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為往聖繼絕學10

  一曲終了,陸欽將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搭在琴弦上,含笑看向衡玉,「喜歡嗎?」

  「這首曲子可是先生所作?」

  「這是三十年前我被貶謫到閩地,好友前來送行時我有感而發之作。」

  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陸欽不過三十歲,在仕途上才是剛剛起步,居然就有了這般心境與感慨。這幾十年裡,他到底是如何熬過來的。

  衡玉默然,想了想,問陸欽:「先生要聽我撫琴嗎?」

  走到琴邊,坐在陸欽讓開的位置上。

  焦尾對她來說大了一些,不過也沒什麼,她現在是個「初學者」,簡單露一手就好。

  兩隻手微抬,落在琴弦上,一看這架勢,陸欽原本溫和的神色多了幾分認真。

  衡玉選的曲子很歡快,像是倦鳥歸林,又像是喜鵲在枝頭高歌。當曲子在院子裡響起,就沖淡了剛剛那種惆悵。

  陸欽來了些興致,走上前來和衡玉聊這首曲子,還和她細細聊起撫琴的一些事項。

  兩人聊得投入,直到守在門口的下人快步走進院子裡,通報說陸氏宗族族長陸鳴遞上拜帖請見。

  陸欽臉上的溫和褪去一些,他神情冷倦,「直接拒絕了,就說我正在府中待客,不便見人。」

  下人拿了陸鳴遞給的大筆銀子,他能聽出陸欽話中的拒絕之意,但還是咽了咽口水,繼續爭取,「老爺,我看陸氏宗族的族長神情急切,應該是有急事在身。」

  衡玉微微側頭,眼風掃過去,「陸族長知道我在府里做客吧。照你這麼說,陸族長的事是急事,我的事就不是急事了?」

  深秋天氣,下人額頭忍不住滲出冷汗,他左右尋思,只覺得手裡的錢拿得實在有些燙手。

  回了一句,衡玉就眼觀鼻鼻觀嘴,做一個安靜做客的客人,任由陸欽處理此事。

  陸欽將下人打發走。

  衡玉拽了拽陸欽的衣角,「先生,我們繼續剛剛的話題吧,別為了些庸人擾亂了你的心情。」

  陸欽好脾氣笑笑,「好,我們繼續。」

  ——

  陸鳴聽完下人的話後,有些氣急敗壞。

  還是一旁的陸家麒麟兒陸鶴出聲安撫道:「祖父不必動怒,叔祖與本宗有舊怨,他不願意見我們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況且世女身份尊貴,叔祖是該好好招待一番。」

  陸鶴年紀雖小,話術和手段比陸鳴都要高上不少。

  陸鳴被他安撫下來,撫須片刻,輕嘆口氣,「我看那鎮國公世女似乎也是想讓陸欽教導她。以鎮國公府的權勢,只怕會被她捷足先登啊。」

  陸鶴颯然一笑,一言一行都帶著些世家薰陶出來的風流氣度。

  「叔祖乃閣老,他總不會樂意教導個小女孩,親自為她一步步啟蒙,祖父無需太過擔心。」

  陸鳴越看站在他旁邊的孫子越滿意,他明知道陸欽和陸氏宗族頗多矛盾,也不待見他這個族長,但還是拉下面子湊上來找陸欽,不就是為了讓陸欽好好指點他的孫子嗎?

  他的孫子天縱之資,誰人不以教導麒麟兒為榮。即使陸欽和陸氏宗族不合,應該也不會捨得這麼個良才美玉。

  想到這裡,陸鳴又忍不住暗暗咬牙。

  他是知道自家孫兒天縱之資,奈何陸欽沒見過啊,還是得想辦法讓兩人見上一面。

  「我們就先回府——」陸鳴話還沒說完,官府的人後腳就到了。

  這一批人還是昨天那一批,他們是過來問陸欽,這府邸還有什麼要添改修整的地方。

  畢竟是陛下御賜,官府的人還是得做事謹慎一些,至少流程上不能出現太大疏漏。

  官府的人過來,門房只好再次進去通報。

  而陸鳴也不走了,和陸鶴站在一旁等待。

  沒過多久,府中管事唐宣走了出來。他迎到官府的人面前,想領著他們進去。

  但還沒來得及走出幾步,唐宣就被陸鳴攔下。

  陸鳴皮笑肉不笑,只說自己也想一塊兒進去,有要事要與陸欽商量。

  唐宣瞪著眼前的陸鳴,心底升起不滿。

  他跟著老爺四十餘年,很清楚老爺和陸氏宗族之間的矛盾根本無法化解,畢竟中間隔著老夫人的人命。

  結果陸氏宗族的人倒好,老爺脾性溫和,這些人就一再蹬鼻子上臉。

  想到鎮國公世女對他家老爺的維護,想到剛剛世女貼身婢女向他打聽了一下官府官員的態度,唐宣眼珠子微轉,難得違背陸欽的意思,「既然陸族長要進去,那就先跟著一塊兒進去吧。」

