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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這個「大師兄」, 蘇毓知道的並不比蔣寒秋他們多多少。

  他打發兩個師侄離開,便傳音給師兄雲中子。

  傳音很快接通, 雲中子道:「我正打算傳音給你, 真是巧了。」

  蘇毓道:「師兄有何事?」

  雲中子:「不急,你先說吧。」

  蘇毓便把他陸仁的事說了一遍,末了問道:「那個人的事, 師兄知道多少?」

  雲中子沉吟片刻, 聲音裡帶了點傷懷:「那時候我才兩百多歲,詳情自是不太清楚, 自那人離開門派, 師父便不太願意提起他。」

  蘇毓又道:「師兄可知師父緣何將他逐出師門?」

  雲中子想了想道:「我只聽得一些隻言片語, 不過後來拼拼湊湊, 也能猜到個大概。

  大抵是因為《歸藏易》。」

  他頓了頓道:「現在的弟子大多不清楚, 其實我們歸藏數代之前並非劍修門派, 而是以占卜見長,用的便是代代相傳的《歸藏易》,不過祖師定下規矩, 這門絕學一代只可傳一人, 傳人不但需要絕佳的悟性, 還需遠過常人的堅韌心性。」

  蘇毓有些意外, 他常見師父笨手笨腳地擺弄銅錢, 連廚子午膳做了什麼菜都測算不出,一直以為師父於卜筮一道是個半吊子, 和江湖術士差不多, 不想他們歸藏竟是以此道起家。

  雲中子似乎猜到他所想, 輕輕一笑:「不是算午膳有沒有視肉那種,那是逗著你玩的。

  師父早已將《歸藏易》毀了, 發誓此生不再窺伺天機,讓此道斷絕在他手上。」

  蘇毓道:「是因為那人的緣故?」

  雲中子沒說話,算是默認了:「那時候師父座下兩個徒弟,大師兄入門也就比我早十來年,但他真是不世出的天才,天賦絕佳,悟性又高,幾乎和你不相上下。」

  蘇毓無聲地扯了扯嘴角。

  雲中子接著道:「我天資平庸,自然難以望其項背,任誰都以為他是當仁不讓的《歸藏易》傳人,但是修行百來年,師父卻始終不願傳他此門絕學,猶豫再三,最終打定主意傳給我。

  「後來師父說,他為此占過一卦,卦象說大師兄是註定的《歸藏易》傳人,但師父擔心大師兄心性,最後還是決定逆天而為——那是師父一生中唯一次妄圖逆天改命,結果……」

  雲中子苦笑道:「大師兄何其聰敏,一早便察知師父心思,趁著師父受傷閉關,偷偷突破禁制,取得經書。

  他聰明絕頂,僅憑著古奧的經文便學通了四五成。」

  蘇毓道:「他就是因此事被師父逐出師門的?」

  雲中子輕嘆了一聲:「不是。

  師父出關後發現木已成舟,只是長嘆一聲,道』天命難違,是我自作聰明『,更無多言,將畢生絕學傾囊相授。

  「大師兄最終如願以償,但師徒之間已為此生出了嫌隙,不復往日的親密無間,興許正因如此,為後來的事埋下了禍端。」

  頓了頓道:「大師兄不比我胸無大志,他生性要強,因師父當初打算選我作傳人,他心中埋了一根刺,便越發要證明師父看錯了,加之習得絕學,行事越發少了顧忌,最終做出了不能回頭之事……」

  蘇毓聽出師兄的遺憾惋惜,他們師兄弟相處百年,雲中子又是重情之人,與那人定然有很深的手足之情。

  而他小時候,何嘗不是將那人當作天底下最好的父親。

  「他做了什麼?」

  他問道。

  「他殺了一個人,」雲中子答道,「一個凡人。

  我也不知道始末,只是那日恰好在書房外聽見師父與大師兄爭執的幾句話。」

  「師父的聲音很低,我聽不清他說什麼,但聽得出動了真火,大師兄的幾句話我倒是聽得分明,他說』不過一個凡人老嫗,只剩下十來年陽壽,殺她一個便能成全一百多個正道修士『,師父說了句什麼,師兄又道』那一百多名正道修士合該去死?

