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林生?」
白綾喊了一聲,沒聽見回答,又提高聲音喊了聲,「陸林生?!」
那個正在吞食魔的身形才頓住,片刻後傳過來一個含糊的聲音,「嗯?我在這,怎麼了?」
白綾坐在吊床上看著角落那邊的漆黑影子。她才剛睡醒,夜明珠都漂浮在她身側,陸林生那邊並沒有處於夜明珠的照明範圍,仍舊是一片昏暗,只能看到他和一堆狼藉的魔骸影子。為了不影響白綾休息,陸林生進食的時候都會把那些被丟下來的魔拖到一邊角落裡去吃。
他們被丟進這裡已經好些天了,哪怕白綾最開始氣定神閒,現在也不免心浮氣躁起來,她畢竟還是個年輕的女孩子。不管是這擺不脫的困境還是長久不見的天日,都給她帶來了心理壓力。但最讓她覺得不安的不是這些,而是陸林生。
她從吊床上跳下來,帶著那些夜明珠走向陸林生,剛走出去幾步,陸林生就出聲了,他說:「這邊有些髒,你不要過來,會弄髒你的靴子。」
白綾下意識停下腳步看了看自己的靴子,這是一雙一塵不染的白靴,作為一條白龍,她變幻出的人形看上去足夠乾淨,讓她不會那麼容易被灰塵污漬沾染。
就在這一會兒的時間裡,陸林生從角落裡走出來,慢慢走近她。白綾看見那個黑暗裡兩米多高的影子由高變矮,最後變成正常人類男性的高度。等走到她身邊,在夜明珠的照耀下露出臉的時候,陸林生看上去已經和平時沒什麼區別了,還是那副文弱書生的模樣。
「你醒啦?」陸林生說。
白綾看他一眼,朝他剛才的方向走過去,看到那角落裡沒吃完的魔。這些天被扔下來的全都是魔,無一例外。
這個事情令白綾日益不安,她總覺得陸林生好像有些微妙的不同——可能來自於女孩子的敏銳,也可能是龍族的天賦。扔進來的魔真的太多了,陸林生又來者不拒,沒日沒夜吃了很多,她總覺得這樣不太好。
在外面的時候,陸林生很喜歡這樣進食的環節,但他跟在她身邊,大部分時間是被她管理著的,只有在遇上對她們攻擊的妖魔,她才允許他吃。他雖然好像並沒有吃飽,但每次都並不顯得沉溺。和他相處越久,白綾就越覺得他是在走向好的一面,可現在,他已經出現了一種微妙的變化。
白綾說不清楚,但當她突然驚醒時,看到角落裡那個影子,她會突然感覺心驚肉跳,那是一種對於危險的本能反應。白綾偶爾會聽到血肉骨頭被撕扯開的聲音,她甚至能想像到畫面,陸林生最近進食的方式變得『粗暴』了很多,比起乾脆利落把妖魔裹進去吞食,現在的他開始喜歡在吞食前將食物撕扯得鮮血淋漓——這不是為了方便進食,而更傾向於某種惡欲的發泄。
就像是……魔的習慣。魔就是這樣,習慣於享受鮮血,他們都有蓬勃的毀滅欲。
最糟糕的是,陸林生好像沒發覺這一點,他不覺得自己現在有什麼不對。
從進入到這裡後就很少再出聲的老貝殼給她傳音,聲音是少有的沉重嚴肅,「小主人,我有一個猜測,我覺得這個陸林生有些像是傳說中的某種奇特存在。你知道,我很老了,記得一些事,雖然記不太清楚,但我知道這種東西不能吞吃太多一樣的東西,不然很容易會被同化。」
「小主人,以防萬一,你不能讓這個陸林生再這樣吃魔了。就算他不是那種東西,吃了這麼多魔,也容易染上魔氣,被血腥一衝可能引發殺性,到時候小主人你也危險了。」
白綾聽過老貝殼的話,心裡那股不好的感覺越發明顯。她走到角落看過了那些殘餘的魔骸,煩躁地一腳把一具魔骸踢開,轉過身,發現陸林生亦步亦趨跟在自己身後,雙眼盯著自己,有些令人發毛。
她覺得自己應該和陸林生談一談。拉著陸林生回到休息的地方,白綾掰著他的臉,讓他對準自己的視線,然後很慎重地說:「最近你吃的都是魔,我感覺你有點不對。」
陸林生露出個古怪的笑,這可能是因為白綾因為心情不好一時手重將他的臉頰擠壓的有點變形。
「什麼不對?」陸林生絲毫不在乎這個,還在對她笑著。
白綾說不出所以然,老貝殼總是神神叨叨,他的話還沒那麼確定,但她真的心慌。
陸林生還在等她說話,只有這種時候,他看上去和之前一樣,好像永遠都不會反駁她的話。白綾想了下對他說:「不要再吃那些魔,說不定有問題,等我們出去再說好不好?」
陸林生唔了一聲,點了點頭笑著說好。
他答應得太快,白綾反而不放心了。她看到過他吃那些東西時的表現,就像一個暴飲暴食的大胃王,那種沉醉和痴迷,誇張點說都算吸毒了,能這麼簡單就答應?
