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亡道場結束,眾人散去,陸老夫人堆起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與人客套兩句。雖然對方神色如常,但是她總覺得眉眼間隱藏著嘲笑,嘲笑他們陸家刻薄孤女。
事實也誠然如此,也就陸家人覺得陸若靈只是莽撞天真,在外人看來,陸若靈那模樣分明是蠻橫惡毒。她連這樣的場合都敢撒野,可見在家有多放肆,聽那小姑娘的話頭在家也沒少受欺負。若無家人縱容,陸若靈萬萬不敢如此肆意妄為。
無父無母的孤女,不要求視如己出,可也沒由著自家姑娘肆意欺負的道理。難不成這就是所謂的世家名門做派,怪不得把前朝折騰沒了。
強撐著鎮定與人告辭,陸老夫人帶著陸家人前往自家廂房。
陸若靈正撲在柏氏懷裡嚶嚶哭泣,她在這麼多貴夫人面前丟了臉,以後還怎麼嫁入高門啊。
陸若靈捂著臉:「娘,顏嘉毓這個賤人居然敢打我。我不活了,我不活了,讓我去死吧。」
柏氏嘴裡比吃了黃蓮還苦,女兒這次丟臉丟大了,不禁怪女兒這性子,沒事去罵顏嘉毓幹嘛,也埋怨顏嘉毓把事情鬧這麼大,分明是故意下女兒的臉。
「你讓我怎麼說你才好,好端端去說她幹嘛!」
「那就是**,勾的男人都看她,她想幹嘛,另攀高枝嘛,不要臉!」渾然忘了自己日思夜想著陸明遠攀上晉陽郡主這根高枝。
她忘了,柏氏記得清清楚楚,忍不住臉上臊了臊:「你講點道理好不好,那和嘉毓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和她沒關係,要不是她發騷,魏公子怎麼會看她。」
聽她說的話,柏氏這個當娘的都覺得刺耳了:「你一個世家貴女一口一個**發騷的,你哪裡學的這滿口髒話。你就是口無遮攔慣了,才會鬧出這樁事。」
「是她,都是她害的,她打我。」陸若靈氣得跺腳,腦子裡只剩下自己被打了耳光這一件事,她娘都沒捨得打過她的臉:「我不管,我不管,我要打回來,我要打爛她的臉,我咽不下這口氣。」
見到阿漁隨著陸老夫人進來,陸若靈一個箭步躥過去:「小賤人。」
早有準備的阿漁駭然後退,踉蹌著退到院子裡:「三妹,你要幹嘛?」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個小賤人!」滿臉憤恨的陸若靈掙扎著要推開攔住她的丫鬟,叫囂:「顏嘉毓,你竟敢打我,你等著,我打死你,我一定要打爛你的臉。」
陸老夫人瞥到兩邊的外人,庵里的廂房是連在一塊的,氣得手抖:「反了,反了,給我堵上她的嘴。」
魏英韶呆了呆:「這是哪裡跑出來的潑婦。」他見過的女子,爽朗的,端莊的,溫柔的,嬌蠻的……哪怕是心機深沉口蜜腹劍的,可也沒這一款的。
程晏劍眉一皺,瞥一眼淚盈眉睫的阿漁,又收回目光。
陸若靈被堵著嘴推入廂房,陸老夫人一張臉火辣辣的發燙,尷尬的無地自容:「這孩子今天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叫諸位見笑了。」
這是在家蠻橫慣了,所以吃了虧在外面也收不住性子,梁國公夫人笑了笑:「無妨,只是個孩子罷了。偶爾犯點錯也在情理之中,不怕她犯錯,好好教就是。」
陸老夫人笑容滯了滯,覺得梁國公夫人這話綿里藏針一般:「夫人說的是,這孩子是得好好教一教了。」
「毓兒別怕,外祖母定會給你主持公道。」陸老夫人滿目慈愛地朝阿漁招了招手。
阿漁心裡一哂,公道?在這位老太太眼裡,公道就是陸若靈做什麼都是值得被原諒的,顏嘉毓必須無條件的遷就原諒。
