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君心匪石

  那個滾燙的字在心裡出現,像是被巨石碾過,一張口便會氣血翻湧。

  無法開口。

  我曾愛過一個人,應該是很愛過的。

  因為會那麼的歡喜,那麼的想念,甜如蜜。

  即便知道了他爹是害了董家的惡人之一,我對他還是甘之如飴、歸於歡喜。

  後來,我不愛他時,如同經歷了抽筋軋髓。

  即便此時再想起他,我已無波無瀾,但叫我對旁人說這個字,又像撕著瘡口一樣艱難。

  夜色凝重,紗燈里的燭火忽明忽暗,皇上的身影映在牆上,像是一座山。

  眼看他的目光越發冷銳,我開口。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每說一個字,都似尖刀划過心房,陳舊的創痛湧來,漫過心臟,溢出喉嚨,逼的眼眶酸脹,我曾那樣相信他,相信我們的情意……

  什麼又是愛呢?月暫晦,星常明,帝王之愛,不過是留明待月復,三五共盈盈。

  劉志有雄才大略,文治武功超群絕倫,對朝政治理事必躬親,有削平四夷,盡去後患之志。

  與前朝如此,與後宮亦如此。所有的女人要從身到心都屬於他。

  就因為我一早知悉他的秉性,才一早就洞悉他不會在寵幸陳貴人了。

  哪怕有一絲絲疑惑,都不許。

  年前時,陳貴人讓素兒向他透露,我待他並不是真心,是曲意奉承、另有所圖。

  因此,便在他心裡埋了一根刺。

  上回在永延宮,我的一番辯白並未讓他完全放下疑竇。

  這回,他終於聽到想聽的。

  他冷肅的面龐緩緩綻出笑意,眸底溫暖如外面晚風,柔柔和和地凝望著我,沉默半晌後,上前擁我入懷。

  寬闊胸膛遮住了所有光線,他身上瑞腦香和男子氣息圍得密不透風,不管是我的創痛還是傷懷,都被他緊緊懷抱衝散,腦中一片空白。

  我的耳廓緊貼著他,他說話時像是從胸膛里發出的沉悶聲音:「不要怪朕失態……我心匪石,不可轉也,玉如,朕從未對哪個女子如此過。」

  翌日,天未亮,皇上便擺駕去前殿上早朝。

  侍奉他離去,我亦開始梳洗。

  掌管釵釧衣飾的宮女捧著方盤立在一旁。

  我愣怔了會兒,才隨便指了幾個髮釵。

  桐花輕輕柔柔為我梳著頭。銅鏡里,我的臉變得陌生,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恍惚。

  恍惚時,眼前就會出現夜裡劉志柔情迷離的眼睛。

  外頭廊下養的翠鳥叫聲愈響,還有腳步聲急匆匆過來。

  小太監海武過來道:「娘娘,奴才打聽到董大人的消息了。」

  「他走到哪兒了?現在何處?」

  他垂著眸,欲言又止,我心中不安,起身走到他面前,沉聲道:「如實說。」

  「幫忙打聽的侍衛說,董大人隨霍將軍在軍營多年,此次受封進京並不急著趕路,一路遊歷回京,所以路上有耽擱,並不稀奇,可據蜀中的驛站說,董大人在蜀中山脈已耽誤兩月有餘,有人問起才想起去探訪,不想竟是了無蹤跡,只在必經的官道山坡下,發現了損毀的馬車,上面……有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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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武抬眼看了看我臉色,噤了聲。

  是誰?是誰要加害董飛郡?

  是因為我?還是因為董家又礙著誰的勢?要這樣趕盡殺絕!

  他在蜀中失蹤了兩月有餘,這麼久都沒有音信,沿途驛站亦沒有他的蹤跡……我不敢再往下想。

  皇上還未下朝,我守在前殿外的一處夾道處。

  六月的天,日頭一出就熱浪逼人。

  我靜靜立在檐下陰涼處,站得腿都麻了。

  桐花知道我的性子,此時一句話也不敢勸,只默默為我搖著摺扇。

  我出神想著事情,直到桐花朝人行禮,我才發覺面前多了一個人。

  看清楚他後,我怔了下,像是在做夢一樣。

  但他身穿五品白鷳朝服,頭戴進賢冠,雖眉眼如初,亦是真真切切的現實:嵇唐入仕為官了。

  說來也不足為奇,皇上大力選拔儒生,嵇唐是京城名士,受重用是早晚的事。

  看見他,特別是在此時看見他,我恍惚間以為自己不是在深宮之中,而是在長安城極清雅的茶館。

  嵇唐、柳朗,還有趙長卿,我,我們一起品茶作賦,談經論道,說長安城裡的趣事、雅事。

  嵇唐、柳朗總是風雅有禮地叫我董姑娘……

  「……董貴人為何站在此處?當心受了暑氣?」嵇唐道。

  我支開桐花,低聲道:「沒有外人了,不必多禮,你何時被封了官?我竟不知。」

  「回董貴人,臣是前日才受舉薦,來做皇子們的老師。」

  我茫然點點頭,望著空蕩蕩的宮道……還沒有下朝。

  白花花的日光照在地磚上,讓人生畏。

  「董貴人……你還好麼?是出了什麼事?若是能幫上忙,嵇唐定竭盡全力幫貴人。」

  「多謝嵇大人,本宮無礙,嵇大人要輔導皇子,任艱務重,本宮不打擾大人了。」我冷淡道。

  他恭了恭手,轉身要走,可走出去一步,又馬上轉身回來了,低聲道:「有件事,嵇唐覺得有必要對貴人說。」

  他說:「長卿兄是我和柳朗幼年相交的夥伴,他從小便是我們三個中才情最佳、主意最大的人,他為人開朗豪爽,頗有俠義心腸,人緣特別好,走到哪裡都有朋友,他玩什麼,京城裡的公子哥便跟風玩什麼……當初,我們三個湊熱鬧去碎玉院,看你們選花魁……」

  「住口!」我冷冷道:「你可知,知悉我身份的人,都已死了!嵇大人,今日,是你我頭一回見面,還望切記!」

  他垂著眸,眉宇凝起,乾咽了唾液,仍舊道:「董姑娘,此事嵇唐一定要讓你知道,這樣你才能安心、死心,趙長卿根本就不愛你,他從來就沒有愛過你,他自己都不知道,還以為對你的欣賞、憐惜、同情,和定過娃娃親的緣分,是對你的愛意,不是的,他愛的姑娘,自始至終,從小至今,只有一個,就是扎爾姑娘!」

  「他愛的人不是你,董姑娘,你忘了他吧。」嵇唐同情地望著我,低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