶貝。

  她想,今晚她們可以睡個好覺了。

  可天不從人願,當天晚上,時懿起了一身的紅疹。

  紅疹是一點點出現的,一開始只有手臂上的一點點,時懿以為是蚊子咬的,沒想到過了一會兒,身上開始越來越癢,她不得已先停下手上的事情,想去衛生間沖澡。一脫衣服才發現,原來疹子已經蔓延到了全身。

  她沒沖澡,又把衣服套上,出到房間。

  傅斯恬在床上用小桌板寫論文開題報告,奇怪地問她怎麼了,她含糊說:「忘記帶東西進去了。」說話間,她走到她們放藥品的書桌旁,拉出抽屜。

  翻來翻去,抽屜里沒有過敏藥。

  傅斯恬已經發現了她的怪異了,不放心地走到她身後又問了一遍:「怎麼了?」

  時懿沒辦法,這才告訴她:「我好像過敏了。」她拉下一點領口,露出成片鼓起的紅疹。

  一塊塊,一團團,發紅猙獰著。傅斯恬猛然站起,臉色發白:「怎麼會這樣?!」

  她跳下床,掀起時懿的衣擺,看見她的肚子上,背上也全是紅疹,聲音都抖了:「去醫院。」

  她轉身去拿錢包。

  時懿扣住她的手腕,冷靜安撫:「不用啦,沒關係,吃點過敏藥就好了,也可能是風疹。」

  傅斯恬哪裡能放心,扯著她手就要往外走:「不行,我們去看一下。現在醫院還沒有關門,應該可以抽血檢查。」

  時懿不想浪費錢。

  她騙她:「八點多了,採血處肯定下班了。你下樓幫我買盒過敏藥吧,吃了就會退的。萬一是風疹,出去見風了反而不好。」

  傅斯恬將信將疑,見時懿固執,只好妥協:「好,那我下去買。你等我,我很快回來。」

  時懿忍著癢,叮囑她,「不要急,注意看路。」好在時間還不算晚,街上人還很多,她不至於太不放心。

  傅斯恬沒聽進去,趿著拖鞋就甩上了門,飛奔下樓了。

  一路上,各種消極的情緒再次堵滿傅斯恬的胸口,傅斯恬攥緊拳頭,努力把這一切甩到腦後。

  她說服自己這只是意外。

  她用最快速度買回了藥,看著時懿服了下去,而後,整夜心神不寧、守著時懿無心睡覺。

  好在到了下半夜,紅疹一點點退去了,只留下成片的紅色痕跡,過幾天應該就會消掉。

  時懿摟著她說:「你看,沒事了。睡吧。」

  她依舊無法完全放下心,但還是啞著聲音應「嗯」,哄得時懿能放鬆下來,趕在天亮前睡一小會兒。

  第二三天,時懿都吃了藥,紅疹完全退掉了,連紅色的印記都要消失不見了。

  第四天,時懿停了藥。

  當天下午,噩夢般的紅疹又來了。

  傅斯恬這次怎麼都不肯讓時懿吃藥應付過去了。兩個人去了醫院,查血查過敏源。

  第二天,報告出了,顯示時懿塵蟎過敏。

  時懿安慰她可能是這幾天她去找導師開會的時候,路過財經那一片在建的工地,灰塵太多了。

  可傅斯恬心裡已經有答案了。原先這麼多年都沒有發現的問題,住進小出租屋一天就出現了,過敏原在哪裡,不言而喻。

  她很努力很努力才能把自己無用的自責、內疚清出腦海。她和時懿商量:「我們換個小區房吧。」

  時懿提醒她:「我們交了三個月房租和一個月的押金的。」

  傅斯恬說:「沒關係。我們轉租,最多是押金要不回來。」

  時懿不肯:「我們把房子再打掃一遍看看,把床板掀起來、窗簾換掉,換成新的。」

  換小區房,差的不只是一個月的押金,還有後續昂貴大半的租金。一個月,多一半多的價錢,怎麼可能真的沒關係。

  傅斯恬從前做的那份翻譯兼職,現在效益不好,已經倒閉了。她再找的兼職,都是家教。即便時懿不顧反對接了一份學姐那邊自媒體長期供稿的兼職,傅斯恬依舊沒有一點放鬆。暑假裡一周七天,已經排成了六天晚上要出去兼職的程度。再換房子,是要把傅斯恬逼到什麼程度。

