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九章 廣陵事,野廟客

  廣陵城頭。

  城內燈火闌珊,輝煌壯闊,充滿紅塵氣息,讓人莫名覺得溫暖而舒適。

  城外大江寬廣,倒映出天上星河與人間燈火氣象,瑰麗的同時亦有一份淒清。

  漆黑無言、高大厚重的廣陵城牆,在此時更像是一道分界線,劃分出了人間煙火與深山莽林的存在,讓二者難以相容,又顯得如夢似幻。

  城樓檐下,一位白衣公子懷抱古琴而來,身後跟著一名嬌小可愛的侍女,帶著棋盤、茶盞等物。

  白衣公子容貌秀麗如女子,卻臉色蒼白,似有不足之症在身。他站住不動,任由背後侍女布置好案幾茶盞等物,方才右手握拳,抵住嘴唇輕咳幾聲,而後端坐下去。

  而廣陵牆頭守衛的兵士對其人行為熟視無睹,早已見怪不怪。

  江東王氏,廣陵侯府的少家主,在廣陵範圍內說是一手遮天也不為過!

  侍女熟練地擺好棋盤,又為自家公子斟了一杯清茗,正想退後一步,回歸原位,卻突然聽見了自家公子的話語:

  「咳,再倒一杯茶罷,有客稍後便至。」

  「是。」

  侍女毫不驚訝地應了一聲,對於自家公子料事於先的本領很是信服,旋即又拿出一個剔透的青玉茶盞,將上好的澄澈茶湯倒了進去,香味裊裊,清幽寧靜。

  果不其然,當王思遠在膝上古琴奏出第一個音的時候,有腳步聲從台階下響起,向著城樓上行來。

  王思遠微微一笑,停止彈奏,回首看向來者,先是微愣,旋即劇烈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扯動元神,咳得鮮血如同細雨,點綴得白衣艷紅。

  「公子!」

  侍女大驚失色,手忙腳亂地拿出藥散、手帕等物,先是侍奉著王思遠就著茶水將丹丸服下,接著又想要為其拭去身上血跡。

  「不必如此,」王思遠擺了擺手,揮退侍女,看向來客的目光既有驚喜也有感慨,「原來閣下到了這樣的地步,難怪我算閣下時總是算不真切,結果常常出現偏轉。」

  一番劇咳之後,他說話反而順暢了不少,伸手一拂,棋盤落在二人中間:「如何,可要對弈一盤?」

  來者面色平和,隱有慈悲之意生出,輕笑道:「不了,最近一段時日與他人下棋太久,眼下一看到棋盤就頭疼。」

  王思遠倒也不強求,卻也像是失卻了某種興趣,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病容倦怠道:「閣下今日來此,可是要送他們一程?」

  他沒有問來者的姓名來歷,而是直截了當地開啟了正題,似乎對於來人信息瞭然於胸。

  客人點了點頭,在王思遠對面坐了下來:「忙裡偷閒,好不容易尋了個空隙,方能過來親眼見證此事。」

  「難怪最近幾年閣下如此沉寂,」王思遠像是解開了某種疑惑,「原來是這樣......」

  客人雖然並不在意這些事,但顯然也不願意多談,而是抬眼看了城外一眼,發問道:「開始了嗎?」

  「快了。」王思遠自顧自擺著棋盤,似乎是在復現某個殘局,聞言不在意地回了一句,「剛才下人來報,他已經出了城,往江上去了。」

  客人忽地輕笑一聲:「顧小桑借玄女名號引誘蘇孟出城,其中亦有你王氏門房的身影,若說你沒有參與此事,我是萬萬不信的。」

  王思遠笑了笑,早有腹稿般地解釋起來:「門房那裡是貨真價實地見到了素女道玄女一脈的外務總管,所言也俱為自己所見所聞。至於那外務總管暗地裡又有什麼謀算,嘿,豈是一個門房所能知曉的?」