  我既然窺得先機,若是只能袖手旁觀,又與殺了那一百多人何異?

  『師父不吭聲,他又道』明明能堪破天機,卻什麼也不做,明明能成為執棋人,卻甘當棋子,任由天道擺布,師父甘願為芻狗,弟子卻不願意。

  『」

  蘇毓唇上掠過一絲諷笑,對那人來說,一個凡人老嫗和一百個修士,又有何不同?

  他享受的不過是擺布別人命運的樂趣而已。

  他自五歲之後便不曾見過此人,也從未聽見過他的消息,但他比任何人都懂他,因為他身上流著他的血。

  他們其實是同一種人。

  蘇毓輕輕顫抖,不由自主將懷裡的爐子抱緊,仿佛要嵌進心口裡去。

  小頂把師父和師伯的話聽得一清二楚,想起邂逅小師父的那個夢,恨不得立時生出兩條胳膊,反過來把師父抱在懷裡。

  蘇毓感到爐身上微微發熱,似有一股暖流順著他的心口,流遍冰冷的四肢百骸。

  他撫了撫爐蓋,低聲道:「我沒事。」

  又對雲中子道:「師父因此將他逐出師門了?」

  「說是逐出師門,其實說叛出師門更確切,」雲中子道,「師父開了戒堂,請了戒鞭,在歷代掌門的神位前狠狠地打了他八十一鞭,三日後,他不等傷愈便離開了九獄山。

  師父將他從門派中除名,從此絕口不提。

  他也自此銷聲匿跡,直到過了二三十年,傳來他在隨州龍吟山中渡劫失敗,魂飛魄散的消息。」

  他頓了頓道:「又過了兩百年,師父帶回來一個幼崽,說這是他的孩兒……我才知道他那時並未隕落,殘魂入了輪迴,想來師父一開始就算到了。」

  蘇毓沉默片刻,低聲道:「師父算到他會再入輪迴,也算到他會生下我,殺光我所有親人。」

  雲中子聲音中滿是疼惜:「小毓,師父他……」

  蘇毓道:「我明白。」

  雲中子說不出話來,他什麼都明白,但明白並不意味著不會難過。

  蘇毓淡淡道:「師父可曾說過,那人如今是什麼身份?」

  因為顧蒼舒的相貌與他有幾分相似,他懷疑過大衍宗主白景昕,但白宗主的年紀修為經歷都對不上。

  他父親渡雷劫失敗,幾乎魂飛魄散,剩下一縷殘魂入輪迴,恐怕要好幾世才能養回來,即便養回靈根,天資也不會太好。

  所以那個人的修為不會很高,幾乎不可能是渡劫期的大能。

  十洲內外,這樣修為不高又隱於暗處的人,實在數不勝數。

  雲中子道:「師父不曾說過,自從大師兄叛出師門,他便毀去了歸藏易。」

  蘇毓沉吟了一會兒,問道:「師兄方才想說的是什麼事?」

  雲中子撓了撓日漸稀疏的頭頂,驀地想起來:「對了,差點把這事忘了。

  昨夜我去了趟藏書塔,查了查與器靈相關的典籍。

  我們歸藏祖上曾有一位前輩,機緣巧合下附身在劍中成為劍靈,後來只用了一年不到便修出了原身,把修人身的法子記了下來,我這就傳給你。」

  話音未落,蘇毓便收到了師兄傳來的書簡。

  他掃了一眼道:「要用原身的血肉。」

  雲中子道:「當初小頂留給你那幾滴靈液,裡面不就有她的血麼?

  姑且試一試,不行再想辦法。」

  蘇毓目光微微閃動,沉聲道:「知道了。」

  斷了傳音後,小頂躍躍欲試:「師尊,快把靈液拿出來,我這就試試。」

  蘇毓垂眸睨她一眼,冷冷道:「倒是把這事忘了。」

  小頂心頭一凜:「師尊……」

  「我記得有人答應過我,再也不會煉這種東西。」

  「我……這不是歪打正著嗎?」

  小頂訕訕道。

  她生怕師父再嘮叨,搶著道:「快把靈液給我吧。」

  蘇毓目光動了動:「你很想修出人身?」

  小頂不明白師父為什麼有此一問,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當然啦,」她道,「修出人身就可以出去玩了,我快悶死了。」

  她可是在冥器店裡蹲了三年,最近才換了地方。

  蘇毓垂下眼帘,道了聲「好」,從靈府中取出靈液。

  小頂道:「我沒手,你幫我倒在爐子裡。」

  蘇毓如今對她簡直可說千依百順,當即揭開瓶蓋,小心翼翼地把靈液倒進爐子裡。

  小頂又道:「師父把我放在地上吧,給我點把靈火。」

  蘇毓:「……」這是修煉還是燉自己?