  時懿做不到。

  傅斯恬還要掙扎,時懿很堅持,肅著臉,絲毫不讓。傅斯恬只好答應。

  她換下了舊窗簾,把出租屋從裡到外做了一遍大清洗,不放過任何一個能接觸到的角落,巴掌大的地方,她每天要做兩遍衛生才能放心。

  好在一開始停藥,時懿的紅疹還有些反覆。慢慢的,就在傅斯恬幾乎要完全喪失希望的時候,時懿好起來了,停藥了也完全不起紅疹了。

  傅斯恬放下心,日子終於走上了正軌。

  和從前比,日子顯然還是不好過,但快樂似乎也不是那麼難。

  暑假裡,她白天在一家大型外企實習,晚上吃過飯後,輾轉各個家庭給學生補課。奔波是疲憊的,可是每天傍晚,每當她汗流浹背、飢腸轆轆地穿過沿街飄香的小巷,打開自家門,看見時懿立於灶台前,一聲「回來了?」隨著飯香飄來,一瞬間,一身的疲憊又會盡數消去。

  時懿的廚藝依舊不大好,會做的只有偶爾夾生的米飯、偶爾稠得像乾飯的粥、偶爾夾著雞蛋碎殼的西紅柿炒蛋、永遠帶著沙子的花蛤……

  但傅斯恬覺得,這些已經是全世界最美味的菜餚了。

  她只同意時懿做晚上的這一餐飯,早上她會早起把早飯和午飯做了,早飯吃掉,午飯一菜一湯,定了時煮好給時懿中午吃,晚上時懿做得順利的話,傅斯恬到家就能有飯吃,手腳慢點的話,傅斯恬到家了,就接過來做。小小的陽台搭成的廚房,幾乎是床以外,承載了她們最多快樂的地方。

  傅斯恬越發確認,做飯,是會讓人幸福的一件事。

  七月中旬,第十八號颱風來襲,夜晚在申城的隔壁登陸。

  當天晚上十點多,窗外風狂雨驟,整個天地仿佛都在這場狂風暴雨中顫抖。出租屋內突然斷電,窗外整片區域見不到一星半點的光。

  房子隔音效果不好,傅斯恬和時懿可以聽見外面此起彼伏的哀嚎與咒罵聲。

  大夏天的,被迫關窗就算了,還沒空調沒電風扇,是想熱死人吧。

  傅斯恬和時懿也熱,但聽著他們可憐又滑稽的罵罵咧咧聲,莫名地想笑。

  時懿摸黑找出了星空投影儀,傅斯恬下床找了兩張硬卡紙疊在一起當扇子。

  聽窗外風雨咆哮,賞屋內星河萬里。

  除了熱到睡不著,也沒什麼不好的。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許久,傅斯恬提議:「我們來玩故事接龍好不好?」

  「怎麼玩?」時懿隨意地問。

  「我說一句,你接一句,看最後能拼出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好。」

  傅斯恬盯著屋頂一閃一閃的星星,先說:「從前從前有一隻小兔子。」

  時懿接:「太熱了,睡不著覺。」

  傅斯恬忍不住開始笑:「於是她出門了,在星空下散步。」

  時懿波瀾不驚地說:「走著走著,她決定把毛脫了。」

  傅斯恬「啊?」了一聲。

  時懿覷她一眼,微微勾唇,淡定地繼續:「於是她變成了一隻小禿子。」

  傅斯恬笑點奇低,突然就笑成了一個小傻子,一邊笑一邊吐槽:「這是一個冷笑話嗎?」

  時懿注視著她好看的笑眼,說:「可以降溫。」

  傅斯恬又笑了起來,嘟囔道:「不行,這不浪漫,人家想聽童話故事。」

  時懿看著她晶亮的眼、紅潤的唇、蕩漾的梨渦,心痒痒。

  她默了默說:「那我改一下吧。小兔子走著走著,把毛脫了,變成了兩隻小兔子。」

  傅斯恬奇怪:「為什麼把毛脫了,就變成了兩隻小兔子?」

  時懿沒說話,只是手順著她的睡裙進去,摸了摸她的小兔子。

  「……」傅斯恬渾身登時顫|栗,紅著臉,軟軟糯糯,結結巴巴:「時懿……你……你流|氓……」

  時懿新奇地挑了挑眉,也不辯駁,掀起衣服,笑著親了上去。

  傅斯恬腳趾蜷縮了起來,咬唇除了哼唧,說不出其他的話了。

  這裡隔音不好,時懿反而好像得了更多興致,偏喜歡更放肆地逗弄她,看她想出聲又不能出聲,忍得眼淚汪汪、淚濕長睫的模樣。

  很久以後,風雨稍歇,她們像兩尾從海里撈出來的魚,渾身濕漉漉地在海灘上曬星光。

  傅斯恬枕在她的小臂上,側著頭面對著她,用羞赧的氣音問她:「不是要說童話故事嗎?」

  時懿揩去她眼睫上的水痕,理直氣壯:「是在說童話故事呀。」

  「兩隻小兔子遇到了另外兩隻小兔子,她們互相都很喜歡對方,就一起跳下了涼快的星河,變成了兩條快活的魚。」

  「然後呢?」

  「然後她們在星河裡暢遊,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傅斯恬甜甜地笑了起來。「這是結局嗎?」

  時懿說:「不是。幸福的故事沒有結局。」

  「只要她們在一起,幸福就會寫不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