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停在馬路上,等著對面的紅綠燈。
衡玉兩隻手搭在方向盤上,右手食指在方向盤上有節奏敲擊。
她在思考,五年前,顧向陽找到的有關祁氏集團犯事的資料到底是什麼,陳青音在這個過程中又充當了什麼角色,以至於她遭來殺身之禍。
此外還有兩個疑點。
一是為何陳青音出了事,顧向陽卻活了下來。
二是這件事已經過去了五年,五年裡顧向陽像行屍走肉一樣活著,今天衡玉見到他時,卻突然從他身上察覺到了危險。這段時間裡,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麼?比如陳青音死亡的真相?
手頭的資料還是太少,衡玉根本沒辦法把整件事串聯在一起。
從目前來看,整件事唯一的突破口就在顧向陽身上。可今天見了一面,衡玉能感受出來顧向陽處於一個崩潰的節點,而且陳青音的事情對他情緒影響太大,若是貿貿然提起陳青音,一定會刺激到顧向陽。
看來只能一步步來了,先把顧向文所託完成,等顧向陽能恢復冷靜,她再嘗試從顧向陽那裡了解情況。
畢竟陳青音一案已經過去五年,也不急在一時半會兒。
紅燈跳綠燈,擠在一起的車子瞬間重新動了起來。衡玉隨大流開著車,往溫家所在的方向開回去。
——
第二天同一時間,衡玉又到了顧家。
不是空手而來。
顧向文下樓接她,就見她從車子上走下來時,手裡還提著一袋包裝精美的東西。
一開始他也沒在意,直到兩人走進顧家,衡玉把袋子遞給顧向文。
衡玉說道:「這裡面是薰香。薰香能夠凝心靜神,輔佐睡眠,上午和我媽去逛商場剛好看到店裡有賣,順手就買了,給你們也帶一份。你可以現在就點上,擺在客廳就好,晚上嗅著這股味道也容易入睡。」
這是特意買的薰香,效果極好,不過需要提前一段時間點上才能起效果。
她這麼一說,像是順手買的,顧向文就不好意思拒絕了。
顧向文笑著把袋子接過來,「那我現在就去點上,你先吃點水果吧,水我已經給你倒好了,就是你面前這杯。」
說著,顧向文把包裝拆開。
客廳里沒有打火機,他特意去敲了顧向陽的房間門,讓他拿一下打火機——他們家裡只有顧向陽抽菸。
衡玉兩隻手捧著水杯,目光往前方微微一掃,她就發現昨天還擺在音箱上的顧向陽和陳青音的合照不在了。
等顧向文借了打火機走回來時,衡玉並沒有詢問什麼,只是隨便找些話題與他閒聊。
在顧家待了有半個小時,按照以往,顧向陽早就走出房間門透氣了,可現在他的房間門還是閉得緊緊的。
顧向文有些尷尬,抬手蹭了蹭鼻子,「我去喊我哥。」
他站起來,長腿一邁往顧向陽的房間走過去,指節微屈叩響房門,隔著房門喊道:「哥,有客人來我們家,你還沒忙完嗎?」
幾秒種後,裡面傳出椅子拖動的聲音,隨後緊閉的房間門終於打開。
衡玉偏頭,往他們兩人看去。只見房間門打開一條縫,露出顧向陽的半邊身子。他身後有些暗,應該是窗簾沒有拉開。
顧向陽越過顧向文,那疏離冷淡的視線落在衡玉身上,和她點了點頭,方才把視線移回到顧向文身上,「安小姐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就算我出去坐陪,和她也沒什麼好聊的。」
「其實我還挺想和顧先生聊一聊的。」衡玉從沙發上起身,笑著說道。
她這一笑,不像是往常在榮明他們面前那種清冷淺淡的微笑,而是帶著安撫、極為柔和的笑容。
若是朝著陌生人這麼一笑,定能瞬間拉近兩人的關係,讓陌生人對她的心防降低。
可顧向陽的臉色還是那麼冰冷,生人勿近。
「實在不巧,我還在忙。」
丟下這一句話,房間門「哐當」一聲重新合上,險些砸到顧向文的鼻子。
「哥!」饒是顧向文的好脾氣,看到顧向陽這種態度,也忍不住有些氣急。
他不明白,那件事已經過去了五年,就算當年的傷害再大,人也不能一直站在原地禁錮自己不往前走吧。可顧向文就是把自己徹底困住了,行屍走肉活著,不打算走出來。
顧向文看著面前緊閉的房間門,一連做了幾個深呼吸,把一腔鬱氣散盡,才轉過身和衡玉道:「衡玉,我送你離開吧,實在不好意思,又讓你白來一趟。」