哪一次陸若靈欺負顏嘉毓,陸老夫人不是和稀泥,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不疼不癢的教訓陸若靈兩句,然後對顏嘉毓說你是表姐是未來嫂子別和她一般見識。顏嘉毓能怎麼辦,她有什麼底氣不寬宏大量。寬厚大量的結果就是陸若靈得寸進尺,因為她知道無論自己如何刁難顏嘉毓都沒關係。
慢慢的顏嘉毓無師自通學會了眼淚,如果她不想被白欺負,那麼她只能哭,哭得越可憐越好。無論陸老夫人是出於同情還是名聲,就不會撓痒痒似的教訓陸若靈。好歹陸若靈能消停幾天,她也能過上幾天安生日子。
進了廂房,老夫人臉上的笑容就垮了,看一眼依舊被堵著嘴卻仍然滿臉暴怒的陸若靈,這丫頭被慣壞了,伸手指著她:「你簡直無法無天,哪家閨秀是你這樣的。」
陸若靈:「嗚嗚嗚嗚……」
柏氏為難又心疼地看看陸老夫人再看看陸若靈。
「你還想讓她繼續叫囂,叫囂的整個庵堂的人都知道她怎麼威風凜凜的欺負人,讓所有人看我們家的笑話。」陸老夫人將一腔怒火瞄準柏氏:「你看看你養出來的好女兒,出口成髒,污言穢語,不堪入目,還青天白日扯謊。」
柏氏的臉紅紅白白變幻,低了頭:「母親教訓的是,都是我沒教好女兒,回頭定好生教導她。」
陸老夫人平了平怒氣,目光落在阿漁身上:「三丫頭有不對的地方,可你也不該動手打人啊!」
不能說話的陸若靈用眼神支援陸老夫人。
「我央她別說了,她越說越大聲,搬出您也沒用,外祖母您說我該怎麼辦,由著她繼續肆意謾罵我嗎?平日裡她怎麼罵我,我都能忍,可今天不能,若是我爹娘在天有靈,他們聽見了會難受,」阿漁眼裡漫出眼淚,雙肩輕輕顫抖:「他們會心疼我,會放心不下我,他們沒法安心去投胎。」
陸老夫人心頭劇烈一抖,原想說的話如同秤砣墜了回去。
柏氏臉色微微發白,攥緊了帕子。
聽得在場其他人心裡也怪不是滋味的,老夫人嘴上說著比誰都疼顏嘉毓,可但凡在府里多待了那麼幾年心裡都門清,老夫人最疼的還是長房那兩個,顏嘉毓是遠遠比不上的。不然陸若靈怎麼敢十年如一日地欺負顏嘉毓,還不是因為不管自己怎麼欺壓,她都不會被重罰,自然有恃無恐,想怎麼來就怎麼來。
陸老夫人整了整不自然的神色:「打人總歸是不對的,不過念在是三丫頭有錯在先,這事就這麼揭過去了,以後誰也別再提。」
「嗚嗚……」陸若靈七個不忿八個不服,氣得跳腳。
不過沒人理她。
陸夫人打圓場:「小姐妹之間磕磕絆絆也是常有的事,說開了就好。」心裡卻道,這種磕磕絆絆是真沒見過。一想今天陸若靈幹的事,她就想捶死陸若靈這個惹禍精。一家子姐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女兒再優秀,有這麼個堂姐在,也得被連累風評。再一次怨怪起陸老夫人和柏氏來,縱出這麼個敗壞門風的玩意兒來,早晚把全家的臉都丟光了。
這一茬事就這麼稀里糊塗地揭過去了,連出兩個丑,陸老夫人做完剩下的法事,哪還有藉機與各豪門權貴接觸的心思,一刻也不停留,立馬打道回府。
陸老夫人與阿漁共乘一輛車,陸老夫人心煩意亂地捻著佛珠,抬眸看向沉默不語的阿漁。
「毓兒,你是不是在怪外祖母?」
阿漁抬頭:「外祖母何出此言,我怎麼會怪您。」
陸老夫人抿了抿嘴角:「外祖母沒用,護不住你,讓你被三丫頭欺負。」
阿漁垂了垂眼帘。
陸老夫人:「外祖母知道你委屈,你三妹妹那脾氣確實讓人難受,可外祖母也是為了你好,將來你是要嫁給明遠的。讓著她些,對你有好處,你大舅母和明遠也會感激你的。」
阿漁差點就沒繃住笑場了,將來,一個身中劇毒時日無多的人哪還有什麼將來,都做到這一步了,還要自欺欺人再欺別人,也是一種本事了。
「讓了一步,再讓一步,一步又一步,沒換來三妹妹見好就收,只有變本加厲。外祖母,我到底該退讓到哪一步,才能讓她放過我,還是退到懸崖下,她才肯放過我。」阿漁滿目悲涼地凝望陸老夫人。
陸老夫人心頭一顫:「什麼放過不放過的,三丫頭是驕縱了些,可也沒存什麼壞心眼。」
