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幾秒後,空氣里響起時懿艱澀的應答聲。
不是該計較這些的時候,方若樺卻還是悲從中來。時懿沒有一絲絲的退讓,她的乾脆甚至讓她覺得自己把自己和傅斯恬擺在同一個天秤上太可笑了。方若樺落在相冊上的視線晃動里起來,心碎了又碎,難過到極致,反倒能硬起心腸把無情的話說出口了。
「給你一周的時間搬家夠不夠?」
時懿像被什麼定住了身子,一瞬不瞬地盯著方若樺,一滴淚沒有聲息地滾了出來。方若樺的意思她聽懂了。
「夠了。」她低下頭,很輕地吸了一下鼻子,試圖收起自己難堪的脆弱,可低沉的鼻音還是出賣了她。」卡里剩下的錢要轉給你嗎?」她看著地面上她們交匯在一起的影子問。
方若樺忍著痛苦,平靜回她:「把你支付寶的帳號密碼也發給我。」
她這是要她把所有的一切都還給她。
時懿長睫顫了顫,卻沒有淚再落下了。她收回手,放在雙膝上,端坐著,是比方若樺更平靜的姿態:「好。卡沒綁定,我回去後轉給你。」
方若樺給她機會:「不用著急,你可以考慮兩天。」
時懿回絕:「不用了。」
方若樺張了張唇,終是沒再發出聲。
空氣又安靜了下來,時懿看著方若樺腳踝上的護踝,聽不出情緒地說:「以後儘量少穿高跟吧,腳扭過一次以後,就容易反覆。膝蓋還總疼的話,全身檢查做一次。嘉嘉大了,不要太慣著她。你腰不好,抱久晚上又要難受。」
方若樺的心在她的一字一字中發顫。「嗯。」單音節的回應,冷淡又敷衍。
時懿喉嚨動了動,站起身說:「那……沒什麼事的話,我先回去了。」
方若樺的心隨著她的站起,空了一大半,可還是答:「嗯。」
時懿在原地站了兩秒,轉過身,提起腳一步一步往外走。肩膀下沉,腰肢筆直,整個人像一株挺秀的雪竹。
方若樺目送著她,目送著這個不知不覺間已經出落成大人了的女兒,腳步聲中走過的每一秒都仿佛被無限拉長了。她盼望著時懿下一秒就會回過頭來,和她示弱、與她示好,哪怕只是一點鬆動也好。
可最後時懿在門邊站定,回過頭來,與她說的話卻是:「媽,我們母女倆的事,我們母女倆解決就好。這三年,私底下,不要找斯恬,可以嗎?」
方若樺被她堵了個措手不及,一時沒有說話。
時懿望著她,目光泄露出幾分哀求。
方若樺說不清是心疼還是心寒,為著時懿這一整場談話中難得的示弱——為著傅斯恬的。
方若樺終於避開她的眼,答應她:「好。」
她一貫重諾,時懿鬆了眉頭。她像是想笑,卻無法完全帶動唇角,只抿出了極淺的一點弧度,很輕、很平和地說:「那……媽你照顧好自己。」
「我們,三年後見。」
方若樺繃著臉,沒有回答。門被「咔噠」一聲輕輕帶上了,方若樺靜坐著,像雕塑一樣,聽著她的腳步聲走過平台、轉下樓梯,踏上大廳,消失在她聽不到的地方……
像是有什麼,走出了自己的生命。
方若樺嚯然站起身,急急地追了兩步,又倉皇地停下腳步。淚如雨下。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她不求時懿現在能理解她。她只求,時懿下半生能順遂無憂,平安喜樂。她能護得了她一時,護不了她一世。傅斯恬那樣的家庭背景,她怎麼能放心地把自己殫精竭慮護了二十年的掌上明珠交給她。
這世上的事,時懿還不懂,可她見得太多了。真實的生活遠沒有她想的那麼容易。有情飲水並不會真的飽。
現在傅斯恬就住時懿家、花時懿的錢,讓時懿養著她,沒關係,時懿現在經濟條件是比她要好,多承擔些是應該的。可是以後呢,她吸毒殺人勞改即將出來的父親呢?也要成為時懿這輩子要背負起來的包袱和污點嗎?她父親真的改好了嗎?如果是除不去的牛皮癬、填不滿的無底洞呢?
