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君心難測

  漫長的夾道盡頭,一方碧藍天空潤得能滴出水。

  大團的雲慵懶掛在天邊,一絲風也沒有。

  白花花的陽光兜頭射過來,像是箭簇紛紛射進了心口,痛楚難當。

  我並未鼓惑皇上殺了趙史巍。

  趙長卿七竅玲瓏,怎麼會不知朝政風向?

  即便是聖意難測,也應看出皇上整頓商業的決心。

  趙史巍是長安城首富,又染指礦業,將他問斬實是殺雞儆猴之意。

  趙長卿卻以為是我在落井下石。

  呵。我笑出聲,他寧願以為是我從中做梗,也不願承認趙家氣數已盡。

  嵇唐說的對,趙長卿從沒愛過我。

  桐花小心道:「娘娘您在陰涼處先歇著,這日頭烈,奴才去叫人抬轎輦接娘娘。」

  說了兩遍,我方才回過神來,輕聲道:「也好。」

  回寢宮後我換了衣裳,方收拾停當,皇上竟來了。

  恰是用午膳時分,他便留下來與我共用,席間我食欲不振,勉強用了幾口便撂了箸。

  他道:「原是備的有開胃的瓜果,擔心你貪涼,就未叫傳,可尋常膳食你又沒有胃口,須得叫太醫好好給你調養一番不可。」

  「臣妾有錯,叫皇上費心了。」我打起精神,為他親自布了菜。

  近日政務繁忙,汛期剛至,河南郡遭澇,大河多處決堤,多縣郡請求賑災的奏摺不斷,皇上下令開倉放糧,緊急調集兵士去前線抗洪。

  且國考將近,皇上親任主考官選拔儒生。

  連日殿試,兼之推行新政,勞心費神之餘,實在不應該讓他為我掛心。

  他重新拿起箸,卻並未夾菜,不知在想些什麼。

  片刻後,他無奈地看著我,沉聲道:「你的確有錯。你是朕的董貴人,朕關懷你,何來費心之說?」

  他從腹腔中嘆出一口氣:「是朕叫你在永延宮時受了委屈,以至於你如今都與朕疏離了。」

  我連忙站起來,跪下來道:「臣妾惶恐,臣妾始終心系皇上。」

  他亦起身,伸手攙我起來,攜著我的手到了內殿,扶我在軟榻上坐下。

  他站在我面前,將我的頭攬入他懷中,他靜了會兒,低聲道:

  「朕不要你惶恐。朕知道,你一直三災八難,後宮裡的人都不是好相與的,想來你是怕了,可有我在,你什麼都不必怕。」

  到了傍晚,我方知皇上為何百忙之中陪我用午膳。

  掖庭司的人送來冰,道:「六宮還未用冰呢,娘娘宮裡可是獨一份,咱們萬歲爺吩咐下來的,叫娘娘夜裡睡得香。」

  月亮初掛在高牆,我忽然想到了什麼,問:「皇上今晚去哪宮裡了?」

  「回娘娘,桂月宮。」

  桂月宮裡住著沈美人,是上回新進宮的妃嬪。

  沈美人年齡小,剛剛十四,甚是貪玩,於皇宮爭寵全無想法,既不攀附後宮得勢的妃嬪,又不拉攏人,在後宮中並不起眼。

  我注意到她,也是因為先前選秀女時,有一回我在寫名單,因想著心事,寫到沈清涼時翻來覆去寫著撇和捺,皇上悄無聲息進來,問我在寫什麼,我嚇了一跳,馬上面不改色道:「我在寫皇上將來心上人的名字。」

  我若有所思笑笑,只覺得世事奇妙。

  沈清涼的哥哥,是大司馬鏢騎將軍,在與匈奴作戰時,獨自率八百騎兵,遠離主力奔赴幾百里地襲擊敵人,斬俘匈奴軍幾千人,是僅次於霍澤睿的統帥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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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次隨大軍從西北凱旋而歸,尚未到京,就被派去河南郡賑災,也難怪皇上會去沈美人那裡。

  後宮的榮寵便是如此,皇上要駕馭臣工,難免要利用後宮女子行帝王之術。

  連下了兩日雨,隔日天晴後,難得涼爽,桐花催著我到御花園走動走動。

  我閒閒走著,忽聽疏木繁花處傳來一聲輕嘆,聽起來甚是淒涼。

  朝前走了幾步,就見陳貴人坐在魚戲池旁。

  她不知在想些什麼,目光冷冷淡淡盯著水中的魚看,不時灑出去些魚食,引得水中肥碩金魚爭相奪食。

  她神色間有淡淡的愁容,像低沉的天一般,藕荷色紗裙被四周的奼紫嫣紅奪了色,人仿佛隱匿在了天地間。

  過去她亦有過挫敗的時候,甚至被幽居在自己寢宮,不得踏出半步,可她並未氣餒過。

  皇上不願去她宮裡留宿,她就叫佟昭儀與自己同住。

  打理後宮事物勞心勞力,甚是識大體,倒是贏了皇上的敬重。

  如今什麼都沒有變,唯一變的是她自己,她將六宮事宜悉數交與常貴人打理,自己深居簡出,低調至極。

  旁人不知她的心事,我知道。

  她偷偷命人在皇上的藥膳里多加了甘草,讓皇上對床幃之事提不起興致——因為皇上不近她的身。

  她這樣清高的人,這種心思自然不願被任何人探知,卻被我陰錯陽差知曉了,只怕這比殺了她還讓她難受。

  我也不由的嘆了口氣。

  「誰在哪裡?」她的貼身宮女厲聲道。

  我走出來,淡淡道:「陳貴人,好久不見了。」

  她見是我,面無表情地冷哼一聲,倨傲地走開了。

  半月後,沈將軍從河南郡歸京。

  洪澇之災已解決,未央宮瘟疫也已消除,朝中難得清閒。

  在臨搬回未央宮前,皇上在上林苑舉辦馬球賽,邀朝中善馬球者參加,宮中女眷圍觀賞看。

  皇上穿黃金鎧甲,騎一匹高大白馬,目光專注,面容冷峻,率先打出一個球來,甚是漂亮有力。

  一眾宮人將士山呼萬歲。

  陽光照射下,皇上神情依舊肅穆,無一絲波動,但我卻知他此時心裡高興著呢,只是在人前素來不動聲色罷了。

  這樣想著,我不禁莞爾笑出了聲,與我並席而坐的陳貴人朝我冷淡地看了一眼。

  我隨正襟危坐,端起案上的茶碗喝了一口。

  「啊!」一聲驚呼後,嘈雜聲四起。

  「快閃開!閃開!」

  我抬頭一看,便驚在了原地。

  一匹黑色高頭大馬風一般呼嘯奔來。

  觀禮席是在正中間,而我和陳貴人、常貴人更是居中而坐,那馬直直過來,眨眼間就到了跟前。

  黑馬疾行時,有兩匹馬亦緊隨其後,一紅一白,馬上的人幾乎站立起來,伸手要去抓黑馬的馬韁,卻始終差了些。

  黑馬發了瘋一般,嘶鳴著往前狂奔。

  一眾妃嬪嚇得花容失色,推翻了桌案。

  我終於反應過來要逃,可黑馬暴虐的響鼻已近在咫尺,到了觀禮席時,長嘶一聲,高高揚起了前蹄。

  陽光刺目,它躍起時卻遮擋了一半的太陽,還有兩個身影隨之躍起,雙雙踹向馬頭,可已然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