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文華覺得自己還是不能夠坐以待斃。
他眼珠子滴溜溜轉,在思考著要怎麼躲避懲罰。
就聽到對面的余督學道:「公子今天入學時,應該聽你的同窗提到過一句話。初來白雲書院,沒有摸清楚書院底細之前,最好還是低調行事,不要違背書院的規矩。」
說著說著,余督學軟了聲音,溫和道:「公子機敏過人,何必以身試險?」
一刻鐘後,山文華握著筆抄寫文章時,在心裡淚流滿面。
深恨自己為什麼不堅定一些!怎麼就被敵人幾句誇獎給忽悠了。
他硬著頭皮,邊翻看《大學》邊一個字一個字抄寫。
等他抄完第一頁紙,山文華將紙張抽出來放到旁邊晾乾。
在埋頭抄寫第二頁時,山文華突然一個激靈,扭頭去看余督學的表情。
余督學瞧著他那歪歪斜斜的大字,臉上的表情頗有些一言難盡。
發現山文華在盯著他時,余督學從容一笑,「失禮了,實在是許久沒看到過這般有如頑童所寫的字跡,余某一時之間被震住了。」
他又有些感慨,「余某用左手寫出來的字,也比公子所寫要工整,讓人看著舒服。」
簡而言之,他被這些字丑到了。
這些有文化的人罵人就是不夠直接,山文華反應了好一會兒,才聽出對方的言外之意。
鼻子險些氣歪。
「你——你——」
紈絝就沒有尊嚴的嗎!
余督學抿唇,笑得有些無奈,「公子繼續吧,再拖延下去,夜就該深了。」
山文華氣得直想摔筆。
又耐著性子抄了一刻鐘,山文華受不了了。
他隨手丟下筆,一個勁揉手腕,嘴裡不停喊累,「我真的抄不動了!好幾個月沒怎麼動筆,現在讓我用一個晚上的時間來抄寫四遍《大學》,我們那個年輕的傅夫子是……了吧!」
他深刻領悟了什麼叫罵人的精髓。
在說到關鍵詞時自動消聲,讓其他聽到的人自行來腦補。
尊師重道是吧,好,他肯定尊師!
余督學臉色沒變,「公子放心,書院備了不少藥酒,等抄完後會有僕役給你送來。擦上藥酒再睡一覺,第二天醒來手腕就不會疼了。」
「多動幾天的筆,你就可以適應這樣的動筆強度了。」
山文華咬牙切齒,「白雲書院真是一所體恤學子的好書院啊!」
——
趙侃和山文華住在一間院子裡。
兩人的房間一南一北,隔著一定的距離。
不過山文華那邊的動靜很大,趙侃倚著軟榻翻看話本時,時不時能聽見山文華的抱怨聲。
他被吵得心煩意亂,白眼一翻,轉了個身繼續讀他的話本。
把手頭這本話本讀完,夜色已經很深了。
正好桌上的燭燈燃燒到了盡頭,趙侃站起來,打算挑掉燭芯入睡。
但他才剛一撥燭芯,隔壁就傳來一道殺豬般的慘叫聲。
趙侃手一抖,修長的指尖被燭火燙了一下。
他忍不住磨牙,暗罵一句,「大晚上的還有完沒完!」
心裡憋著一股火,他噔噔噔往外走,很快來到山文華的書房前,隨手推開書房的門,臉色難看朝里吼道:「夠了嗎!老子要睡覺了!」
余督學不慌不忙抬頭,「原來是趙公子。」
他無視了趙侃的怒火、山文華的委屈,直接把話題接過來,「之前還未與趙公子打過照面,現在再來自我介紹一下,我姓余,是白雲書院督學,主要負責管理兩位公子的宿舍生活,順便督促兩位公子完成作業。」
「趙公子可知,你剛剛違反了白雲書院的規矩。不敲門直接推門而入,這是對主人的極端不尊敬。而我身為書院督學,雖非諸位的夫子,但也占了個長字。達者為師,趙公子該對夫子守禮,也該對我守禮才是。」
「白雲書院規矩不多,一次性連犯兩條實屬不該,還請趙公子在後日早課前,完成抄寫六遍《大學》。」
這話一出,趙侃嘴角忍不住狠狠一抽。
他過來是來興師問罪的,是想要他們安靜下來的對吧,為什麼一眨眼的功夫,他受到的懲罰比山文華這混帳東西還高了!?