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時懿冒著這種險,這不是她的孩子人生中該面對的。她要給時懿時間,讓現實給時懿上一課,讓她真的長大,真的明白,生活到底是什麼,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並不只是嘴上輕飄飄的一句話。她也要給自己時間,等待一個更合適的時機,打蛇七寸。
時懿像沒事人一樣回到了大廳,嘉嘉坐在向業的肩膀上玩耍,看見時懿下來了,就笑眯了眼睛朝她張開手,要她抱抱。
時懿伸手接過她,低頭與她澄亮的眸對視著,少有的,低頭親了一下她的額頭。
小人兒被親了,有點害羞又有點高興,咧著嘴傻笑。時懿叮囑她:「以後要聽媽媽話,好好長大,知道嗎?」
小朋友哪裡聽得懂,只顧著要抱她,左蹭蹭,右蹭蹭。
時懿摟著她,輕輕拍著她的背,眼睫低垂。
向業站在一旁聽得心驚,試探地問:「和你媽談完了?這麼快?」
時懿「嗯」了一聲,蹲下|身子,把嘉嘉放下,站起身,又把包里的車鑰匙取出,彎腰放在了茶几上。
她對著向業頷首,十分禮貌地囑託他:「以後,媽媽就托叔叔多照顧一些了。」
向業愕然:「這……什……」
時懿卻沒有多說的意思,搖了搖頭,不等他反應,轉身向外走了。
向業想要伸手抓她,又礙於和時懿沒那麼親近,伸到一半收回了,「我送你。」向業大聲地喊。
時懿背對著他,頭也不回,擺擺手。
於是他只能看著女孩倔強單薄的身影,走出他的家門,裙擺飄搖,被風雨捲入蒼茫的夜色中。
雨又下得大了,隨風肆虐,雨傘根本擋不住。
時懿撐著傘走了一小會兒,裙擺濕了大半。她摸出手機,習慣性地想要打開軟體打車,輸入目的地的時候,忽然又想起了什麼。
她收了手機,站到了路邊一處靠牆能稍擋風雨的地方,搜索最近的公交站,靜靜地等待雨停。
雨小後,她步行至公交車站,憑著生活常識和之前出遊時的印象,乘上了一輛公交車,運氣很好地坐到了最後一個空位。
夜晚的車廂,空蕩蕩的,很安靜。沒有人說話,只有窗外的雨在不知疲倦地泣訴著。
時懿看著窗外,出神地聽。
兩站過後,上來了一個帶小孩的老人。她站起了身讓座,找了一處靠著窗的地方,抓著把手,繼續靜默聽雨。
過去時很長的一段路,回來時,短得卻好像只有一瞬間。一回神,便已經是到門口了。
時懿伸手輸密碼時,才發現自己手背、手臂上都是濕潤的雨水。她收回手,打開包,取出紙巾把自己濕了的手臂、頭髮、臉頰都擦拭了一遍,才撥了撥劉海,打開了門。
門剛打開,裡面就傳來了急促的踢踏聲。時懿關上門,轉過身,傅斯恬就已經到了玄關邊上了。
「時懿……」她上揚的叫喚聲在看清她身影的一瞬間驟然止住,「你怎麼濕成這樣了?」她慌張地伸手摸她。
時懿手上冰涼涼的。
時懿深深地看著她,用另一隻手牽住了她,就勢在玄關的椅子上坐下,淡聲說:「沒事,外面雨有點大。一會兒再洗個澡就好。」
「叔叔家停車的地方距離大門這麼遠嗎?」傅斯恬自然地要屈膝幫她解鞋帶。
「我沒開車回來。」時懿扶住她的肩膀,止住她的動作,說:「斯恬,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傅斯恬愣住,仰起頭望著她,觸及她幽靜的雙眸,心跳聲突然亂成一片。
從時懿去方若樺那後,籠罩她一整晚的惶然感再度來襲。
「嗯?」她緊繃著聲線問。
時懿表情很淡,聲線冷靜地敘述:「我媽知道我們在一起的事了。」
剎那間,傅斯恬臉上血色褪盡,張了張唇,像是想說什麼卻找不到語言。「那……那你……」她忽然站起身,慌張地去摸時懿的臉頰,肩膀,手臂……
時懿拉住她的手,輕輕搖頭:「我沒事。我媽不是會動手的人。」
傅斯恬低眸看她,腦袋還嗡嗡的,眼圈已是通紅。「那……阿姨,怎麼說?」她問得滯澀。時懿的手還在她手中,她卻突然覺得,心裡很空、很慌,像這隻手馬上就要從她的手心中憑空幻滅了一樣。
時懿闔眸說:「我媽不同意。她和我做了一個約定,約定我們互相給彼此三年時間,三年後,如果我和你還在一起,她就答應我們在一起。」
傅斯恬心中升騰起些微的希望,大氣都不敢喘,握緊她的手,一眨不眨地聽著她的下文。
時懿繼續說:「但條件是,這三年,」她的聲音越說越輕,傅斯恬的心卻越擰越緊,「我和她互相不要聯繫。」
「我要完全靠自己度過這三年。」
什麼意思?是她想的那個意思嗎?傅斯恬雙唇顫動,巨大的愧疚和惶恐轉瞬間吞沒了她。她張唇試圖找回自己的聲音,時懿卻先她一步說下去了。
「斯恬,你……介意我,一無所有地和你在一起嗎?」她望著她,仿佛像是想笑,卻沒成功。唇色白得像紙,烏眸蒙著一層薄霧般,濛濛的,話到最後,隱約帶著抖音。
一剎那間,傅斯恬痛若錐心。第一次,她第一次見到時懿這樣不自信、忐忑的樣子。她何德何能能夠得到她的垂憐,拖累她至此,還得到她這樣的深愛。她再也忍不住,雙臂摟住時懿,把她緊緊地摟進懷裡,淚水簌簌下落。
「時懿,笨蛋,大笨蛋,我不值得你這樣,不值得……」她哽咽地回答她:「你不是一無所有。」
「對我來說,你就是一切的所有。」
仿佛被她的哭腔觸動,懷裡時懿的鼻息聲也沉重了許多。她在忍哭,忍得貼著傅斯恬小腹的身體都在微微的顫動著。
她以為她可以忍得住的。
可抱著女孩、抱著她貧瘠土地上的最後一朵玫瑰,這一路強壓的委屈、彷徨,故作堅強,突然就都撐不住了。
十八歲時,時遠眠教會了她,愛可以是假的;二十一歲,方若樺告訴了她,原來愛是可以被收回的。
她站在世界的中心,突然發現,其實這世上是不是真的沒有誰是無條件、永遠愛她的。
這麼多年來,她是不是太自大了?
其實她也不過是一個一無所有、可有可無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你是我貧瘠土地上的最後一朵玫瑰。出自聶魯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