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人是會變的

  我終於發現人是會變的。

  趙長卿也有為銀子犯愁的一天。

  他病情無大礙後,就忙著替大戶人家抄書、臨摹字畫,忙忙碌碌,有時通宵達旦。

  整日盤算自己賺得那一點碎銀子。

  有一回,我在朱雀大街上逛,看見他正在叫賣字畫。

  招呼人時,一抬胳膊,腋下有個補丁。

  那補丁像烙鐵刺痛了我。

  還記得第一次見他,先聞其琴音。

  四弦一聲如裂帛,錚錚叩人心。

  不等他彈完,我就對身邊的媽媽說:「請這位公子進來吧。」

  他烏髮高懸,眉清目秀,紫色綢緞長袍下是修長挺拔的身段。

  冠玉般的臉上含著笑,清俊瀟灑,規規矩矩朝我施禮:

  「在下趙長卿,今日得見董姑娘芳容,實乃人生一大幸事!「

  我愣怔半晌。

  「董姑娘?「他輕聲喚我。

  我從椅子上站起身,說:「你,就是趙長卿?「

  「姑娘認識我?「

  我想起過去我們董家風光的時候,我亦是綾羅綢緞,是千金小姐。

  若非遭了橫禍,如今只怕早已與他成親。

  我轉過身,微微搖搖頭:「只是聽過名字罷了。你走吧。「

  「董姑娘這是為何?「

  他竟繞到我面前,驚訝地說:「你、你怎麼了?為何哭了?「

  我慌忙擦著眼睛,冷聲:「你出去吧。「

  「是長卿哪裡失禮了麼?「

  「不是。「

  「那是為何?「

  ……

  他得知我的身世,知道我便是與他結下娃娃親的董家小姐,震驚之餘,就要把我贖出來。

  那時,我尚不知是他爹害了我董家,還心存幻想。

  他不敢對他爹提我的事,而是試探著問他娘:

  若是找到了我,他那娃娃親還做不做數?

  趙夫人未聽完,就馬上堅決說:「董家都沒了,哪有什麼娃娃親?若是你真遇見她,你就離她遠遠的,越遠越好!你是罪臣之女,你可不要和她有什麼關係?!「

  他生氣極了,怪他爹娘無情。

  可這是事實,他要顧及趙家數百口人的榮辱。

  於是,他與我商量,還留在碎玉院,只是不接客。

  在他爹帶古力扎爾來長安前,我倆情深意重,一刻不見,就已想念。

  他對我極好,出手闊綽,樣樣讓我用最好的……

  而如今,他穿著帶補丁的衣裳!

  我忍不住上前,拉著他就朝裁縫鋪走,說:「我帶你去買身衣裳——」

  他看我這樣急切,還道是何事,聽是買衣裳,就立馬止步,說:

  「我有衣裳,不用買,你去旁邊茶館等我,我把剩下的字畫賣完就去找你。「

  說著他就急匆匆走了。

  我坐在茶館裡,看他賣力地攬客,只覺得心酸難耐——若是他知道是我揭發了他爹,害得趙家敗落,他會怎麼待我?

  尚燥熱的秋日裡,我竟覺得涼意沁體。

  過一會兒,他進來了,一道來的還有柳朗。

  他們說要寫些詩集來賣,我聽了會兒,說:

  「那不如開個書坊吧,到時候讓柳朗多帶些有權勢的公子過去捧場,你那些字畫詩集都可標上高價……」

  很快,長安城就出了一位頗有盛名的相如公子,只是他從不正式露面,這樣倒更讓人好奇。

  後來,我就帶他去見了蘇韓胄。

  蘇韓胄想讓他在長安城開設講壇,宣揚儒家孔孟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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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隱隱覺得不安。

  不禁想起蘇韓胄說過,我爹就是因為寫了一本關於儒學的雜談集,才被人做了閥子。

  那這般光明正大講道,豈不是更會觸犯到朝廷?

  趙長卿倒是興致勃勃。

  他本就是一個極其尊崇儒學之人,常常在幾個友人之間侃侃而談,因此爽快應下。

  他走後,我對蘇韓胄說了我的顧慮。

  蘇韓胄說:「儒學早已在民間悄然興起,何來觸犯之說?你爹那時是在新帝登基之際,局勢緊張。怎麼?你還擔心趙長卿的安危?」

  趙長卿以相如公子的身份,開設講壇,名聲大噪。

  並未遇見什麼兇險之事。

  他不再提扎爾,對在西北國的事更是隻字不提。

  好像過去的趙長卿真的死了,只留下這個我親手打造的相如公子。

  但那天,還是出事了。

  霍澤睿到碎玉院找我,說有要緊事要對我說。

  我們本坐在院子裡賞花,但我一聽他說趙長卿近日怕是有危險,連忙帶他回房借一步說話。

  霍澤睿看我一臉緊張,一進屋就說:

  「當初是你揭發趙家私採礦產,如今為何還要幫那小子,莫非你們還真有情意不成?」

  我又著急又無奈,說:「將軍何出此言?他和他父親不同,他才高八斗,我們……「

  我話還沒說完,霍澤睿就制止了我,用手指了指隔壁,提醒我隔壁有耳。

  我尚未反應過來,隔壁房間的門「咣當」響了一下,有腳步聲跑遠。

  我和霍澤睿追出去,只能聽見瞪瞪瞪的下樓聲。

  我手腳冰涼,不知所措,只覺得日子忽然到了盡頭。

  秋日短暫,最好的時光都已過去了。

  隔壁的房間,是專門留給趙長卿的。

  那時候,他不愛回家,就在這裡睡下。

  後來他再不來了,屋裡的擺設還原封不動放著。

  有時夜深人靜,我會去裡面坐坐。

  有一回,在床榻的暗格里,我找到一個簪子,上頭寫著「古力扎爾」四個字。

  我將簪子從窗外丟出去,夜晚寂靜,能聽見落地時的破碎聲。

  這之後,我也沒再進來過。

  剛才那個人一定是他,他都知道了。

  我們之間徹底完了。

  連同最後的愧疚、友誼、感恩,這些讓他牽掛我的感情,都不會有了。

  果然,蘇大人召我去見他。

  他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深深嘆了口氣,說:「你過去常說,你只是要為董家報仇,但我知道,你心裡一直有他,玉如,」

  他叫著我原本的名字:「你跟他,隔著深仇大恨,怎麼還有可能?你就是不死心,現在好了,他全知道了,他昨日過來找我,親口對我說,你的所做所謀,他全知曉了,但他不想讓你知道他知道這些了,不讓我告訴你,還說趙家和董家的恩怨,到此為止吧,「

  「可我不告訴你,只會讓你心存幻想,如今你死了這條心,老夫就可以繼續為你籌謀了,」

  我緩緩看向蘇韓胄,冷笑著搖搖頭:「我不需要什麼籌謀了。」

  「難道你不想為董家平反麼?據老夫派人多方查訪,終於找到董家尚存的男丁,董飛郡,他剛滿九歲,如今就在老夫府內……」

  飛郡是我爹四姨娘的兒子。

  我雖不喜歡四姨娘,但飛郡是我爹的兒子,是我董家的男丁!

  我盯著蘇韓胄的臉,不知他想讓我做什麼。

  他看著我說:「玉如,你進宮吧,為董家平反,為飛郡謀一個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