「沒關係。」
房間的隔音效果不好,顧向陽坐在電腦前,能聽清外面的交談聲。
電腦幽幽暗暗的光打在他的臉上,他就像是一個在陰暗角落裡生存的人,根本看不出來當年「向陽」的溫柔與陽光。
此時此刻,他的電腦屏幕上顯示著一條剛推送的新聞——d市一個地標性建築將建成,這個建築由祁氏集團競標負責,在大半個月後祁氏集團董事長祁華茂將會出席,親自為這個地標性建築剪彩。
因為那個地標性建築所在的地方人流量極大,而且是在室外剪彩,魚龍混雜,想要拿下一手資料的記者也會瘋狂往前涌,讓現場秩序變得混亂……
到那個時候……
顧向陽的神情變得猙獰起來。
——
另一邊,顧向文把衡玉送到樓底下,再次和她道歉,「實在不好意思,我沒想到連找認識的人上門,都不能讓我哥改變改變主意。」
「你不用和我道歉。」衡玉搖頭,又問,「這附近有沒有咖啡廳,找個安靜的地方,我想和你說些事情。」
十分鐘後,兩人走到一家隱藏在巷子裡的咖啡廳,如果不是顧向文這個熟客帶路,尋常人要找到只能憑藉導航了。
咖啡廳的裝潢偏復古,裡面的燈光是黃色的暖光,從外面看進去顯得有些昏暗。
顧向文上前一步,把咖啡廳的玻璃門推開,請衡玉進去。
玻璃門推開,裡面那輕緩的音樂聲就爭先恐後鑽進了衡玉的耳朵里。
坐在吧檯的是位上了年紀的女人,她笑著起身,目光在衡玉身上多停留了一下,「向文,這是帶女朋友過來?」
兩人之間顯然認識。
顧向文也沒因這一番打趣不自在,他好歹在律師事務所工作了一年多,以後立志當一位知名律師,如果沒有一些口才也不能勝任現在的工作。
「趙姐你笑話我了,我可沒福氣能找到這麼漂亮又有氣質的女朋友。」
兩人聊天的時候,衡玉就站在旁邊等著,臉上帶著笑,並不失禮。
從外面看咖啡廳的鋪面不大,但走進裡面才發現別有天地,而且裡面都是沙發,沙發與沙發間還會隔開一些距離,營造出一定的私人空間,拿來聊事情很合適。
這個點店裡的客人不多,衡玉和顧向文點完咖啡後就往裡面走,找了個靠窗的位置,靠著沙發曬著懶洋洋的陽光。
衡玉開門見山,「你哥的狀態很不好。」
顧向文一怔,隨後點頭,認可她的判斷,「我知道。」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視線往上瞟,是一種典型的正在回憶的表現,「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爸媽三天兩頭吵架,後來就離婚了,我和我哥被判給我爸。但我爸那人根本靠不住,又很快有了新的對象,我和我哥就被送到鄉下奶奶家,跟在奶奶身邊長大,一年都見不到我爸一面。」
「我家境不好,衣服都是撿我哥哥的舊衣服穿,但我從不覺得自己比同齡人差了什麼。因為每一次我哥都會笑著安慰我。我不像城裡的同齡人,沒有玩具、沒有電腦玩,不過我哥會帶我出門去爬樹,下水去抓魚。
他懂的東西特別多。」
「以前教他的老師都誇他的名字起得好,和他本人氣質像,更別說他那張臉長得還好看,從小到大收情書收到手軟。後來我哥上了大學,做兼職手頭寬裕了一些,就喜歡去爬山,大學時候他拍的每一張照片都是笑得那麼燦爛。」
「……所以我想要改變,想努力讓他走出來,可為什麼我哥不願意。」顧向文閉著眼,語氣略帶了些哽咽。
因為知道曾經的那個人到底有多溫柔,笑起來有多燦爛,越發不能接受他變成現在這樣,害怕出門,害怕被燦爛的陽光照射,甚至拒絕微笑。
「也許不是他不願意走出來,而是過往的事情比你想像的還要嚴重,他沒辦法讓自己放下負擔走出來。」
一開始是顧向文對上祁氏集團,陳青音為了男朋友才一起去調查祁氏集團的。如果陳青音的死不是意外,深愛著陳青音的顧向文在看到她的屍體後,陷入無盡的自責,無法走出來也是可以理解的。
——亡者無法安息,連帶著生者也無法放下。
顧向文苦笑,繼續說道:「所以高中畢業後,我一直想當一名律師,早晚有一日為我哥討回公道。但現在才發現正義和公道不是那麼容易討回來的。」
以前年輕,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心高氣傲。開始工作之後才知道祁氏集團到底是怎樣的龐然大物,根本不是他能對抗得了的。
