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伏天,天仍是熱。
六順提著冰過來,動作利落地放進冰盆。
我聽著冰塊冷冽相撞的聲音,心念一動,問道:「你這幾日可曾見過陶公公?」
「沒見過,」六順脫口而出,又想了想,肯定地說:「娘娘不說,奴才還不覺得,奴才已經好幾天沒見陶公公了,嘿嘿,他閒時喜歡跟我們幾個打牌,也不知道忙什麼,牌都不打了。」
博山爐里的香燃盡了,我換了新的進去,裊裊香菸升起,如雲捲雲舒。
六順見我靜靜不語,便默默退下了。
「娘娘,該用藥了。」桐花輕聲道。
瑩白的白玉碗內,濃黑湯汁微微冒著熱氣,不必喝就能聞到苦味。
我胸口似壓著塊石頭,悶得難耐,默默看了會兒,還是端了碗喝下去。
桐花忙遞了手帕,我拭了拭嘴角,道:「準備下,去青龍寺。」
青龍寺在未央宮外,幾個時辰便可往返。
桐花去請了旨,取了出宮令牌,由羽林軍隨扈,一路直到青龍寺。
古剎清淨,遠遠便聽到鐘聲傳來,待走近些,更覺神聖莊重。
寺內主持率僧親迎,引我往大殿走。
我用執扇遮面,緩緩拾階而上。
殿內金光閃閃的大佛眉目安詳,垂眸微笑,我的心也不由安靜下來。
請了香,我虔誠跪下,閉目在心中默念數遍。
主持送我出寺時,道:「看施主心中似有鬱結,不知所求何事?」
「孩子,」我低聲道:「我想要個孩子。」
主持道:「佛法講究緣分,孩子更是如此,命里有時終須有,施主不如放寬心,放下即是得,放下即是自在。」
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
我怔了會兒,駐足朝主持施禮:「師父所言極是,的確有諸多事,強求不來,但若是放下,活著還有何希望?人活一世,不就是為了心中所願而勞心費神?若是放下,豈不是脫離了紅塵?即在紅塵,又如何脫離紅塵?」
我一口氣說完。主持愕然,片刻後,隨微笑道:「施主頗具慧根,方才所言,正是佛家上乘心法,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施主心中有主意,只需靜待佛緣罷。」
我遮著面,微微頷首,辭別主持,即刻從官道返回宮中。
恰好到用晚膳時候,我換了衣裳,叫人不必傳膳了。
剛吩咐下去,守在外面的宮女太監紛紛道:「皇上萬安。」
我一回頭,就見皇上走過來,他神色淡淡的,只是朝我深瞧了一眼,沉聲道:「一日三餐,一頓也少不得,傳膳吧。」
桐花不防備皇上會來用膳,忙領著人重新安置,一頓手忙腳亂,人人都慌得一頭汗,終於請了皇上就坐。
我坐了一天馬車,毫無胃口,也不得不陪他用膳。
幸虧小廚房今晚預備的菜餚尚算豐盛,我撿了他喜愛吃的,為他布了菜,然後輕輕攪著面前的湯羹。
出神間,面前的碟子多了些雞絲,雖清燉又剔除了雞皮,但我瞧著便覺得心滿,便皺了皺眉頭。
皇上道:「多少吃些,大不了用了膳朕陪你下棋消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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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溫聲道:「臣妾晚上一向少食,皇上儘管用膳,莫要管臣妾了。」
「當真不用朕管?」他淡淡道。
我不知他是何意,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他忽然抿唇笑了,俯身湊近我耳邊,輕聲道:「你想要孩子,須調養好了身子才是。」
他的聲音又輕又淺,呼吸拂在我的耳際,酥酥痒痒,一屋子的宮女太監皆屏氣凝神,垂著眸仿佛入了定。
我不由臉頰發燙,心跳快了起來。
而他只是說完,便即刻正襟危坐,輕咳一聲,執箸用起膳來。
我後知後覺明白他方才所言意味著什麼,更覺得尷尬。
嚼著雞肉時,我又想到,我自以為私下想法子求子,沒想到連皇上都知道了。
不過,我宮裡日日熬藥,保不齊誰說漏了,也就傳了出去。
正用著膳,掖庭司的祝公公求見。
皇上面色一沉,朝李德福看了一眼,李德福招招手,自有人傳了祝公公進來。
「皇上,貴人」他恭敬行禮道:「奴才該死,不知萬歲爺尚未用過膳,奴才去外頭等著。」
皇上淡淡道:「既來了,有話就說。」
祝公公應了聲「是」,道:「瀲瀾殿的景若姑娘在宮裡好好走著,突然發了瘋,胡言亂語。」
「發了瘋就關起來,這等事也值得來告訴朕,你們掖庭司就是這樣做事的?」皇上用毛巾擦了擦手,侍奉晚膳的宮人開始往下撤膳。
祝公公躊躇道:「景若口口聲聲說不是她害的安官人,讓她不要找她,是……」說到這裡便噤了聲。
我轉頭看向皇上,他神情淡然,只凝著眉,冷聲道:「說下去。」
「景若說,要安官人去找陳貴人。」祝公公低聲說完,見皇上久不回應,便又說道:「原不是什麼大事,可眼下涉及後宮主子,奴才不敢決斷,還請皇上示下。」
「她在哪兒?」皇上道。
「奴才將她暫捆了起來。」
「朕去看看。」皇上淡淡說著,轉身走到我面前,低聲道:「早些歇息,朕明日再來看你。」
我低聲行禮:「恭送皇上。」
御前的人簇擁著皇上離開,殿內一下子安靜下來,桐花過來,輕聲道:「娘娘……」
我一抬手,她便噤了聲。
我低聲道:「吃了這麼些,現在就寢,會積食,陪我去院子裡坐坐。」
剛過中旬,月亮圓盤一樣,照的院子裡一片明亮。
我倚坐在廊下賞月,蟲鳴唧唧,尤為靜寂,一絲模糊不清的不安在心中升起,可怎麼也抓不住。
我輕嘆一聲,腦中忽然一片清明,似乎想清楚了許多事。
白天我才在青龍寺上過香,到了晚上皇上就來說孩子之事,未免太巧合了。
我突然明白,我在青龍寺里的一切,他都知道。
青龍寺原本就是皇室禮佛的寺苗,寺里的一切自然以皇上為尊……陳貴人還敢在青龍寺為霍澤睿祈福……只怕皇上早已知悉。
他今晚亦是反常,一個「瘋」了的宮女,何須他親自過去?
他知道了一切,卻隻字不提,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