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0章 風波定

  第410章 風波定

  隨著風波停歇,整個天琅湖好似瞬間凝滯了下來。

  數里開外,追過來十餘名親衛,臉色煞白遙遙注視著那再未動彈的一襲金甲,而後便連滾帶爬往西海都護府方向跑去。

  而另一側的狼藉冰面上,四名跟隨而來的老暗衛,躍入刺骨冰涼的湖水,把飄在水中紅袍人影撈出來,推到了冰面上,急聲呼喚:

  「曹公?曹公?」

  衣袍破破爛爛的曹公公,昏黃老眼已經有些渙散,不過在屬下拍了幾下臉後,還是猝然一頭翻了起來,把四名老暗衛嚇得一個哆嗦。

  「呼……慌個什麼,咱家練了長青圖一甲子,又不是半隻腳入土的老頭子,受點內傷沒那麼容易死……」

  「曹公,你看那邊。」

  曹公公先整理了下散亂頭髮,聽見屬下指引,才被扶著站起身來,眺望向數里開外的冰面。

  三個米粒大的小點,兩站一坐,立在視野盡頭,在沉寂片刻後,白衣人影走到了席地而坐的男子近前,而旁邊那一襲金甲卻徹底死寂,再無任何動靜。

  「呼……還真給打死了……」

  曹公公和左賢王算是同齡人,都經歷過三國亂戰,也見證過西北國滅,可以說互聞姓名了一輩子。

  瞧見對方先走一步,哪怕身在對立面,曹公公心底難免也有點唏噓感嘆。

  畢竟陸截雲、軒轅朝、柳千笙、孫無極等等等等,當年或是義薄雲天,或是武藝蓋世的豪俠少俠,時值今日皆已退場。

  連站在最頂端山上武聖,也從今日起開始落幕。

  一代新人換了舊人,他這在十年前就已經退場的老頭子,站在如今這座新的江湖上,著實有點陌生了。

  雖然他依舊強橫如往日,也能再活不少年,但如今的江湖,卻已經沒了他的位置,連朝廷似乎也不是那麼需要他了。

  在凝望冰原許久後,曹公公喘息聲慢慢平靜下來,又恢復了往日的一絲不苟,輕聲一嘆後,轉身道:

  「走吧,去追雪湖花,打完這一仗若不死,咱家也該告老還鄉咯,唉……」

  「曹公生在宮中,告老還鄉能去哪裡?以屬下來看,還是回宮當總管的好,善始善終。」

  「生於天地間,自然歸於天地間。在宮裡守了一甲子,常聽南北山河之壯美,卻未曾涉足過半步,還剩這幾年,該出去走走了……」

  ……

  言語之間,一行五人找了幾匹無主野馬,沿著騎兵踩出了馬蹄印,往遠方繼續追去。

  而另一側。

  薛白錦回望一眼遠方的人馬後,將雙鐧掛在了腰後,取下面甲,露出冷冰冰卻又帶著幾分因運動而潮紅的臉頰,緩步走到夜驚堂跟前,伸出右手:

  「歇夠沒有?」

  夜驚堂坐在冰面上,寒風吹拂面頰,說實話腦子都是懵的,心跳如雷,幾乎遮蔽了聽力。

  等到冰坨坨來到身側說話,他才緩過來,搭住白皙玉手,把身體拉起。

  但方才無節制爆發,渾身肌肉全數拉傷,雙肩都被重創不說,胸腹也遭受重創。

  搏殺之時他尚無感覺,現在冷靜下來,連腳指頭都是軟的,剛剛一個猛子把自己拉起,就身體踉蹌往前栽去,眼看著就要以奶洗面。

  !!

  薛白錦消耗也巨大,胳膊也被砸的生疼,但終究沒受重傷。

  眼見夜驚堂起身就往胸口靠,她眼神一冷,迅速轉身,改為把夜驚堂胳膊駕住,單手扶住腰,嫌棄道:

  「就你這還武聖?他吃了藥撐不了太久,腦子正常就該知道要穩紮穩打慢慢來,明知拼不過,還非要上去硬碰硬,你真以為練了幾張鳴龍圖,就無敵於世誰都碰不過?」

  夜驚堂搭在冰坨坨肩膀上,彼此臉頰近在咫尺,還是頭一次發現她睫毛很長,細看其實挺有女人味。

  不過冰坨坨真能揍他,夜驚堂倒是不好亂來,看向前方,抬手擦了擦額頭汗水:

