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月亭在岸邊站了一下午。
褚珀看他怪可憐的,本想影響幻境變幾隻蝴蝶逗一逗他,轉念想到之前的旁白音,她手中靈力一轉。
只聽一陣此起彼伏的「呱呱」叫,一大群醜得各有千秋的癩蛤丨蟆從草叢裡鑽出來,浩浩蕩蕩地朝宴月亭跳來。
小孩烏溜溜的眼眸里露出一絲疑惑,愣愣地滿地的癩蛤丨蟆相望,領頭那隻癩蛤丨蟆「呱」一聲,興奮地朝他撲去。
宴月亭這才後知後覺地跳起來,左躲右閃。
可癩蛤丨蟆實在太多了,他一屁股跌到地上,就像被癩蛤丨蟆淹沒的天鵝,茫然又無助。
褚珀暗地裡狂笑,笑一笑的,看他如此可憐的樣子,又笑不出來了。她揮手抹消掉這些癩蛤丨蟆,用靈力將他托起來。
宴月亭似乎感覺到什麼,慌亂地四處張望,似乎嚇得更厲害了。
褚珀只好點出一隻蝴蝶,在他身周飛一圈,宴月亭忽然安靜下來,目光追隨著蝴蝶,半晌後,他抬起細弱的手腕,蝴蝶撲扇著翅膀,落在他指尖上。
一人一蝴蝶就這麼靜靜立在太陽下,褚珀試著用靈力烘乾他身上衣服,可半點成效都沒有。
不同於之前令他恐懼的幻境,這個幻境是宴月亭記憶構成,她可以影響一些細枝末節的東西,卻無法更改他記憶深刻的部分。
宴月亭是真的很喜歡給他自己找罪受。
待到太陽落山,村口傳來喊他的聲音。
宴月亭幾乎已經凍僵了,揉揉濕冷的衣服,終於挪動腳步朝著喊聲跑去,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婦人面前,用已經啞到說不出話來的嗓子,輕聲道:「娘,對不起。」
婦人摸到他濕漉漉的衣服,又慌忙去摸他的額頭,「怎麼回事,你身上怎麼這麼濕?」說著抱起他大步往家裡走,抱到炕上,將他脫個精光塞進被窩裡。
「阿宴,下次衣服濕了你要回家換,不然會生病的。」婦人耐心教導他,「可不能只顧著玩,知道嗎?」
宴月亭惶恐了一下午的心,終於惶惶地落回去,聽話地點頭。
當家男人從外面回來,宴月亭小小的身子又立刻緊繃起來,農夫聽說之後,在他腦袋上拍一下,「沒事,男娃貪玩。」
吃飯的時候,男人說道:「過幾日鎮上的寫字先生就會到咱們村來,到時候就能請他給阿宴取個名了。」
他說著,從兜里翻出一包東西遞給婦人,「這是我專程買的一個硯台,你找塊好一點的布包一下,到時候送禮。」
婦人接過來收好,看著宴月亭笑,「我們阿宴長得多好,要取個好聽的名字才行。」
「讀書人取的名肯定好聽,還有很深的含義哩。」
晚上吃過飯後,宴月亭就開始發起燒。
他渾身燒得通紅,村里沒有大夫,他們這村離鎮子又遠,大晚上也不會讓進城,婦人只能從灶神爺的爐子裡挖一點香灰,兌上水拜了拜,給宴月亭喝下,然後將他裹進被子發汗。
農家小院,油燈都是省著用,到了夜裡,四處黑洞洞,大人忙活一天,支撐不住,最後都沉沉睡去。
呼嚕聲中,是宴月亭又悶又弱的喘息。褚珀從長命縷里飄出來,勾動靈力將他從厚厚的被子裡掏出來了一點。
在他燒得通紅的小臉上,浮出了一直隱藏的魔紋,宴月亭臉頰上生了鱗片一樣的弧度,泛著微光,分散在他的鼻尖,臉頰。
褚珀突然生出好奇,他的另一半血統,是什麼魔獸的?
蛇,魚,蜥蜴?應該是種爬行動物吧?
伏安之也太變態了!要是生在現代,絕對會以猥褻珍稀動物被抓的吧?