  領著這兩撥人一塊兒進去。

  衡玉正在聽陸欽講解琴譜。

  她有過很多世的積累,琴藝精湛高妙,但陸欽在琴之一道也是造詣極深。

  他提出的一些觀點,即使是衡玉聽來,也覺得頗有所獲。

  簡單講了一會兒,陸欽將花茶推到衡玉面前,「喝些水潤潤喉吧。」

  沒再給衡玉繼續講下去。

  良才美玉擺在面前,的確會讓人心動。但……還是罷了。

  這個孩子是好,他也樂意與她多聊聊天,不過教導一事能免則免。

  衡玉能感受出陸欽的想法,她忍不住升起一些好奇——到底是在朝堂上經歷過什麼,才會讓陸欽對收徒一事如此避之不及。

  腦海里思考著,衡玉端起杯子抿了幾口水潤喉,正準備另外找個話題,唐宣就領著兩撥人進來到了。

  衡玉側頭看過去,瞧見陸鳴、陸鶴祖孫兩,她眼裡閃過幾分冷意。

  有些人還真是給臉不要臉。

  「陸大人。」官府的人先向陸欽行禮問好,瞧了瞧衡玉,又連忙向衡玉行了一禮,方才道出自己的來意。

  「我們過來,是想詢問一下府邸是否還有不妥?如果沒什麼大問題,那我們就可以直接向知府大人回稟此事。」

  陸欽擰起眉頭,無聲嘆息。

  這甘城知府,是他政敵的學生。

  奉旨督辦修建這座府邸,看著是用心,實際上……根本就沒花什麼心思,甚至還讓人偷工減料。

  衡玉仰頭去看陸欽,「先生,你是君子,如果覺得不好點評這些事情,能不能讓我越俎代庖啊。」

  她的聲音十分軟糯,完全是在仗著自己目前年紀小,就算說些失禮的話,陸欽也不會真正怪罪。

  陸欽對她的反應有些驚訝,「這——」

  「老爺!」唐宣連忙幫勸,「既然官府的人前來,自然是希望能好好辦妥這件差事。老爺素來只關係民生政事,不怎麼注重細節,不如今日就拜託世女幫一幫忙?」

  他家老爺什麼都好,就是太習慣體諒他人。明明受了詰難和委屈,還是不欲將時間和心力花在和庸俗之輩計較上。

  現在鎮國公世女願意出聲維護,唐宣簡直求之不得啊!

  陸欽無奈掃了衡玉一眼,臉上帶著些妥協神色。

  衡玉笑,「那我開始點評了。」

  「先說我從大門走到書房這一路瞧見的景致,糙,實在是太糙了。我來甘城有一段時間,一直沒去知府府邸逛過,不知道知府大人的審美是否就是這種樸實無華風?」

  「如果是,那就沒什麼不妥。如果不是,那到底是知府大人辜負了皇帝舅舅的旨意,沒有安排到位,還是你們這些人陽奉陰違,做事並不盡心盡力。」

  衡玉話音一落,那幾個官員的腿都要軟了。

  她抿唇輕笑,繼續道:「府邸里的家具也是你們採買的吧。文人待書房極為看重,但我進書房後,只覺得書房擺設十分平庸。這也就罷了,那椅子連我坐上去都覺得難受得慌,先生上了年歲,更是坐不得這種椅子。不知知府大人書房裡的椅子又是哪一種?」

  「我聽過知府大人不少名聲,可從未有人說他質樸節儉。反而因為是世家子弟出身,知府大人對一應用品都頗為講究。這個說法應該沒錯吧。」

  「還有這府中門房是你們挑選的嗎?此等濫竽充數之輩,官府的人居然看上了,還好意思聘請來給致仕閣老當門房?當真是笑話。」

  「當然,最讓我覺得笑話的是,我從外面看陸府,覺得青磚紅瓦氣勢非凡,進了裡面才發現什麼叫徒有其表。知府大人是讓你們來糊弄誰呢!」

  這麼一番話,她就是在內涵知府不做實事。

  她不想知道知府針對陸欽的原因,她只知道,陸欽陸大人是她所敬仰的,為自己挑選好的老師。

  她也不屑於庸俗之輩計較,但不好意思——比起這個,她更護短。

  知府可以欺她年紀小,不對她的問詰給予回應。

  但不好意思,她年紀小,也可以在給皇帝舅舅、皇祖母的信上「簡單」「絲毫不添油加醋」提到這件事。

  說完這一番話,衡玉抖了抖自己的袖子,慢悠悠問那幾個已經要站不穩的官員,「聽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好吧,未免你們不太理解我的意思,我就直說了。不知道先生是否滿意,但我——不滿意。」

