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景坐在吧檯後面,他一身黑色工作服,在人來人往的會所,很不顯眼。
沒人會去打攪他,也不會有人找他說話,陳景點了支煙。
他很少抽菸,只有覺得壓力特別大的時候,偶爾會點一支排解煩悶的心情。
今天他去醫院,陳母的病情又加重了,骨髓移植的費用十分高昂,陳母興許是不再年輕驕傲、也興許是放下成見,她對陳景的態度變得很好,央他救救自己。
下午陳憐星打電話給他,說需要買新的畫筆。
陳憐星學美術,每年零零總總的畫紙錢,都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陳繼睿還在家時,她其實是個可愛溫暖的小姑娘,和養父一起教自己講話,那一幕陳景在心裡記了很多年。
養父入獄前,甚至還表達過希望將來陳景和陳憐星結婚的意圖。
陳憐星漸漸長大,心氣也越來越高,這件事陳景便也不提,他知道自己的缺陷,任陳憐星去過自己的生活。
對於陳景來講,由叢林輾轉到人類社會,他這輩子唯一得到的親情,在陳家人身上。
他想事情有幾分出神,有個包間門口傳來不小的騷亂。
一個女孩在掙扎哭泣,卻被人強行帶進包間。
往常這種事偶爾也會有,畢竟是會所,有些不規矩的客人會調戲服務生,會所會讓陳景出手。
但如果是他們自己帶來的男孩女孩,會所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時候人家玩一個情趣,上前阻止反倒惹禍上身。
陳景看多了這種事,心中早已漠然,但當他看見女孩背影時,臉色一變。
他摁滅菸頭,大步走過去。
有人連忙攔住他:「景哥,不行,那是劉三爺,而且那個女孩子,是劉三爺帶進來的,他們說不定認識。」
陳景臉色黑得可怕,他推開來人,往裡走,那女孩是陳憐星!
陳景一腳踹開門,屋裡正壓著人準備辦事的劉丁成大罵一聲:「哪個不長眼的狗東西……」
陳景把他從陳憐星身上拉起來,一拳就要揍過去。
女孩哭哭啼啼抬起臉,陳景看清她面容那一瞬,眸光沉了沉。
他頓住手上的動作,不是陳憐星,只不過背影肖似。
陌生女孩擦乾淨眼淚,連忙抱住劉丁成的胳膊:「三爺,您沒事吧。」
劉丁成吐了口唾沫:「老子在這裡玩,你他媽是哪個東西。」
看清陳景身上的工作人員標識,劉丁成怒火中燒:「把經理喊過來!」
經理也立馬知道不好,整個鳳鳴市都知道,劉老闆最為小氣,睚眥必較。陳景貿然進來,打斷他的樂子不說,還險些打了人。
光面子上,劉丁成就恨不得弄死他。
經理賠著笑:「他是年輕人,今晚喝多了,不小心得罪了您,您大人還有大量,今晚酒水免單,能不能放他一馬?」
劉丁成眼神陰戾,森然道:「放他一馬,教訓教訓,不為過吧?」
「那當然,您隨意,您隨意。」
陳景拳頭握緊,又鬆開。
黛寧坐在對面陽台的二樓上,支著下巴,看小巷裡的男人挨打。
圍著他的四五個人對他拳打腳踢,他護住要害,一聲不吭。
他們打了多久,黛寧就看了多久。
她用天真的語調讚嘆:「真養眼,可惜他的憐星妹妹可不會心疼哥哥哦。」
青團捂住眼睛,又悄悄移開一條縫。
月亮出來了。
殘月掛在天空,那群人打累,這才散去。遠處霓虹燈閃爍,地上的陳景一動不動,黛寧看了好一會兒,他從地上爬起來。
鮮血從他嘴角和鼻子裡蜿蜒留下。
陳景靠坐在牆邊,手搭在膝蓋上,重重喘著氣。
月光是慘白色,陳景人生的色彩也如此。小時候在狼群中,除了把他養大的母狼,所有狼都排斥他。
他沒有厚厚的皮毛,冬天只能蜷縮在母狼的懷中取暖,每一種強大的野獸都能殺了他,脖子上的傷痕就是他作為人類「弱小」的證明。陳景幾次都快要死掉,偏他命大,反而活了下來。
後來到了人類社會,他本以為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族群。
可在他們眼中,叢林裡走出來的、赤身**、會吃生肉的他,依舊是那個異類,還是個強大的異類。
人類小孩沒有狼鋒銳的爪子,但他們會用更加殘忍的方式對待他。
陳家對他來說,是救贖,卻也是艱辛的起點。他放下狼群學來的驕傲,肩負起另一種責任。
他是個結巴,嗓音也喑啞,像粗糙的磨砂紙擦過刀鋒。陳景一開口,人們的目光便會帶著幾分怪異,久而久之,他鮮少和人講話。
陳景閉了閉眼,用拇指擦了擦嘴角,從褲兜里摸支煙點燃。
他有時候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辛苦地活下去。這樣怪異、孤單、冷然地活著。快樂的意義在哪裡?