「你真的答應我?你想好了噻?」白綾懷疑地看著他,覺得他嘴裡答應了,可能轉頭會趁自己不注意去吃。
陸林生說:「你不要我吃,我就不吃。」那樣子不像在騙人。
白綾稍稍覺得放心了點。
但是很快她就發現,這不是個好主意。丟下的魔太多,還有很多落在附近,陸林生不吃了,她們就必須將這些東西清理,暫時堆在另一邊的角落裡。有些魔還沒死,白綾就會拿出自己的錘子處置,被莫名其妙丟進這裡,她憋了一肚子氣,殺起魔來都變得乾脆,再也沒有像從前那樣覺得噁心想吐。
一天天過去,角落裡已經堆滿了一個魔的屍山。在這裡面那些死去的魔都保持著新鮮的模樣,不曾腐爛,所以沒什麼怪味,但血腥味越來越重,有些刺鼻。
從白綾和陸林生說過之後,他果然就沒有再去吃魔了。為了弄清楚他是不是真的守約,白綾半夜會偷偷裝睡,看他有什麼反應。一連好幾天,他都和白天一樣,坐在她身邊守著,沒有離開悄悄去另一邊進食。但偶爾她會看見陸林生定定望著那邊散發著濃重血腥味的地方,看上一陣,又轉過頭來看她。
後來他看向那些魔屍的次數越來越多,好幾次,白綾都發現他的眼睛變成了濃郁的紅色。
「陸林生!」白綾有些心驚地喊他。
陸林生眨眨眼睛,和往常一樣笑著看她。白綾就湊過去,猶豫地抬手摸摸他過瘦的手:「你……是不是很餓了?」他好久沒吃東西了,但她還沒找到離開的辦法。
白綾的靈囊里有她的食物,可那些陸林生吃了也沒什麼意義,對他來說不屬於能吸收消化的東西。白綾一開始試圖和他分享食物,就被他拒絕了。
陸林生看看她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手,又看看她臉上明顯的擔憂神色,猶豫了下,低下頭,將額頭靠在她的額頭上,說:「是,我餓了,我不會吃那些的,你不要怕。」
是的,陸林生感覺到白綾的害怕了,哪怕她沒表現出來,但他察覺到白綾對於他大量吞吃魔的恐懼。哪怕這種恐懼很微弱,甚至白綾自己也沒意識到,但他能發現,所以他才這樣克制著自己的食慾。
克制自己的本能,確實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但他的本能不只有食慾,還有白綾,當本能產生了分歧,他就自然而然地選擇了白綾。只要她還在身邊,他就願意忍受這種飢餓和痛苦,以及日益的虛弱。
白綾忍不了了,她現在完全肯定把她們關在這裡的人,總之不管對方是人是妖還是人妖,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她非常想出去,但方法想遍了都沒找到出路,她甚至在氣急的時候拿著自己的錘子在牆壁上大錘了一通,想把這牆壁砸爛,結果就是自己耳朵差點沒被震聾。
她坐在那生悶氣,發覺陸林生又在看那越堆越高的魔屍,眼神是極度的渴望,那是非常非常飢餓的人才會有的眼神。白綾伸手把他的眼神吸引過來,「你要不要喝點水啊?」她沒話找話。
陸林生搖頭,看她的眼神和剛才看那堆魔的眼神是一樣的。為了對抗食慾的本能,對於她的執念,也相應地被完全激起了,所以這是個能讓大部分普通人嚇跑的可怕眼神。
白綾被他紅色的眼睛盯著,生理性地冒出一身雞皮疙瘩,但她主動上前抱了抱他。陸林生也伸手抱住她,把她往自己懷裡按,用的力道連白綾都覺得有些疼了。他把臉埋在她頸邊,隔了一會兒白綾就感覺到一點濕潤。這當然不是他哭了,而是口水。白綾很習慣了,因為這不是第一次,對於陸林生來說,她其實也是一種能吃的食物,而且她敢肯定自己的滋味比那些魔好得多,絕對是一道美食。
「陸林生,你又對我流口水,弄到我衣服上咯。」白綾抓著陸林生的衣服。
陸林生聲音有點含糊,「嗯,我……有點餓。」
不是有點餓,是很餓。白綾想像了一下自己是塊香噴噴的炸雞,而陸林生餓的快神智不清,卻只能對著她流口水,一時間竟然還對現在的情況感到了那麼一點好笑。但很快的,她就摸了摸陸林生的腦袋,語調低落地說:「要是再找不到出去的辦法,你就還是繼續吃魔吧,總不能把你餓死咯。」
不管他吃了那些魔之後會變成什麼樣,她總不能因為這些懷疑讓他把自己活生生餓死。
老貝殼猶猶豫豫的喊了聲小主人,最後卻什麼話都沒說出來,選擇了沉默。
又過了兩天,白綾醒過來發現身旁的陸林生變成了黑漆漆的原型,他沒有再保持人的樣子了。她一下子明白過來,這是他已經沒辦法再維持人形。她望著陸林生的背影發了一會兒呆,那是個怪物的模樣,身後一對黑色的翅膀垂著,黑色的羽毛落在她腳邊,蓋住了她的腿。
白綾忽然就跳起來,拽著沉默的陸林生走到那龐大的魔屍山前,言簡意賅:「吃!」
纖長的黑色影子猶疑了一下,整個身體微微晃動,在白綾木然又毅然的再次表明讓他吃的意思後,他就朝那些猙獰的魔屍撲了上去。很快,他就像餓極的人終於吃到食物那樣陷入了瘋狂。
白綾聽著耳邊的聲音,有種稍稍鬆一口氣,心又猛地被掐著越提越高的感覺。她轉過頭蹲下,抱著自己的膝蓋,將腦袋埋起來。
……
玄蒼上神冷眼望著面前鼎中的景象,對那個撲在魔屍上的漆黑怪物,露出了一個厭惡又鄙夷的神色,轉到白綾身上時,則變成了審視和期待。白綾對於陸林生的控制令他小小吃了一驚,不過他絕不會相信妖魔之體會被『馴服』,現在她們之間越是和諧,玄蒼上神就越是期待她們在這鼎中撕破溫情,互相殘殺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