  這一番話說得氣勢十足,可當衡玉抬眼看向陸欽,又是像之前一樣軟糯糯的模樣。

  她束手站在陸欽旁邊,恭敬道:「先生,我都說完了,你還有什麼好補充的嗎?」

  陸欽心底慰貼。

  這樣赤忱的維護,他有多久沒有感受過了。

  他在朝堂上,從來都是被人步步緊逼的,從來都是步步退讓的。

  陸欽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衡玉的頭髮,溫聲道:「沒有了,你說得很好。」

  衡玉勾唇,「那就好,那我就說最後一句話了。」

  她眼風往那幾個官員身上一掃,「滾吧。」

  陸欽啞然失笑。

  衡玉又看了看一直充當背景板的陸鳴和陸鶴祖孫兩,「這兩位是——」

  唐宣輕咳一聲,適時道:「世女,左邊這位是陸氏宗族族長陸鳴,右邊這位是陸氏麒麟兒陸鶴。」

  衡玉頭一歪,「雖說沒聽過是何等人物,不過我記得先生剛剛並未接下陸族長的拜帖吧。官府的人過來,是等著被挑毛病多多改過自新,兩位前來,不知——」

  這嘲諷開得有些微妙。

  說官府的人過來是為了改過自新,那陸鳴和陸鶴你們兩個前來,是不是也是來改過自新的?

  陸鳴一愣,臉上表情有些難看。

  但他知道這位是個祖宗,不管在心底怎麼腹誹,他都不能把不滿擺到明面上。

  陸鳴看向陸欽,「我此次前來——」

  「其實先生也不是很好奇兩位的來因。」衡玉不得不打斷陸鳴的話。

  不要臉的人能說出什麼好話?為了對方不噁心到她,她還是直接打斷吧。

  衡玉道:「兩位不要忘了,先生還未收下你們的拜帖,你們就這樣直接私闖府邸,我是可以告知本地學諭。按照律例,這樣的罪責,應該能讓陸家麒麟兒明年無法參加科舉考試吧。」

  未免自己記錯,衡玉還看向陸欽,擺出一副疑惑的神色,「先生,你曾任過刑部尚書,你說說,我有沒有把律例說錯?」

  「沒說錯。」陸欽神色又溫和了些。

  他忍不住再次抬手,摸了摸衡玉的頭髮。

  衡玉點頭,「既如此,兩位也和官府的人一樣,那句話應該不用我再說第二遍。否則就等著我上報本地學諭吧。」

  陸鳴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就連一直端著形象的陸鶴也都有些慌亂起來。

  衡玉重新爬回椅子上坐好,端起花茶抿了一口。

  這些人真是不堪一擊。

  ——

  喝完茶杯里的花茶,已經快到用午膳的時間。

  陸欽自然不會讓衡玉餓著肚子離開,不過他上了年紀,飲食頗為清淡,廚房的菜色是按照他的口味來做的。

  「會不會吃不習慣?」

  衡玉搖頭,「不會不會,山珍海味我吃得下,粗茶淡飯我也吃得下。」

  陸欽失笑。

  他講究食不言,拿起筷子後就沒再說話。

  吃完午膳,陸欽要去午憩一陣,衡玉適時告辭離開。

  她回到住宅,就把知府針對陸欽的事情都告訴了她祖父。

  末了一問:「那知府與先生可是有舊怨?」

  傅岑輕嘆,「怎麼說呢,陸欽他——這滿朝文武,也許只有寥寥少數人和他沒有舊怨。」

  衡玉眼睛微亮,贊道:「老師一個人得罪了滿朝大半人,居然還能在內閣三進三出,如今致仕看著落魄,但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全身而退,已經是非常厲害了吧。」