  「老謀深算,滴水不漏。」客人玩味一笑,「可是有些人是不會在意這點,只顧盯著王公子你的。」

  王思遠臉色平淡道:「那又如何,不管是誰最後勝出,都不會有心思來找我麻煩了。倒是閣下,」他看了一眼客人,「對其中內情未免也太過了解了吧?」

  客人笑眯眯地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正要說些什麼,忽然眉頭一動,看向了城外江面之上,王思遠也緊隨其後,一齊扭頭看去。

  此時暮色漸深,天際最後一縷殘陽也被陰雲遮蔽,在二人元神感應之中,江面之上爆發了激烈的戰鬥,雖然表現在外界的動靜不大,但洶湧的元氣大海卻分明無比地昭示了其內的兇險。

  王思遠忽地嘆了一聲:「顧小桑懷抱死志,看來是要以自身隕落為代價,成全對方。」

  客人眉眼低垂,面色慈悲之意愈發分明,低語了一聲:「南無法海雷音如來。」

  王思遠捏著黑子的右手微微一顫,側眼看了一眼對方,見其毫無反應,倒也沒有出言發問,只是靜靜地看著江面,等待著戲劇的落幕。

  終於,在戰鬥開始後不到一炷香時,廣陵城外忽然有一聲長嘯響起,內中滿是內疚、痛苦、絕望和憤恨之意,還有為數不多的心灰意冷和刻骨銘心,引得兩岸有猿聲相應,淒涼異常,在大江之上迴響,哀轉久絕。

  王思遠搖了搖頭,側身看向身旁客人,情緒莫名道:「結束了。」

  「結束了。」客人附和道,「一個時代結束了,但也是另一個時代的開始。」

  「閣下接下來打算做什麼?」王思遠注意力回到了案前,似是忘卻了先前的話題,繼續擺弄起棋盤上的黑白二子來,「若是無事,不如與我手談一局?」

  客人嘴角略略彎起,幽幽道:「我先前說過了,如今已然沒了對弈的心思。」

  「可惜,」王思遠長嘆一聲,「我還以為在蘇孟去後,我會有一個好對手的。如此一來,接下來也未免太過無趣了些。」

  客人並沒有對他的話語作出反應,先是低頭沉思一會,忽地又抬頭望了眼天,無奈笑道:「我該走了,趁著還有時間去見些老朋友。否則再過一會,就該有人來催了。」

  「好走不送。」王思遠擺了擺手,隨口應道,像是已經沉迷於殘局之中。

  「揮手從茲去。更那堪悽然相向,苦情重訴。眼角眉梢都似恨,熱淚欲零還住。知誤會前番書語。過眼滔滔雲共霧,算人間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

  客人看了一眼城外,又側耳聽了聽廣陵城內被驚動的動靜,於是莞爾一笑,口占了半闕賀新涼,搖搖頭轉身離去。

  他終究還是沒有在王思遠的棋盤上落子。

  隨著客人離開,城門樓上便只剩下了王思遠和他的侍女,以及躲得遠遠的幾個侍衛。

  王思遠在棋盤上按了一枚白子,忽地一甩袖子,自言自語道:「人間知己?顧小桑和蘇孟?確實有那些意思了。看來顧小桑還是留了一手,以死為進嗎?咳,這一手不差......」

  他神情隱有癲狂,喃喃道:「不瘋魔不成活,不斷後路不見生。顧小桑啊顧小桑,原來你給我也上了一課,呵呵,我真應該感謝你!」

  王思遠身邊的侍女看著自家公子,貝齒輕咬下唇,心中有些擔憂,卻也不大。她相信自家公子能調整過來,十分相信。

  果然,隨著一聲長嘆,王思遠臉上癲狂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病態的潮紅,他右手握拳抵住嘴唇,輕咳了幾聲,又恢復了那種自然的風流態度。

  「走吧,回侯府。」王思遠撇下棋盤和古琴,邁開步子往城下走去。

  「是。」

  侍女手腳麻利地將所有東西收拾好,收入了手腕上的芥子環內,然後一陣小跑跟上了自家公子,亦步亦趨地往王氏祖宅、廣陵侯府行去。

  ......