  「我就想看看那什麼『逆鱗珠』到底有多猛,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

  「不過如此,伱還被打成這樣?」

  「唉,當時你雙腳離地無處騰挪,手上還沒兵器,一槍過來,要是在你身上開個口子,凝兒非得訓我沒照顧好你,所以才擋了下。」

  薛白錦眼力不差,知道夜驚堂從冰層下撞出來對轟,和上去擋槍,都是在給她打掩護。

  若非如此,她哪裡會跑來親自攙扶夜驚堂。

  不過嘴上,薛白錦還是不悅道:

  「你以為本教主是紙糊的,碰一下就碎?」

  「呵呵……」

  夜驚堂搖頭道:「倒也不是,我有浴火圖傍身,受了傷,養幾天就能活蹦亂跳,教主要是被捅一槍,少說歇半年,能擋自然就擋了……」

  薛白錦練過長青圖很多年,但長青圖的效用,是讓身體保持青春長盛,六十歲都和雲璃一樣粉嘟嘟。

  雖然長遠來看效用巨大,但臨陣搏殺確實沒太多存在感,最多在恢復期的時候,因為年富力強好得快。

  薛白錦本來還想說夜驚堂兩句,但尚未開口,腳步聲便從側面響起。

  踏踏踏……

  駱凝為了避免拖後腿,方才退到了一里開外,此時見白錦把夜驚堂扶起來,才提著長劍飛身來到旁邊,眉頭緊鎖望向依舊屹立不倒的左賢王:

  「不愧是北梁武聖,戰力當真驚人,若非遇上了我們,整個西疆根本沒人留得住……」

  薛白錦聽到這句『我們』,覺得凝兒意思是『我們仨真厲害』。

  不過眼神封走位也是助攻,薛白錦也沒打擊夫人,只是道:

  「愣著作甚?快過來把他扶著。」

  嚓~

  駱凝迅速收劍歸鞘,來到夜驚堂身側,把胳膊接過來,扶著打量起夜驚堂身上的傷勢。

  夜驚堂摟著凝兒,就要放鬆多了,身體重量全壓在了纖柔軀體上,還趁著冰坨坨沒注意,偷偷在臉蛋上啵了下。

  駱凝被夫目前犯,眼神有點惱火,但瞧見夜驚堂渾身是血,還是被心疼壓了下去,從腰側取出傷藥,開始包紮:

  「你老實點,別亂動!」

  「好……」

  ……

  有凝兒治傷,也累的不輕的薛白錦,自然沒湊到跟前幫忙,在周邊掃視一眼後,便飛身而起,來到了冰原上散落的馬匹旁,找來了一桿長兵,又回到跟前插在了左賢王背後,把鳴龍槍拔了出來。

  駱凝給夜驚堂包紮,見此有些不解,疑惑望向白錦:

  「你做什麼?」

  薛白錦提著鳴龍槍,喚過來遠方的白馬:

  「南北交戰千年,無非為了各自的天下太平,只有勝與敗,哪有什麼善與惡。作為對手,生死搏殺不可手軟,但斬敵之後,該給的體面還是要給。」

  說到這裡,薛白錦望向夜驚堂:

  「北梁滅了西疆一國,大魏也滅了大燕一國。我若有朝一日起兵,你敢阻攔,我也會讓你體面些的。」

  駱凝聽見這兇巴巴的話,頓時不高興了,但也不好胳膊肘拐的太外面,便皺眉道:

  「他是平天教的護法,你和較什麼勁兒?他剛才拼著重傷給你擋槍,你這麼快就忘了?」

  「我只是舉例,誰也不想出現那種場面,但真出現了,彼此也沒辦法……」

  ……

  夜驚堂本來在歇著,聽見兩人鬥嘴,心底也輕輕嘆了聲。

  畢竟北梁滅西北王庭,和大魏滅大燕,本質上沒什麼區別。

  薛家滿門忠烈,為大燕鎮守南關到今日。

  薛白錦作為後人,和他一樣,沒見過往日你死我活的戰場,在太平歲月長大,對國讎自然也沒太大概念。

  但生來就背負著父輩血仇,不是說一句過去了,便能輕鬆放下了。

  夜驚堂從沒和北梁乃至王庭接觸過,記事起父親就是鏢局的當家裴遠峰,心裡哪裡能對北梁生出多少憤恨和仇怨。

  但得知亱遲部拼著滅族送他逃出生天的往事後,這份責任就到了肩膀上,沒法再把自己當局外人。

  而薛白錦顯然也是如此,對大魏朝廷可能沒有什麼恨意,但她歸順朝廷,如何對得起為國鞠躬盡瘁的父輩?