「如果祁氏集團真做了什麼違法犯罪的事情,討回正義和公道的事情就交給警察吧。」
衡玉笑了笑,轉移開話題,「我送你的薰香,你最好每天都點著。薰香凝神靜思,能讓你哥心情平和一些,晚上睡覺也不會做噩夢。」
她兩次見到顧向陽,對方眼睛下都是青黛,神情憔悴,一看就是經常被噩夢困擾。
這一點顧向文倒是沒想到,他連忙和衡玉道謝。
衡玉:「那我就先回去了,這幾天工作如果不忙,我也會抽空過來。」
——
又到了周一。
衡玉到了刑警大隊就走進辦公室,在裡面忙了有一個多小時,刑警大隊的人才陸陸續續到完。
她拿著保溫杯出去接水,就見劉隊也正站在飲水機邊,接完了水正準備走。
衡玉出聲讓他等等,將水接好後,才出聲問道:「劉隊,你還記得吉慶這個連環殺人兇手嗎?」
劉隊在刑警大隊待了有七八年,遇到的命案多了,但手段兇殘的連環殺人兇手總是能給人帶來更深的印象,況且當年陳青音的案子他也有經手。
「記得,怎麼突然提到他了?」
衡玉指著沙發,「如果你不忙,我想找你問些問題。」
劉隊點頭,往沙發一坐。
因為兩人熟了,他也沒刻意保持端正坐姿。
這個點周圍沒什麼人,大家都在辦公室里忙活,所以衡玉也沒刻意壓低聲音,「劉隊,你記得五年前吉慶曾經在d市又犯下過一起命案嗎?」
劉隊想了想,點頭,「記得,是你看案卷的時候發現什麼疑點了嗎?」
衡玉也沒瞞劉隊,把自己發現的疑點告訴他,轉而問起劉隊還記不記得一些印象深刻的細節。
劉隊苦笑,「你要說是其他的案子,隔了五年我肯定沒什麼印象了,一天到晚我面前擺著的都是案件,誰能記得那麼多。不過如果是陳青音那個案子,我是有印象的。」
衡玉本來沒抱太大希望,聽到劉隊這話,下意識坐直,「劉隊你慢慢想,想到什麼就和我說什麼。」
對於這個案子,她幾乎找不到切入點。目前唯一的切入點就是顧向陽,但顧向陽那心理狀態已經站在了懸崖邊,所以這個切入點暫時不能動。
這樣一來,她就有些無從下手。
五年時間能夠掩埋很多東西了。
兩人靜靜坐著,劉隊的手肘撐著膝蓋,雙手合十抵在唇邊思考。
兩分鐘後,他抬頭看向衡玉。
「我還記得,命案現場是在一個廢棄的球場裡,死者就躺在茂盛的草堆里,屍體因為暴曬兩天已經有了味道。」
「警車才到命案現場不久,法醫還在鑑定,那時候我剛從警車下來,就看到有一個好像幾天沒睡好的年輕人從我身邊跑過去,逕自想要鑽進警戒線。被警察攔下來時滿臉都是淚水。」
衡玉問道:「他是不是見過命案現場?」
劉隊點頭,「屍體周圍什麼都找不到,無法確認死者的身份。那個男人說他是死者的男朋友,我們就把他放進去認人了。你也知道,命案現場那慘狀,再加上死者死了有兩天了,味道連我們都受不了,那個男人看到死者的屍體險些暈厥,在旁邊乾嘔得好像要把心肺都嘔出來,真的是邊嘔邊哭,看得人心裡挺難受的。」
劉隊話中所說的那人自然是顧向陽,衡玉沒打斷,繼續聽下去。
「死者的死法和吉慶的殺人手法很像,去命案現場走過一遍後,刑警大隊就有不少人覺得是吉慶再次出現在d市,加上上面催得緊,就有人想直接結案。」
「結果那個男人又來刑警大隊鬧了一場,他說他最近得罪了祁氏集團,被吊銷記者證,他女朋友為了幫他討回公道,沒和他說,偷偷摸摸去找證據,結果失蹤了好幾天,然後屍體就被發現了。
所以他覺得不可能是什麼連環殺人兇手做的,背後一定是祁氏集團搞鬼,就算真是那連環殺人兇手動的手,也一定是祁氏集團在買兇殺人。」
「就是一個猜測,讓他拿證據又拿不出來。這個案子影響很大,上面催得又緊,刑警大隊很快就把這個案子結案,結果第二天那個男人就堵在刑警大隊樓下,正好把我揍了一拳,還是往臉上揍的。」
說到這裡,劉隊不由苦笑了一下,覺得自己真是糟了無妄之災。
衡玉啞然,終於知道時隔五年,劉隊為什麼還能把這些細節記得這麼清楚了。
她抿了抿唇,回顧一遍劉隊所說的話,終於捕捉到一個細節,「劉隊你重複了兩遍,說上面催得緊。我想知道到底有多緊?」
她這麼一問,劉隊眉心擰起,「挺緊的,那個案子的常規流程都是加班加點才走完的。」
「劉隊,這個上面,指的是哪上面?」
