髮絲飄散在海中,緩緩下墜的纖弱女孩閉著眼,面色平靜、手臂沉浮,就像是海中的人魚。
嘩啦。
一道身影刺開海面,奮力朝她游去。
先是指尖相觸,然後更加靠近。
他抓住了她。
十七歲,她毫不猶豫跳下江,抓住了求死的他的手。
二十六歲,他跳下洶湧的海,在其他人之前抓住了她。
舊日的回憶愈發洶湧,宋聞歲想到了很多他以為自己已經遺忘了的事。
她是害死他父母的兇手的女兒,可是他們也只剩下彼此。
擰巴的他拒絕了小青梅的所有靠近,這是排斥也是保護。
無論他身上發生什麼,她都只要看著就好,而他,就算再艱難,也會為她交學費、給她一個容身之所。
他們之間的恩怨,糾纏不清。
可是無論怎樣,從她把心臟換給明若瑤那一刻起,他欠她的,就已經遠遠比她欠他的多得多。
耳畔涌動著阻隔一切的水膜,這個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們兩個,宋聞歲把人拉到了懷裡。
氧氣罩迅速蓋在她臉上。
【堅持住。】
他無聲說著,眼淚與海水融合,只有通紅的眼眶能看出他在哭。
【不要死。】
還有……
【對不起。】
*
整整兩天過去。
《絕地求生》節目中的四位高人氣嘉賓,墜海後至今下落不明。
這次激起的民憤比往年任何一檔節目造成意外更甚。
水軍下場,無法控評。
封鎖發言,憤怒加劇。
無論如何也無法平息,更多有影響力的人站出來痛斥這類節目的不合法性。
【一開始是挑選死刑犯,後來選擇被逼到絕境的普通人,誰能保證每個人都是「自願」,而不是「被自願」。】
【今天是他們,明天就是我們】
【就連權貴、明星、企業家都會被挑中而且因此喪命,你們覺得我們能避免嗎?】
【抵制此類節目!】
【修改人權法案!】
底層憤怒,中層引導,高層暗潮湧動。
越來越多人發聲,上層內部的大清洗也即將開始。
嘉賓失蹤後的第二天,正在進行的其他同類型節目也被叫停。
為了爭奪高額獎金而互相殘殺的《千萬廝殺》。
在密室中毫無隱私被人觀看一周就能得到豪宅的《24小時窺探》。
……等等等等。
外界因為他們的杳無音訊更加吵翻天。
警笛聲響起,被叫停的節目組外都聚集了各種抗議示威的人與各大媒體。
包括《孤島求生》節目組,核心工作人員均被帶走調查。
辦公室的大門被打開。
「請跟我們走一趟。」
總導演看了外面亂糟糟的場景一眼,被手銬拷走的、頹然跟著離開的、叫囂著自己頭上有人的……人生百態。
「等我打完這個電話,可以麼?」她面色平靜。
「請便。」
她轉過身,繼續通話。
「上面開始了大清洗,人權法案的修改也在逐步推進,我得感謝你。」
「不用謝,我很敬佩你女兒的勇氣。」
當初自願參與節目,憑一己之力獲得了大部分觀眾的支持,推動了很多人的意識覺醒。
否則現在依舊會是全民狂歡娛樂至死的局面。
可惜,意外總比預想之中的結局先到來。
當初那場沙塵暴,要是嘉賓里有任何一個身份不凡的,都不會落到讓所有人被吞沒的下場。
尤其是,她作為母親、作為同樣的導演,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屏幕里自己的女兒失去生命。
「謝謝你。」
「是我應該謝謝你,沈意導演,再見。」
這個名字,太久沒人叫過了。
「……再見。」
沈意掛斷了電話,順從伸出雙手讓他們為自己拷上手銬,被帶著走出大門。
「我手上有各種證據,我都會交出來,請務必保護好我的安全。」
「當然,謝謝配合。」
「不用謝。」她看了看萬里無雲的天空,露出一個釋然的笑。
「我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記者蜂擁而至,閃光燈不停閃爍,被全部攔在安全距離外。
同一片天空之下。
剛從醫院回到明家不久的南潯看著被風吹動的紗簾,窗外陽光灑下,驅散了房間裡原本的陰影和黑暗。
她走近,想把窗簾拉開些,但風塵僕僕的關州逆著光卻突然出現在窗台邊。
「你怎麼……」
「很高興看見你好好活著。」
手腕被拉住,然後跌入溫暖的懷抱之中。
二人交疊的身影在地上投下一片曖昧光影。
「你怎麼進來的?」
「我有我的辦法。」
關州下了窗台,把心心念念的「僱主」抵在牆上。
那天之後,明若瑤雖然沒什麼事,但他明顯選擇他人而置真正的僱主於不顧,還是違反了規矩。
通緝令下了,要把他抓回去。
「我可能,要用些手段暫避風頭一段時間。」
關州把一張卡塞給南潯,「這裡面是我所有的家當,隨你怎麼處置,我已經用不上。」
貪婪者選擇放棄,到頭來追逐的東西全都成了一場空,但他不後悔。
「全給我了?」
「全給你。」
「那你呢?」
「我不需要——」關州低頭看她的手放的位置,秒懂她的意思。
他掀起自己背心的下擺,把她的手放置在腹肌上,緩緩靠近。
「我也給你?」
氛圍火花帶閃電,從窗台邊一路到床沿。
關州知道她的身體不好,因此全程都小心翼翼,就連擁抱都怕下了重手,不小心弄壞她。
叩叩。
敲門聲卻在此時響起,破壞氣氛。
「滿滿,我可以進來麼?」門外的人,語氣帶著深刻的急切與祈求。
聽到是宋聞歲的聲音,關州眼神暗了暗,輕吻著她的下巴,語氣輕柔:
「不回答嗎?」
「滿滿?」門把手被扭動。
「等一下!」
「你在忙?」
「總之不准開門進來!」她趕緊回答。
「我不想見你!」
「滿滿……」
「我不想見你,我討厭你!」
關州明明知道她現在的狀態,還故意在她耳畔低語:
「僱主,如果你想殺了他,我可以為你做到。」
「不要錢。」
「……」
懷裡的女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咬著他外套的拉鏈邊緣,用力捶他。
門外的宋聞歲不知道離開了沒,但暫時沒了聲音。
「你故意的……」
「嗯,對不起。」
他動作輕柔了些,低頭吻她發頂。
「僱主,等我回來。」
「不等。」
關州自然覺得她又是在說氣話,把下巴擱在她肩上,寵溺道:「真的不等嗎?」
「不等。」
她推他,卻被抱緊。
「無論如何,你沒事就好。」
他尾音嘆息。
*
宋聞歲聽著裡面隱隱約約的聲音,放在門把手上的手還是緩緩收回了。
他沒資格要求她什麼。
這都是他應得的。
可是……原本是想見她最後一面的。
他轉身下樓,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終局。
「放棄抵抗!」
「別再逃跑!」
表情冷靜的青年被按在地板上,毫無掙扎之意,睫毛輕眨,就好像一個沒有生命的活死人。
根本看不出幾小時前他拒捕又逃跑的模樣。
他好不容易手刃仇人,又爬到現在的位置,結果卻因為殺人等多項指控被捕。
人們嘆息,就像他父母死亡那天。
宋聞歲被往車裡押送,低頭,淚水滴落在地上,被日光照射蒸發。
當年大雨傾盆,現在艷陽高照。
他的心痛和遺憾,難以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