煙霧裊裊中,一個嬌小的身影向他跑過來。小「少年」穿著寬大的衣服和褲子,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一頂褐色的破帽子。
黛寧跑過來,看清陳景的模樣,一下子變得淚汪汪。
她抽泣得很傷心:「嗚嗚嗚哥哥,你怎麼了。」
見他一動不動,她捧起他的臉,去探他鼻息。
陳景:……
他睜開眼睛,對上一雙琉璃般剔透的眸。小姑娘抽抽鼻子:「哥哥你沒死喔。」
陳景無言以對,他抽了口煙,將煙夾在指間,冷冷看著她。
神奇的是,少女竟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解釋自己為什麼還沒走。
「我想和你告別,哥哥說工作到十二點,現在一點鐘了,我怕你出事。我問了李明,他說你可能在這裡。」黛寧從兜兜里掏出紙巾,小心擦乾淨他臉上的血,邊抽泣邊道,「哥哥你別怕,我帶你去醫院。」
說著,她張開軟乎乎的手臂,費力去抱他。
陳景垂眸看她。
小姑娘睫毛又黑又翹,漲紅了臉都沒能把他挪動一點,她小嘴一扁,又要哭。
陳景見不得女孩子哭哭啼啼,撐著自己站起來。
她連忙扶住他:「哥哥,我們去醫院。」
陳景搖頭,摁滅煙,搖搖晃晃往家的方向走。
黛寧連忙扶住他。
知道她是個沒力氣又嬌氣的姑娘,堪稱小廢物,陳景怕壓壞了她,虛虛靠著,根本沒敢真讓她扶住。
饒是這樣,她臉蛋兒依舊憋得粉嘟嘟的。
路燈溫暖,照亮他們回暗巷的路。
「哥哥,你疼的話,要告訴我。」
陳景不答,額上滲出細汗。
「我們明天報警,讓警察也把這群壞人打一頓。」
陳景懶得理會她天真的想法。
她想了想,小聲請求道:「哥哥你受傷了,我不放心,我可以明天白天再離開嗎?」
陳景看她一眼,小姑娘生怕他生氣,連忙道:「哥哥,我開玩笑的,我把你送回家就走。」
陳景見她模樣怯怯,終於意識到,自己對這個撿來的小姑娘,似乎太過冷漠。
倘若是陳憐星,他一定包容又有耐心,畢竟這麼多年過去,他依舊把陳憐星照顧得很好。
而對黛寧,他只怕她成為自己新的負擔。
陳景點頭,再多收留一晚,應該也沒事。
黛寧眼睛裡一瞬間落滿星星,泛起笑意。
陳景發現,她愛哭是真的愛哭,說不定凶她一句,眼淚就能滾落出來,但她也愛笑,淚珠子還沒幹,就快樂得忘記了之前的不愉快。
「哥哥,路邊是什麼聲音?」
蛐蛐,他心想。
「它們會跳出來嗎?」
不會,這是什麼傻問題。
「十八號暗巷為什麼叫十八號,不叫十九號呀?」
鬼知道。
「李明是你的好朋友嗎?」
……
陳景的世界,這輩子都沒這樣熱鬧過。一路她喋喋不休,總是有很多奇怪的問題。他表達能力本就有問題,聽她一個人講得津津有味。
他不講話,她也不會不耐煩,反而更起勁。
陳景都不知道,原來會所離暗巷這麼近。
儘管身上還是痛,可他已經不用她攙扶,能自己走路。凌晨一點半,別處萬籟俱寂,十八號暗巷的熱鬧才剛開始。
陳景把染血的袖口捲起來,臉色重新變得冰冷,他順手把身邊少女的帽子往下一壓,遮住她精緻的小臉。
暗裡無數雙打量他的眼睛,觸及到他可怖兇悍的目光後,收回視線,甚至不敢多看他身邊穿得不倫不類的小姑娘。
兩個人一路安全到家。
黛寧心想,陳景的身體素質確實好得嚇人,如果是自己挨了那樣的打,不說半身不遂,起碼得醫院裡躺好幾個月,陳景緩了一個小時,看起來跟沒事人一樣。
你說這種天道的親兒子,到底怎麼死?他根本死不了啊他!
還好沒讓自己的人上,不然那群傻貨估計得在醫院躺一排。
關上門,陳景才忍不住咳嗽兩聲。黛寧連忙道:「你家裡有藥嗎?我去拿。」
陳景的手點了下茶几。
黛寧拿出醫藥箱,裡面治療外傷的工具十分齊全,陳景畢竟靠拳頭吃飯,想來沒少受傷。
她猶猶豫豫拿起繃帶和剪刀,看著他。
陳景猜到她不會,自己拿起藥水處理。
念及她在,陳景只把胳膊的傷口上藥包紮好。
旁邊小姑娘烏溜溜的眼睛看著他,時不時用手背蹭蹭脖子。
陳景看過去,她脖子上紅了一大片,看上去觸目驚心。
他猜過她身份貴重,但是沒能想到這麼嬌,穿了料子普通的衣裳,又扶了下他,肩膀和脖子處竟然磨紅一大片。
陳景看了她好一會兒,低頭給李明發簡訊:「讓紅姐買一套女孩子的衣服過來。」
黛寧眼巴巴地看著他,陳景別開目光,給李明補充:「要柔軟。」
就當再送她一套衣裳,過兩天她還是得走。
李明有個姐姐,大家都喊紅姐。
凌晨這個點李明還在外頭晃悠,猜到景哥是給家裡那個「妹妹」買新衣服,答應得也爽快:「我給我姐說。」
李紅聽了弟弟的要求,還以為陳憐星回來了。畢竟都知道,陳景自己捨不得花錢,給陳憐星準備東西倒是用心。
黛寧現在睡的那床被子,也是李紅給買的。
對待陳憐星方面,陳景給錢給得很大方。
李紅鄙夷地嗤了一聲,陳憐星估計又有所求,才會想起哥哥。都這麼多年不回家了,現在又跑回來要這要那。
雖然不喜歡陳憐星,李紅準備東西卻很用心,陳景只講了要柔軟,她壞心眼挑了條紫色的裙子。
這種華麗的顏色,可不是每個少女都能壓得住的。
價格也不便宜,八百多塊錢。
陳憐星家道中落,不願意穿便宜貨,甚至不顧她那個老媽還在醫院躺著,可勁兒攀比。
也就是她命好,有陳景這麼個哥哥願意養著,不然不知道墮落成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