  爐子微微一紅:「師尊你別這麼看我,我就是這麼修煉的。」

  蘇毓只得依言點上靈火,橫豎人已經找回來了,隨她去折騰吧,大不了燉糊了,再慢慢修便是,修慢點最好,這樣她哪裡也去不了,他可以時時刻刻將她抱在懷裡。

  而只有將她實實在在地抱在懷裡,他才感到自己是個真實存在的人,而不是某個人放進小世界裡的一縷元神。

  她不屬於這裡,終有一天會離開他,回到她自己的世界。

  蘇毓怔怔地望著爐火,忽然感覺手心有點痛,低頭一看,才發現手心不知不覺被自己掐出了血。

  身為一隻技藝精湛又兢兢業業的煉丹爐,小頂燉起自己也是一絲不苟,聚精會神地煉了一整天,她終於支撐不住,讓師父熄了靈火,打了個呵欠道:「我困了,明日接著煉吧。」

  蘇毓「嗯」了一聲,將靈火熄滅,把她抱回懷裡:「睡吧。」

  「我燙不燙手啊?」

  小頂問道。

  「不燙,很暖。」

  蘇毓道。

  小頂望他兩眼:「師尊,你的臉怎麼那麼紅?」

  蘇毓將目光撇開:「熱氣熏的。」

  小頂有些狐疑,靈火不像凡火那麼熱,哪裡就熏成這樣了。

  蘇毓自然不能說是因為她爐膛里的這姑鮫血遇熱,瀰漫得整個房間都是。

  小頂還想多問,忽聽「嘶啦」一聲,忽覺身子一沉,拖著她的雙手仿佛瞬間消失,不等她回過神來,已經「砰」一聲砸到了地上。

  好在蘇毓的坐榻不高,小頂離地不遠,這一下砸得不重,只是屁股著地,微微有點痛。

  她摸摸摔疼的地方,忽然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師尊,我的屁股回來啦!」

  蘇毓:「……」

  他受到的衝擊比她大多了,先是抱在手裡的爐子突然沒了,緊接著坐榻前就多出個不著寸縷的大活人來。

  更別提他還被鮫人血熏了一整天。

  此刻他只覺得渾身的血氣兵分兩路,一股沖向頭頂,一股往下奔騰。

  忙起身脫下外衫,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她身上一蓋。

  小頂「騰」地坐起身,從屁股底下撈出一堆破布:「哎呀,小衣裳撐破了!」

  她這麼一動,蓋好的衣裳又從身上滑了下來。

  她還處於恢復人身的震驚中,當爐子時又習慣了衣不蔽體,這會兒還在惋惜那身巧奪天工的小衣裳。

  蘇毓像被灼傷了眼睛一般,啞聲道:「把衣服披好。」

  小頂這才想起這茬,把衣裳披好,進靈府一看,小爐子又回到了靈府里。

  她拿起銅鏡照了照,還是那張臉,自己煉出來的也沒圓一點,不由輕輕嘆了一口氣。

  她又挪到師父身旁,試著碰他的胳膊,發現手徑直穿了過去,她恍然大悟:「對了,靈液里的是鮫血,我現在還是鮫人吧?」

  不等蘇毓說什麼,她的目光忽然停留在蘇毓某處,捂住嘴:「師尊,你中鮫血毒了?