她很想摸一摸鱗片的質感,神識掃到他臉上,宴月亭忽然睜開眼睛,眼瞳不再純黑,而是泛著光的幽藍色。褚珀嚇了一跳,但小孩的眼神並無焦距,一縷黑氣從他眉心竄出,蛇一樣順著床沿游下去。
褚珀皺皺眉,追著那縷魔氣出了院門。
魔氣遁入黑夜,蟲鳴窸窣的陰影里,有什麼蠢蠢欲動。褚珀散開靈識,看到村子另一頭,一間屋子的門忽然打開,一個小孩光腳從裡面走出來,他目光呆滯,提線木偶一樣朝村外走去。
他來到村口,面對著村外的樹林站了一會兒,突然像是被什麼東西推了一把似的,坐到地上。他很快又站起來,隨即又踉蹌地跌倒。
周圍像是有什麼無形無影的東西不斷地對他又推又搡,褚珀神識掃去,並沒有發現什麼。
他不斷地轉頭面相四周,像是在看什麼人,只是他那雙眼睛,麻木無光。
這個場景要多陰間有多陰間,褚珀看得頭皮發麻。村子裡沒有一個人聽到這裡的動靜,他獨自一人「玩耍」了好一陣,才突然掙扎著被一股大力往村後拖去。
看到這裡,褚珀忽然反應過來,這是白天時,宴月亭的遭遇。
她又仔細打量了那個小孩,正是帶頭欺負他的小子。
小男孩中途掙脫,又在荒野里驚慌地逃竄了片刻,最後被踹進河裡。只可惜,白天宴月亭爬上岸了,他卻沒能爬起來,撲騰的水花里湧出很多黑影,不到片刻,就將他拽進了水底。
褚珀試著用靈力去拽他,也無濟於事。
她收回神識,不忍心再去看。
翌日一早,哭嚎聲就響徹了這座小山村,彼時宴月亭剛甦醒過來,過了一夜,他的燒褪去,夫婦倆見他自己熬過來了,也就息了去鎮上找大夫的心。
一家人剛吃過早飯,院門被人砸響,沒了孩子那家人領著四五個壯漢衝進屋裡大喊大叫,要讓害了他兒的水鬼崽子償命。
兩夫妻慌裡慌張去跟人詢問,那家孩子從水裡撈上來,宴家男人還去幫忙了的,自然清楚這個事。
一群人吵吵嚷嚷,倒也說清了來龍去脈。
因昨日那家小子把人踹下河,當夜他就死在了同一個地方,再加上宴月亭本來就是從水溝里撿來的,不知來路,所以他們想也不想便認定他是個索命的惡鬼。
不得不說,這些人雖然愚昧了些,卻誤打誤撞個正著。
宴月亭站在低矮的土房門口,婦人把他護在身後。
這種神神鬼鬼的事,就算是村長也判不出個所以然,鬧騰了一陣,也就不了了之了。
這些在他的記憶里並不重要,幻境也含糊而過。
晃眼到了寫字先生來村那一日,那是個中年人,穿著很儒雅,確實是個書生的模樣,先生收了硯台,還收了兩文取名費,盯著小孩看了片刻,抽出懷中書本隨手一翻,摸著下巴,嗯嗯幾聲。
掏出紙筆,落下兩個字:月亭。又教著兩夫妻讀了幾遍。
宴大叔問:「這名字有啥寓意不?」
那中年人摸摸下巴幾根須,高深莫測道:「小子男生女相,皎皎如月,亭亭玉立,甚好甚好。」
晏家兩夫妻啥也沒聽懂,就聽懂個「甚好」,興高采烈地把老忽悠送出門。
宴月亭等人都離開了,才趴到桌上,仔細去看那兩個字,伸出稚嫩的小手,虛虛停在發黃的紙上,用指尖去勾勒字型。
那模樣乖巧地讓褚珀想把他抱進懷裡揉一把。
之後,宴月亭隨時沒事,就撿起個樹枝,興致勃勃地寫他的名字,「宴月亭」三個字,從最初的的狗爬,不過幾日,已經變得規規整整了。
只不過還是沒有人叫他這個名字,夫妻習慣叫他阿宴,自從那件事村裡的人都把他當瘟神,沒有孩子再同他玩。
被發現身上魔物特徵,是在他在這個家裡徹底安定下來之後。
他可能是到了一個特殊時期,半夜裡魔氣紊亂,發著高熱,身上的鱗片藏不住。
褚珀趁著他半昏半醒,偷偷去摸他身上堅硬的鱗甲,鱗片中間尖銳,並不是圓潤的弧度。
「不像是蛇鱗,也不像魚鱗,這傢伙不是條龍吧?」褚珀震驚,這可是中華神話體系里的神獸,在修真界裡也是赫赫有名的上古靈獸,怎麼淪落成魔獸的?
她想了想,覺得是自己想多了。
「你到底是個啥?」褚珀忍不住捏了一把他的臉。
宴月亭迷迷糊糊間,抬手抓住了她的手指,虛開眼睛看她一眼,又沉沉閉上,把整張臉埋在她手心裡蹭,像小狗一樣嗚嗚哼唧。
褚珀捂住嘴巴,心都要化了,她抬起另一隻手,輕輕按揉他身上的鱗片,緩解他長鱗的痛楚。
塌上的小孩似乎終於舒坦了幾分,安靜地睡了過去。
宴月亭白天清醒時,能夠壓抑住身體裡的魔氣,到了夜裡,長鱗的痛癢和發熱讓他意識不清,褚珀只好每夜都幫他揉揉。
直到一夜,向來睡得很沉的男人忽然醒了,要起夜,褚珀一聽見那頭的動靜,整顆心都揪起來,她掐了一縷靈力,恨不得將宴大叔敲暈過去。
只可惜,這是過去既定的事實,她什麼都改變不了。
窸窸窣窣的聲響中,她的神識清楚地「看」到男人從炕上摸索下來,輕車熟路地摸到房門口,宴月亭忽然哼了一聲。
褚珀心中一跳,慌忙伸手去捂他的嘴,但他帶著痛苦的呻丨吟還是引起了男人的注意。
他摸到桌邊,點亮了油燈,一步步朝宴月亭走來。
褚珀想到羅不息說的後續,幾乎替他感到絕望,這大約是宴月亭小時候最美好的一段日子了吧。她想要把宴月亭塞進被子裡,但男人卻伸手揭開了被子,低聲道:「阿宴,怎麼……」
被窩裡的小孩臉上、手上布滿鱗片,黑氣纏繞在他鼻息間。油燈從他手裡滾落,男人跌到地上,一聲驚恐的尖叫卡在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氣音。
半晌後,他連滾帶爬地去把婦人喊醒,拖出門去,逃離了這個院子。
宴月亭發著燒,渾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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