余督學溫聲提醒道:「如果趙公子覺得我說的不對,盡可提出來。到那時不僅是公子可以免去懲罰,我也會受到來自書院的懲罰。」
趙侃:「……」
山文華:「……」
話都讓余督學說完了,他們兩個人還有什麼好說的?
在這一刻,趙侃也意識到了,不學無術真的好吃虧。
明知對方的話有幾分詭辯的意味在,卻沒法像對方一樣出口成章反駁,心裡實在憋得慌。
他的舌頭下意識頂了頂後槽牙,半晌憋出來一句,「我有個問題,你們大晚上在這裡吵吵鬧鬧,影響我的休息,難道就沒有錯嗎?」
「的確有錯,所以我向趙公子道歉。」輕飄飄道了個歉就把這件事揭了過去,余督學笑,「既然趙公子要睡覺了,那今天的抄寫就先告一段落吧。」
他從袖子裡取出一個小竹筒遞到山文華面前,「山公子今天有所表現,這是給你的獎勵。」
瞧見小竹筒,原本準備離開的趙侃腳步微頓,兩手抱胸倚在門邊,打算看看這白雲書院在使些什麼把戲。
山文華莫名其妙,「獎勵?」
不過他還是伸手把小竹筒接了過來。
誰不喜歡得到獎勵呢,他讀書時可從來沒被人獎勵過。
這麼一想想,山文華還有些小激動。
「公子可以拆開看看。」
山文華三下五除二打開竹筒,從裡面抽出一張字條來。
他把字條展開——背誦《千字文》全篇。
山文華臉色一黑,「這叫獎勵?」
余督學笑道:「白雲書院的獎勵不好拿,字條上的是任務,完成任務後,才能從我手裡拿到真正的獎勵。公子放心,白雲書院的獎勵絕對不會讓你失望。」
「再說了,這個任務應該不難,《千字文》作為幼童啟蒙必備篇目,你應該已經背誦過了,現在只不過需要花些時間複述出來罷了。」
山文華:……他一個紈絝,「背」得到底有多水就不必多提。更何況這都過去好幾年了吧!
趙侃:「嗤。」
山文華惱了,小眼睛狠狠瞪向他,「你笑什麼!」
「我只是好奇,你背過《千字文》?」
山文華反唇相譏,「我沒背過,難道你就背過?」
趁著他們鬥嘴時,余督學收拾好自己的東西離開書房。
他踏著月色走出院子,輕輕合上院門時,突然又往裡面多瞧了幾眼。
要把一群散漫慣了的紈絝子弟教導成材,實在是任重而道遠。
不過想了想那環環相扣的教學任務設計,余督學忍不住搖頭失笑——別的書院做不到,但白雲書院,就是為了創造奇蹟而存在的。
——
山文華這一覺睡得十分不踏實。
他本來就有些認床,好不容易睡著,夢裡要麼是《大學》,要麼是《千字文》,把他折騰得死去活來直犯噁心。
在僕役的敲鑼聲中清醒來後,山文華捂著胸口,好不容易才把反感咽下去。
一路晃晃悠悠洗漱完,山文華到食堂時,大半學子都到了。
他們穿著一身白色學子服,將一個長相柔弱的少年團團圍住。
這個少年名為甘語,是左都御史的庶孫,長相柔弱,看著文質彬彬,但打架鬥狠絕不在話下。
他是庶出,身份不高,和山文華他們不是一路人,平時都過得很低調,也不知道今天是發生了什麼,這麼多人把他團團圍住。
山文華喜歡湊熱鬧,拉過一旁的人,下巴微抬瞧向甘語,「那是幹嘛呢?怎麼這麼多人圍著這小子?」
很快,山文華就從這個同窗口中知曉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昨天甘語被罰抄《大學》,他不僅乖乖抄完了兩遍,字跡也算是比較像模像樣,順利從督學手中拿到一個模樣精緻的小金筒。