  清心丹還有嗎?」

  哪裡還有清心丹,前往西極時,那四個不成器的傀儡人把所有清心丹都給他灌了下去。

  他避而不答,只是取出另一個琉璃瓶,裡面裝著一些澄澈而微微泛青的靈液。

  他把瓶子放到身前:「這是若木樹心靈液,服一滴下去。」

  小頂拔開塞子,服下靈液,忽覺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將她猛地往上一扯,她感覺整個人像是穿過了一堆漿糊,片刻的窒息後,又恢復了正常。

  她碰了碰師父的手,欣喜道:「真的變回來了!」

  蘇毓卻沒有她想像的那般高興,只是淡淡道:「變回來就好,剩下的靈液你自己收好。」

  小頂收好琉璃瓶,便盯著師父的臉瞧,蘇毓卻避開她的目光:「沒事就回房睡覺去吧。」

  說著便轉過身,閉上眼睛打坐入定。

  小頂不明白師父為什麼突然變得這麼冷淡,她一向有話就問,爬到他坐榻上,牽牽他的袖子:「師尊,我變回人你不高興嗎?」

  蘇毓睜開眼睛:「高興。」

  看著就不像高興的樣子,難道師尊也喜歡她圓滾滾的原身嗎?

  「那你怎麼不笑啊?」

  小頂道。

  蘇毓扯了一下嘴角:「笑完了,你去睡吧。」

  小頂朝他腿間瞄了一眼:「你中毒了怎麼辦吶?」

  蘇毓惱羞成怒,用衣袖一擋:「不用管。」

  這不是自欺欺人嘛!

  她想了想,提議道:「要不我們雙修吧。」

  蘇毓像是被人當胸砸了一拳,差點沒吐出血來,聲色俱厲道:「這種事豈能隨口亂說!」

  「我沒亂說啊,」小頂委屈道,「你中了鮫血毒,雙修能解毒,幹嘛不雙修?」

  蘇毓都快被她氣笑了:「你知道什麼是雙修?」

  小頂:「我懂,就是……」

  蘇毓捏了捏眉心,耐著性子道:「這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做的事。」

  「我知道啊,」小頂理所當然道,「要互相喜歡才能雙修。

  難道你不喜歡我,不想和我雙修?」

  蘇毓揉了揉額角:「你不懂……不是你以為的那種喜歡……」

  「我怎麼就不懂了?」

  小頂有些生氣了,「我以為的喜歡是哪種喜歡?」

  她氣沖沖地從乾坤袋裡掏出一顆圓溜溜的珠子,戳到蘇毓的眼皮底下。

  蘇毓以為她要給自己塞藥,下意識地往後一仰,被她順勢撲倒在地衣上。

  珠子從小頂的指尖飛了出去,懸浮在兩人中間。

  蘇毓定睛一看,方才發現這顆珠子黯然無光,灰溜溜的像顆石頭,原來是顆願珠。

  小頂氣鼓鼓道:「你看好了。」

  她對著珠子惡狠狠道:「信女心悅蘇毓,願與蘇毓結為道侶,生生世世永不……」

  不等她念完,願珠已經遍體生輝,將室中的幾顆夜明珠襯得暗淡無光。

  「誰不懂了?」

  小頂眼眶發紅,「我喜歡你,多簡單的事。

  是你不喜歡我吧?

  整天嫌我笨嫌我傻,嫌這個嫌那個,我都沒嫌你肚子癟!我都沒嫌你編瞎話騙……」

  話未說完,餘下的被一雙滾燙的唇堵在了嘴裡。

  她感到一陣頭重腳輕,回過神時已被人重重地壓在身下。

  他緊緊地壓著她的雙唇,毫無章法地吻她,像暴風雨一樣席捲而來。

  小頂幾乎喘不過氣來,暈暈乎乎地抬起胳膊,摟住他的脖頸。

  蘇毓更深地吻她,像是要將兩人融化在一起。

  良久,他抬起眼看她,像是要把她的神魂都攝進深深的眼眸里。

  他抬手摩挲了一下她殷紅微腫的嘴唇,啞著聲音,幾乎帶著恨意:「你根本不知道。」

  他扯開裹在她肩頭的衣裳,隨著她急促的呼吸,堆雪般的肌膚在願珠下瑩瑩發光,灼得他雙眼生疼。

  他在做什麼?

  這是錯的,他不該這樣。

  蘇毓將頭一偏,對著她修長的脖頸吻了下去。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篤篤」兩聲敲門聲。

  「師叔你不在忙吧?」

  是葉離的聲音,「有件要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