阿漁彎了下嘴角,輕聲道:「外祖母,我想給爹娘他們放兩盞荷花燈。」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待把柏氏和陸茂典通姦的事實攤在她眼前,她不想醒也得醒了。
心緒紊亂的陸老夫人正不知道如何面對她,聞言道好,叮囑兩句就放她下車。和她一塊下車的還有坐在其他馬車上的陸若琪等年輕少爺姑娘。
中元節,又稱鬼節,除了祭祖、祀亡魂、焚紙錠等習俗外,還有一項重要的習俗——放河燈,點上一盞荷花燈,為亡魂照亮回家之路。
明明是祭祀亡人的節日,卻硬生生被躁動的少男少女們逐漸演變成了光明正大眉來眼去的日子。
祭祀歸祭祀,一點也不妨礙人們趁機放鬆玩耍,街上都是人。小販們眉開眼笑,把這當成了喜慶的節日,沿街叫賣的東西除了多出蓮花燈、紙錢香燭外,與其他節日並無大多區別。
阿漁找了個藉口與陸若琪分開。陸若琪因為之前沒有幫她說話,本就有些不自在,聞言暗鬆一口氣。
阿漁笑了笑,這算是個好姑娘,可惜姓陸,還是陸茂典的女兒。當她向陸家復仇,不可避免會影響陸若琪的人生,但是她並不會就此停止復仇。就像陸若琪不會因為同情顏嘉毓而站出來揭穿陸若靈的真面目,進而損及自身的利益。
與陸家人分開之後,阿漁買了一個祭祀面具,帶上驅邪避凶的祭祀面具,鬼怪自會退避三舍。放眼望去,一半人帶著面具,卻多是為了玩鬧。如此正合她的意,這張臉過於顯眼,不遮起來,走到哪兒都是焦點。
阿漁帶著兩個丫鬟去酒樓用晚膳,又是點了一大桌美味佳肴以及一壺酒。
「你們陪我喝兩杯吧!」阿漁拿起酒杯,笑容發澀,「我今天特別想喝點酒,誰也別勸我。」
疊翠想勸些什麼,倏爾想起清月庵內發生的一切,再看她笑容落寞,心頭不忍,便把勸說的話咽了回去。
越喝越渴,兩個丫鬟又不知不覺暈了過去,阿漁再一次故技重施,換了男裝去那間角落裡的醫館取藥。
「你好,我來取藥!」阿漁遞上單據。
一看這單據,對方目光一動,揚聲:「快把初七三十六號藥取來,公子冒昧問一句……」
阿漁心中警鈴大作,轉身要走。門口卻不知打哪兒冒出一個人來杵在那。
阿漁神色微變,這身子太弱,導致她五感也變遲鈍了,居然沒有發現這裡有埋伏。
那青年十分溫和地接著道:「公子且慢,我們並無惡意,只是想冒昧問一句,您這藥方可賣?」
正在隔壁房間喝茶發呆的程晏聽到『初七三十六號』這句暗號立時站起來,透過牆上暗孔望出去。
這座醫館乃皇城司一個據點,皇城司是負責為皇帝刺探收集情報的秘密機構,他面上是混日子的金吾衛中郎將,實際上卻隸屬皇城司。
前幾日,這裡坐鎮的郎中無意中發現配出來的一個藥十分玄妙,能解好幾種奇毒,無論是用到南疆軍隊還是在民間推廣都有極大價值。他們便想買下這方子,更想看看開出這張方子的大夫能不能收為己用,一個好大夫,意味著多幾條命。
這種事本不勞他親自出手,只他被祖母以念叨的頭大,說他這種日子都待在府里,上哪兒找媳婦去,遂只好聽話出門,便溜達到了這。七夕那天對方戴著面具過來,到底是巧合還是不便以真面目示人,若是後者,最有可能七月十五再帶著面具來取藥,果然不出意料。
阿漁掃一眼門口的男人:「你們是要買還是要搶?」
青年心道,那還不是你反應太敏捷,他啥都沒幹就要跑,阿達其實也不是專門為他準備的。此人能拿出這麼精妙的藥方,還如此敏銳,只怕來歷不簡單。
「公子見諒,無意冒犯!」青年一個眼色下去,那人便又退走。
阿漁又掃一眼正對面那面牆,她再遲鈍也不會被人盯著都沒發現。
青年眉峰一揚,這都發現了?
程晏一怔,笑了,拿了一張面具罩上走了出去,特意改變了走路姿態以及聲音:「得罪之處,請兄台多多見諒。」
阿漁:「……」不好意思,我知道你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