  傅岑:「……」

  這小崽子的邏輯總是比較清奇。

  最關鍵是,她的邏輯說服了他,聽著挺有那麼一番道理。

  如果不是陸欽能力出眾,他怕是早就要折戟於官場算計之中。官場裡啊,多的是吃人的豺狼虎豹。

  現在陸欽看著失意落魄,至少還保留有性命。誰知道他日陸欽還有沒有再次東山再起的機會,畢竟陛下極為信任倚仗他。

  傅岑勉強把話題扯回來,「不過你提到這件事我倒是想起來了,這甘城知府是禮部尚書的得意門生,禮部尚書和陸欽的恩怨極深,他這樣做應該是想為他老師出口氣。」

  衡玉撇撇嘴,「這樣啊,那我就放心了。」

  她放心了,傅岑心提了起來,「你放什麼心?不對,你操過什麼心?!」

  衡玉攤手,「是這樣的,我原本還想著,只要甘城知府好好彌補這次錯誤,我就不把這件事告訴皇帝舅舅。但誰想,這甘城知府居然是為了給他老師出口氣,那我也不能輸啊,我也得好好給先生出口氣!」

  「……所以你其實就是想告甘城知府的黑狀,對吧?」

  衡玉臉上浮現不滿,「祖父,話不能這麼說。什麼叫黑狀,難道我還會污衊人不成。我以鎮國公府的名義寫信給皇帝舅舅,在信上絕對不會添油加醋,只會一一把我看到的寫下來。」

  還以鎮國公府的名義寫信……

  傅岑真是被她氣死了,「兔崽子,你給老子我滾!」

  衡玉麻利滾了——她要回去好好寫信。

  ——

  衡玉剛回到自己院子不久,夏冬也從陸府回來了。

  她向衡玉行了一禮,「世女,我們已經幫陸府挑好下人,全都是身家清白且可靠的。」

  春秋和夏冬是衡玉身邊最得力的兩個婢女,衡玉對夏冬的辦事能力自然是放心的。

  又聽夏冬道:「還有一事,奴婢離開陸府時,瞧見知府大人的馬車了。看那方向,他應當是去拜訪陸大人。」

  衡玉淡淡道:「現在才去拜訪,什麼都晚了。」

  走進書房,讓春秋幫她代筆,給她皇帝舅舅和皇祖母各自寫了一封信。

  因為知道皇帝舅舅對陸欽觀感極好,而且一直掛念著陸欽,衡玉在給他的信里,不僅提到甘城知府的事情,還提到她打算拜陸欽為師的事情。

  原因衡玉也寫了。

  什麼「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什麼「有孔聖之風」,什麼「仁人君子,令人心嚮往之」,什麼「我身份貴重,吃喝用度都是特別好的,遇到了像陸大人這樣的人,絕對不允許自己將就,只認定陸大人一人當我的老師」……

  好話像是不要錢一樣,瘋狂往信紙上寫。

  反正她得把自己想拜師陸欽的事情,在她皇帝舅舅那裡過了明路,也免得到時候朝堂上有人說陸欽和鎮國公府勾結上。

  若不是春秋一向繃得住,怕是寫著寫著,就忍不住笑出聲來。

  ——她家世女,當真坦率得叫人歡喜。

  但就算沒笑出聲,春秋的字跡也比平時丑了一些。

  好不容易寫完兩封信,等晾乾後,衡玉親自將它們都封裝好,又去找了她祖父一趟,讓她祖父明天就把信送上京城。

  傅岑服了,「也不用這麼急吧。」

  衡玉道:「告狀的事當然不是最急的,急的是我得儘快告訴皇帝舅舅,我對先生敬仰萬分,心中認定的老師只有先生一人。」

  傅岑一時間沒理解,「你急什麼?」

  衡玉翻了個白眼,「先和皇帝舅舅打好招呼啊,萬一朝堂上有人說先生和你勾結起來怎麼辦?」

  以朝堂上那些人的性子,衡玉的猜測估計出不了錯。那些人很有可能會為了詆毀陸欽和他,而瘋狂在陛下面前添油加醋。

  但問題是,這個小崽子是怎麼猜出來朝堂那些人的反應?

  傅岑琢磨著琢磨著,冷哂一聲,「傅衡玉,你真是聰明得過分啊,居然連朝堂局勢都能猜得出來。」

  衡玉抿唇,笑得無辜又羞澀,「也不看看我是誰家孩子,也不看看我從小被誰一手帶大。」

  吹捧一番之後,傅岑果然就把那點兒違和拋到了腦後。

  也是,他傅家的小崽子怎麼可能不聰明!

  當年駒兒不也是聰慧過人,聰慧到他時時擔心慧極必傷嗎?

  全都是隨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