  夜驚堂靠在凝兒身上,稍加思索後,開口道:

  「三國亂戰從古延續至今,家家都懷著萬世血仇,若不出個能一統天下的雄主,這樣的冤冤相報只會沒完沒了。

  「只希望三國紛爭,能終結在我們這一代手裡,往後朝堂就是朝堂,江湖兒女就是江湖女兒,後輩不懷國讎家恨,闖蕩南北,想來會比現在輕鬆上許多。」

  薛白錦其實明白大義,所以才明目張胆舉起造反大旗,她翻身躍上白馬,想了想道:

  「無論誰能一統天下,我都不會再提復辟大燕之事。但我不可能給女帝鞍前馬後,哪怕不要南霄山,淪落為山野遊俠,我這輩子也不可能對她低頭一次。」

  夜驚堂知道冰坨坨是因為衣服被撕,記恨上鈺虎了,這個問題比較麻煩,他暫時也化解不了,便吹了聲口哨,喚過來在冰原遊蕩的炭紅烈馬:

  「這些事以後再說吧。雪湖花藏在騎兵隊伍里,還得去追,不然左賢王目的就達成了,引開對手,成功送走了雪湖花。」

  駱凝扶著夜驚堂上馬,飛身而起坐在身後,聞言皺眉道:

  「你都傷成這樣了還去追,追上了你能做什麼?先回去養傷,雪湖花北梁又不能全吃了,大不了以後再去搶。」

  夜驚堂知道雪湖花即便拿走,短時間也消化不掉,但下次真要再搶,就是去燕京國庫了,難度比天琅湖可大百倍。他對此:

  「只要找到隊伍,雪湖花就能得手,現在能多搶一點,也省得日後麻煩……」

  薛白錦騎馬站在跟前,略微斟酌:

  「騎兵跑到湖東,至少得明天早上。我先把你送回安全地帶修整,然後和凝兒去搜尋。不過到時候你得把浴火圖拿來,咱們以物易物。」

  「嗯?」

  夜驚堂聽見這話,自然有點欲言又止了,他想了想道:

  「浴火圖給教主學尚有可能,拿走肯定不行。教主只需要浴火圖?其他的不要?」

  薛白錦習武以來,便想要和吳太祖一樣,自己爬上天地之巔,從來不把鳴龍圖視為必要之物。

  但今天和武聖生死搏殺,見識到武聖的恐怖爆發,以及夜驚堂半點不怕受重傷的絕對從容後,她便感覺浴火圖可以永遠不用,但不能沒有,身懷仙術,必要之時沒後顧之憂,容錯率高太多了。

  其他幾張薛白錦自然也想要,但要多了女皇帝肯定不給,所以才要一張最關鍵的。

  眼見夜驚堂不給,薛白錦想想還是退了半步:

  「只學也行,作為交換,我可以把長青圖也借給女帝,你事後得給我拿回來。」

  夜驚堂覺得這交換,問題應該不大,便點了點頭:

  「行,先走吧,回去再說。」

  薛白錦沒有再多說,一馬當先朝著西海都護府方向行去。

  駱凝則環著夜驚堂,下巴放在肩膀上駕馬隨行。

  蹄噠、蹄噠……

  很快,兩匹馬就消失在狼藉冰原上,只留下一襲金甲。

  早已沒了氣息的左賢王,背靠長槍站立,染血白髮隨風飄舞,直至此時,依舊雙目圓睜,凝望著天地正東。

  那裡是燕京,是國師府,是絨馬一生追逐一生,至死都未因喪失鬥志而倒下的一切……

  ——

  呼呼~~

  已經過了正月十五,雖然西海冰原尚未解凍,但南方的天地,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多了幾分春意。

  十餘艘寶船,順著清江航道,駛過除顯綠意的崖州山川,船上滿載身著麒麟鎧的精銳禁軍,佘龍、傷漸離等人,也換上了大內侍衛的官袍,在數艘船上來回巡視。

  居中的寶船高三層,整體燈火通明,能看到數名衣著鮮亮的彩衣宮女,在廊道間穿行,還能隱隱聽到笙歌樂曲。

  船樓頂端的大露台上,擺放著茶案畫屏,紅玉乖巧坐在的茶案旁泡著茶,而後方的寬大房間裡,則傳來細碎話語:

  「鈺虎,你還真準備打仗不成?」

  「身為帝王,不願打仗、不敢打仗,都是亡國之相;只有寸步不讓、好戰至極,但又肯聽臣子勸阻的帝王,才能震懾四海,保國之天平……」

  「唉,好不容易才太平十來年,這一打仗,不知道要死多少百姓……」

  房間之中豎著一面銅鏡,身著暗紅宮妝的太后娘娘,從托盤裡取出腰帶、抱腹等物,以此系在女帝身上。

  女帝身形筆直站在銅鏡前,原本艷麗動人的紅裙,換成了一身暗金色的麒麟寶甲。

  因為身材很高比例協調,從裡到外都透出了英武之感,如果不是柔順長發還披散在背上,背影看去就好似個俊美無雙的年輕將軍。

  太后娘娘出身將門,自然知道如何穿戴戰甲,慢條斯理整理間,又蹙著眉兒道:

  「即便要打仗,也沒有君王親自陷陣的道理,穿鎧甲有什麼用。身為帝王,就該穿著龍袍在城裡待著,在幕後指揮全軍……」

  女帝雖然玩世不恭,但顯然沒有飄到親自上陣殺敵的程度,這套鎧甲,其實是幼年時期習武天賦太好,父皇送給她的禮物,把只收到幾幅字畫的離人,都羨慕哭了。

  登基之後,她常年待在皇宮,上朝出巡都得按照禮法穿戴龍袍,這鎧甲就一直放在浴室吃灰。

  如今馬上到旌節城了,大魏以武立國,她巡視邊軍自然披甲最好,所以才拿出來試試看。

  此時女帝攤開雙臂,看著鏡子裡的英氣女將軍,稍微感受了下:

  「是不是有點小了?」

  太后娘娘幫忙穿的時候就發現了,抬手在硬邦邦的胸甲上敲了兩下:

  「這是按照你以前身板打造,那時候你才水兒那麼大,現在都超過本宮了,穿著能不憋?讓工匠改改尺寸就行了……」

  女帝雙眉微挑,覺得這話挺有意思,但隨之眼底又顯出三分感嘆,看起來是穿上往年的衣裳,感受到了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兩人正在閒談間,隔壁房間裡傳來響動,繼而璇璣真人仙氣飄飄走了進來:

  「懷雁,你叫我?」

  「沒叫你,老實歇著去。」

  女帝本想把太后方才的比喻重複一遍,但回過頭來,卻見璇璣真人身著雪色梅花裙,頭上帶著帷帽,佩劍酒葫蘆掛在腰間,打扮成了江湖俠女。她意外道:

  「師尊準備出門?」

  璇璣真人在江州和夜驚堂分別後,就擔任護衛,帶著太后跑回了京城,又追上了女帝的官船。

  璇璣真人就被太后、鈺虎撞破了私情,哪裡有臉面待在兩個人面前,這幾天都躲在屋裡打坐喝悶酒。

  眼見快要到旌節城了,安危無憂,夜驚堂他們又在西北方,璇璣真人自然是坐不住了,見鈺虎問起,她做出德高望重的師尊模樣,微笑道:

  「天琅湖的形勢尚不明確,夜驚堂他們可能有風險,如今快到旌節城了,也無需再護送,我過去看看吧。」

  女帝和太后,對璇璣真人太過了解,聽見這話,便知道璇璣真人想找男朋友了。

  太后娘娘都快想死夜驚堂了,想讓水兒帶著她一起,但天琅湖的深淺她清楚,哪裡敢開口提這事兒。

  女帝確實不放心出門在外的離人和夜驚堂,略微斟酌還是道:

  「路上小心,若是拿到雪湖花,讓他們早點回旌節城復命。」

  璇璣真人見兩人沒阻攔,暗暗鬆了口氣,微笑頷首,然後就轉身出了門,嗖的一下沒影了。

  太后娘娘輕咬下唇,羨慕來去自如的水兒,又不敢說出口,眼底終是顯出三分幽怨,在背後整理鎧甲,柔聲詢問:

  「離人什麼時候回來呀?幾個月不見,本宮有點想她了。」

  女帝把穿著發悶的鎧甲解開:

  「雪湖花開也就這段時間,最遲這兩天事情就結束了,朕也挺想念離人的。」

  「……」

  太后感覺鈺虎和她一樣,是在想夜驚堂,但不好明說,只是點了點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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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