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衣雲跟著季林語上了馬車,季林語自從上了馬車便一直閉目養神,也不告訴她到底見什麼人。
兩人就這樣沉默了一路。
「吁——」
車外的馬夫慢慢停下馬車,敲了敲車廂提醒道:
「大人,宋小姐,薛府到了。」
薛府門口候著的小廝看到縣衙的馬車停在門口,很快搬來腳凳,放在車廂下。
宋衣雲率先掀開車簾,踩著凳子下了馬車,而季林語緊跟她身後也下了車。
「季大人,我家大人正在茶廳等您。」
小廝說完就走在前方為兩人引路。
而宋衣雲自從下了馬車一直盯著這個宅院上的牌匾看:
薛府。
這裡是薛濛的家。
季林語帶自己來薛府是幹什麼?
而那小廝口裡的大人又是誰?
宋衣雲帶著滿腹狐疑進了薛府大門,然而她一路看就一路驚嘆。
薛家不愧是本地巨富,這點從薛府的宅院就能看出。
薛府共有七進五門樓,大大小小的屋舍加起來近百間,走進薛府大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高大的門樓,其上覆蓋著磚雕飛檐,刁角高蹺,下承磚雕斗拱,磚雕上滿是人物走獸亭台等圖案。
然後就是兩邊極為對稱的抄手遊廊,遊廊中間種著好幾棵玉蘭海棠和牡丹,取自「玉堂富貴」之意。
此時正是玉蘭和海棠花開的季節,潔白的玉蘭和嬌艷的海棠相互映襯,整個遊廊一片花香四溢。
走過遊廊,前方就是正廳和茶亭,其兩側還有側屋。
走進正廳,廳內高大的樑柱上刻著人物花卉浮雕,全廳方磚鋪地,堅實莊重。廳後兩側天井種有竹子。
宋衣雲和季林語又跟著小廝拐了一個彎,就到了茶廳。
茶廳比起正廳的莊嚴肅穆,顯得更加雅致。
廳堂中間有一張四方長桌,周圍鋪著幾張坐席,坐席旁邊還放著憑几,可供人倚靠。
此刻一個寬袍緩帶的老人坐在茶水蒸騰的霧氣之後,悠閒地拿起茶壺往兩個小茶杯里倒上茶水,然後緩緩推到了桌對面。
雖然宋衣雲從沒見過這個老人,但她瞬間就猜出了她的身份:
薛家家主的姐姐、如今在京城當官的薛錦沉。
她看起來年逾古稀,黑髮里夾雜著些許銀髮,梳得無比順溜的扎在一個樸素的竹冠里,整個人精神矍鑠,還有一雙跟薛濛幾乎一模一樣的狐狸眼。
季林語很是放鬆地直接走過去坐在蓆子上,把茶桌上的茶水一飲而盡。
而宋衣雲猶豫了一會兒,也跟著季林語跪坐在茶杯邊的坐席上,抬手想要行禮:
「晚輩宋衣雲,拜見薛……」
然而她話還沒說完,薛錦沉突然伸出一隻手,慈祥地朝她一笑:
「不必行禮,這裡是茶室,不是正廳,沒那麼多規矩。」
宋衣雲緩緩放下手,低垂著眉眼,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默默聽著季林語和薛錦沉兩人的交談。
「老師打算何時回京?」
季林語仔細端詳著手中的小茶杯,然後輕輕把茶杯推回薛錦沉面前,直切正題地問道。
「還要再待幾天,我又不著急回京。」
薛錦沉又給季林語續了一杯茶,哼哼笑道:
「該著急的另有其人。」
季林語聽了她的回答立刻眉開眼笑:
「那學生最近會多來薛府叨擾,希望老師不要嫌棄。」
「不嫌棄,我也沒想到如今青志縣的縣令竟然是你,我記得初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半大小孩,如今……」
說著說著薛錦沉的目光就變得悠遠,好像突然回憶起什麼難忘的事,整個人籠罩了一層淡淡的哀愁。
然而不過片刻,她身上莫名的情緒瞬間收回,重新變得平和自然,薛錦沉好像才看到宋衣雲一樣,朝季林語問道:
「這位小友是?」
季林語看了一眼眉眼低垂裝謙虛的宋衣雲,笑著回答:
「她叫宋衣雲,最近幫我破了一樁案子,所以我想帶她來見見老師。」
聽了她的話,薛錦沉又仔細端詳了一下宋衣雲的長相,驚訝地挑了挑眉:
「倒是一表人才,沒想到還有破案的才能。」
她突然對一旁侍候的小廝揮揮手:
「去書房裡拿我筆墨來。」
薛錦沉轉頭對著宋衣雲笑得格外親切:
「不知這位小友能否為我隨意寫幾個字?」
宋衣雲抬起頭正撞進對方那雙笑眯眯的狐狸眼,下意識點點頭:
「好的。」
小廝把茶桌上的茶具收到一邊,然後把紙平鋪放好,宋衣雲立刻拿起筆隨意在上面寫了自己的名字,然後就把紙卷拿給薛錦沉和季林語看。
接過紙卷的薛錦沉和季林語本來只是隨意看一眼,就移不開眼了。
宋衣雲的字體線條清瘦骨感,但完全不顯小氣,反而一筆一划都極為十分大氣灑脫,在收筆上,有種蘭竹的堅挺舒朗之氣,連筆更是流暢自然,牽絲引帶,層次分明,甚為美妙。
「大人,這下您不需要我幫您寫奏摺了吧。」
季林語突然朝薛錦沉哈哈大笑著說道,而薛錦沉也望著宋衣雲笑得神秘。
半個時辰後,季林語和薛錦沉終於喝完了茶,兩人友好分別,定下下一次相約的時間,季林語就先行離開了。
而宋衣雲則被留下,站在書房裡看著桌上那張明黃的小冊子,一時無從下筆。
她剛剛還在想薛錦沉為什麼要看自己的字,原來是在這裡等著她呢。
上一世,她父親的太爺爺是晚清最後一代的秀才,他寫得一手好字,於是練書法的基因就從他一直傳到了宋衣雲這裡。
只是這項技能上一世沒什麼用,這一世倒是派上了大用場。
薛錦沉此刻就坐在書桌旁的太師椅上,愜意地一邊喝茶一邊念詞。
「臣年齒漸老,眼目漸昏,後奏摺令人代筆……」
宋衣雲猶豫了一會兒,隨即乾脆落筆,能讓她這個外人代筆的奏摺,應該並不重要。
「聖上德被天下稱明主,威震四方霸氣足……」
果然,前面一大串都是對皇帝從前功績的溢美之詞,宋衣雲十分放心的繼續寫下去。
「然今陛下邦事是廢,逸游是娛。唯囿是恢,唯諛是信……」
薛錦沉突然話鋒一轉,開始拼命吐槽皇帝晚年政事荒廢,聲色犬馬,親信奸佞。
?
宋衣雲忍不住抬頭看了薛錦沉一眼,卻獲得了對方一個催促的眼神。
宋衣雲無奈下筆,做個無情的寫字機器,後面薛錦沉罵皇帝罵得再狠她都一字不漏、照寫不誤。
她大概知道薛濛這個姑姑在朝中是個什麼職位了。
大垣朝的言官品秩不高,甚至很低,但在朝中卻有著超然的政治地位,她們就算懟天懟地皇帝都不敢隨意處置她們,只因她們有著監察百官、直諫君主的權力。
「扣請聖裁,監察御史,薛錦沉,建元二十七年。」
宋衣雲落下最後一筆,終於呼出一口氣,轉了轉手腕,然後把奏摺拿給了薛錦沉。
薛錦沉隨意瞄了一眼,接過奏摺合上,她終於肯從椅子上站起身,對宋衣雲笑得一臉殷切:
「當今聖上喜好書法字文,看到這個奏摺一定會非常喜歡的。」
她說完就從繞過宋衣雲從書桌底下掏出一個小盒子:
「這裡面是些我平日也會喝的普通藥材,聽說你父親身體不好,也可以試試。」
聽了她的話,宋衣雲立刻接過那個盒子,無比感激地朝她鄭重一拜:
「多謝大人記掛,我替家父多謝大人。」
她以為薛錦沉就算給她報酬,也會是金銀之類,沒想到竟然是藥材。
宋父確實自從腿瘸了之後身體就不大好,平日裡就算拄著拐杖也不能走太遠,但他好像完全習慣了,從來不會在宋衣雲和宋升面前喊一聲痛。
宋父身體不好,一個普通的外人都會記掛,那她作為他的女兒呢?
宋衣雲突然感到一陣羞愧,她剛來這個世界,習慣了宋父的沉默,宋升的勤勞,始終站在一個外人的身份看著他們付出,是否有些太過心安理得了。
而且,他們並不是在為她付出,而是原主。
薛錦沉看出她的沉默,沒有多說什麼,只笑了笑:
「我這裡什麼都沒有,就藥材最多,下次你來幫我寫奏摺,我再多給你些。」
「多謝大人,那我先告退了。」
宋衣雲此刻只想快些回家見到宋父和宋升。
「好的,我讓人備馬車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