把小金筒打開,裡面的任務是讓他背誦《大學》全篇。
山文華不爽,「怎麼我的是竹筒,他的是金筒?」
同窗咳了咳,「甘語說,大概是因為完成度不同。他表現得好,所以得到了最高等級的獎勵。」
在甘語背下來後,他得到了一本冊子。
山文華一下來了興致,「冊子?那冊子裡是什麼內容?」
「聽說是以甘語為原型創作的一部話本。不過完成一個任務只能拿到話本的幾頁內容。」
山文華一拍大腿,「你說什麼!以他為原型創作的話本!?」
過了個年,他們這一批學生的年紀在十一歲到十五歲之間。
平常的娛樂活動不多,他們最喜歡乾的,就是背著家中長輩們偷偷摸摸翻看話本。
話本的類型,既有書生和閨秀的愛情故事,也有書生一路封官拜閣,甚至有人扶搖升仙,逍遙九天……
以前山文華可羨慕話本里的主人公了,現在居然聽說獎勵是以他為原型來寫的話本!
四捨五入,他就相當於是話本里的主人公啊!
而且這個話本吧,是書院為他們寫的,書院給他們發的,意義可就越發不同了。
以前他在家看話本都得偷偷摸摸來,以後他在家看話本,就算是他爹也不敢隨隨便便罵他揍他。如果他爹敢罵敢揍,那不就是在說白雲書院的教學方式有誤嗎?
這麼往下聯想,山文華嘿嘿直樂。
他覺得,背誦一篇《千字文》好像也不是那麼難以忍受的事情了。
「傻笑什麼呢?還有小半個時辰就到舉辦拜師禮的時間了,怎麼,你想遲到?」幽幽的聲音在山文華耳邊響起。
他嚇了一跳,猛地往旁邊蹦開兩步。
衡玉眉梢微挑,「淡定些。」
抬腿走開,去端熬煮得香甜的小米粥,拿來當早膳。
山文華指了指衡玉,又瞧了瞧旁邊的同窗,「她什麼時候過來的,你也不提醒我一下?」
同窗撓撓頭,他也沒注意到對方什麼時候過來的啊。
拿好定量的食物,衡玉尋了處空位坐下,慢條斯理吃著東西。
她的用餐禮儀極為規範,舉手投足間都帶著難以言喻的氣度,和旁邊那些還在鬧鬧嚷嚷的同窗一對比,就是個反差極為慘烈的對照組。
盯著衡玉好一會兒,山文華恨恨收回目光,往嘴裡塞了一大口吃食。
——為什麼在白雲書院這個只收紈絝的書院裡,要多出傅衡玉這個異類?
——
時辰已到,白雲書院所有學子和督學齊聚山門。
陸欽身為書院院長,一身月牙色長衫襯得他氣度淵雅。
他負手而立,站在刻著書院名字的石碑前,神情肅穆,安靜等待。
他的表情肅穆而端正,氣勢淵海,周圍的十幾名督學和衡玉也都是一副嚴肅的模樣。
山文華和趙侃他們一開始小動作不斷,後來在這種氣氛的影響下都慢慢站好,安靜等待入學典禮的開始。
學子入學,一當拜謝先賢。
學子入學,二當拜謝山門。
整齊劃一的拜禮完成後,陸欽緩緩站直,抖了抖自己的衣擺。
他轉過身來,殷切溫和的目光落在所有學子身上。
他有經天緯地之才,可以說出錦繡文章,但環視一圈,陸欽發現他真正想說的只有一句話。
「從今日起,你們就是白雲書院之人。」
——書院的榮辱與你們交織,願你們因自己身為白雲人而自豪,也願白雲書院能因你們而煥發榮光。
衡玉立於最前列,她兩臂交疊,俯身行禮,「謝院長教誨。」
其他學子們才反應過來,學著她的動作行禮,喊話聲有些凌亂,「謝院長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