  北周,孤嶺。

  一座簡陋卻堅固的破敗寺廟之前,石板路上晨露微凝,似有結霜徵兆,在這四月暮春時節來講,委實有些不可思議。

  寺廟殘破不堪,山門傾塌,只有主殿完好,旁邊似有池塘,在晨光殘月的映照下泛著粼粼水波。

  大殿之門隨意敞開著,搖搖欲墜,似乎下一秒就會徹底塌覆,無力地落在地面上,濺起一地泥灰。

  殿內坐著一道孤寂的身影,低頭正對石佛,散發出一種身如朽木、心如死灰的感覺,令人不忍直視。

  殿中所供佛像由青石雕刻而成,低眉垂目,滿是悲苦,在佛前青燈的照耀下染上了一層昏黃,反射著淡淡的光芒,有種難以言喻的靈性。

  「......今朝霜重東門路,照橫塘半天殘月,淒清如許。」

  門外,有話語聲傳入,引得殿中身影微微一顫,卻仍未回頭。

  「......汽笛一聲腸已斷,從此天涯孤旅。憑割斷愁絲恨縷。要似崑崙崩絕壁,又恰像颱風掃寰宇。重比翼,和雲翥。」干啞的聲音緩緩道來剩下的詩詞,孟奇臉上露出一個寡淡的笑容,看向來者,「王師兄,原來你也是......」

  「南無法海雷音如來,為兄確實去過類似宇宙,但也不敢說是師弟你出身之地。」佛號低宣,王珝的法海化身走入殿中,「孟師弟,還是著眼於當下罷。」

  「說的也是,」孟奇聲音嘶啞,應了一句,「師兄脫困了?」

  他還記著在蓬萊水界中,王珝遺蛻所言之事。

  見孟奇如今尚有幾分活力,法海點了點頭,又搖頭道:「尚未,只是覓得空隙,來見師弟你一次。」

  「讓師兄費心了。」孟奇眸中似有火光乍現,「我還好,還沒絕望。」

  「我看也是。」王珝不客氣地點了點頭,「既然如此,我就走了。下次再見,希望孟師弟你能脫得樊籠,一飛沖天。」

  「借師兄吉言了,」孟奇擠出一個笑容,「對了,師兄,能否請你為我剃度?」

  正要抽身離去的法海微微一愣,目光孟奇頭上停留片刻,方才道:「也好,反正此身與佛門也有淵源,為師弟你剃度也算合適。」

  「勞煩師兄了。」孟奇已然雙掌合十,低頭一禮。

  「慈悲,慈悲。」法海搖了搖頭,踏步來到孟奇面前,俯身看去,只見意氣風發的狂刀於一夜之間雙鬢花白,如霜如雪,星星點點。

  法海伸出右手,其上亮起淡淡佛光,在孟奇頭頂輕撫而過,語氣溫和道:「煩惱落盡,紅塵遠離。」

  烏髮轉黃變枯,一根根飄落,在孟奇注視下落在地面,灰飛而去。他閉上了雙眼,低聲附和道:「煩惱落盡,紅塵遠離。阿彌陀佛,貧僧法號,真定。」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為真定剃度後,法海轉身離去,邊走邊幽幽道,「而今......」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真定接過了法海的話頭,將剩下半闕虞美人一併道來,「師兄放心罷,在揮出那一刀前,小弟不會貿然行事,呵呵,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說的便是這樣罷?」

  「你心裡有數便好。」法海低誦一聲佛號,踏步升空,如夢幻泡影般逝去,只留淡淡佛光禪唱縈繞,在孤廟之中迴蕩。

  真定坐在殿中,面對石佛,似笑似嘆道:「重比翼,和雲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