能催刑警大隊的,當然是市里那些官員。但這裡面的人選可就多了去了。
劉隊無奈攤手,「我當時還不是一支隊的隊長呢,這些事都是范局溝通的,你還真把我問著了。」
這個問題沒有得到答案,衡玉也不算失望,劉隊所透露的那些消息已經算是意外之喜了。
和劉隊道謝,還約定好過幾天請他吃飯後,衡玉就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她打開一個空白文檔,按照時間線把自己這兩天所了解到的資料整理清楚。
前前後後花了半個小時時間,衡玉才點擊「保存」按鍵,關掉文檔,開始搜索五年前d市的市級高官名單。
「祁華安」三個字跳出來,這個名字與祁氏集團董事長祁華茂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是祁華茂的親弟弟。
以他當時的官職,想要催刑警大隊早些結案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事情又一次繞回來了。
接下來的方向,她該去查一查顧向陽和陳青音就職的報社、陳青音的家人。最重要的是,花費精力深入去查一查祁氏集團。
系統看著有些奇怪,它跳出來問道:【零,你為什麼不找刑警大隊的人幫忙】
她白天要忙著處理手上的案卷,偶爾還要遠程幫隔壁兄弟警局提供案件側寫——畢竟一些警局並沒有聘請犯罪側寫師。
陳青音的命案背後明顯不簡單,只憑她一個人效率太慢了,而且太辛苦了。
衡玉揉了揉眉心,「很簡單,因為這一切都是我的推測,憑著這些推測是無法說服上面立案調查祁氏集團的。」
只有等事情有了新的進展,她才能藉助刑警大隊的力量。
——
晚上,溫庭端著洗好的水果走進衡玉房間時,就見衡玉正坐在電腦前,電腦屏幕上放著一張很顯眼的照片——
是一個氣質儒雅的中年男人站在一所剛建成的學校前,和校方握手合影。
溫庭湊過去一看,驚道:「姐,這不是那個誰嗎?對,d市有名的愛心企業家祁華茂。難道他犯事了?」
衡玉把文檔關掉,「只是隨便看看。
從刑警大隊回來,她就一直坐在電腦前搜集祁氏集團的資料。
搜索出來的資料都是一水的褒獎,也沒發現祁氏集團名下承包的工程出過什麼事情。
「你一個犯罪側寫師的隨便看看,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起的啊。」
聽到這話,衡玉勾唇笑了下,「祁氏集團的董事長可不是一般人。」
溫家的公司在d市算是不錯,但和祁氏集團這種龐然大物根本沒有可比性。能在背後搞風搞雨卻一直沒出事,祁氏集團的董事長又怎麼能是一般人呢。
溫庭咧嘴,「你這麼一說,我就更覺得有問題了。」
「你想套我的話?」衡玉站起身,往他腦袋上招呼了一下。
「我可不敢。」溫庭邊說邊往後退,但還是沒避開衡玉的手,腦門落下不輕不重的一巴掌,他抬手捂著腦門,叫道,「我可是准高三生,腦袋矜貴著呢。」
衡玉不理他的耍寶,將房間空調關掉,「把水果盤端出去吧,我出去外面透透氣。」
坐在沙發上,衡玉陪著溫爸爸一起看財經新聞。
她拿起香蕉剝開,隨意咬了口,再抬眼看電視時就看到一張不陌生的臉,這張臉她剛剛在電腦上看到過——祁氏集團董事長祁華茂。
這是一段關於祁華茂的採訪,主持人十分捧場,滔滔不絕介紹他擔任祁氏集團董事長期間祁氏集團所做的公益事業,稱他是d市十分有名的愛心企業家。
「不敢當,我認為一個企業家在取得一定成績後回報社會是很正常的事情……」電視裡,祁華茂穿著一身高定西裝,因為這些年的養尊處優養出了一身儒雅,風度翩翩。
他臉上滿是真誠,但越是這樣,越讓人覺得他虛偽。
電視裡傳出主持人的聲音,「祁董事長的人品真是讓人敬重。」
溫爸爸聽到這話,拿起遙控器換了個台,「這些媒體真是喜歡睜眼說瞎話。」
衡玉偏頭看向溫爸爸,幫他把桌面上擺著的果汁端過來,等溫爸爸喝完果汁,衡玉把杯子放回去,順便問道:「爸,你為什麼這麼說?祁華茂做了什麼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