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似是故人來

  戌時已過,廊下已掌起燈。

  我斜靠在榻上修建花枝,幾個近侍宮女如常準備迎駕。

  玉婷惦著腳朝窗外張望,低聲嘀咕:「皇上就是不來,也得有人來通傳一聲才是啊。」

  話音未落,李德福就走進來。他恭聲道:「娘娘,萬歲爺今兒個要忙政務,叫娘娘早些歇著。」

  我放下金剪,隨意問道:「皇上用過晚膳了麼?」

  「回娘娘,萬歲爺酋時就已用過。」

  「嗯,」我轉眸吩咐:「去把本宮為皇上新做好的寢衣取來。」

  素兒應了聲,去內殿捧著一個匣子出來,李德福接過,笑道:「昭儀娘娘蕙質蘭心,心靈手巧,萬歲爺見了定會歡喜。」

  李德福告退後,玉婷道:「真是說曹操,曹操到!皇上不來了,娘娘也早些安置吧。」

  我望了望窗外紫墨深藍的夜空,道:「白天睡多了,這會兒子不困,把本宮的琴搬到院子裡。」

  「娘娘,徐太醫囑咐要您不要操勞,奴婢給娘娘剪紙玩好不好?」玉婷道。

  「撫琴而已,算哪門子操勞?」

  我朝素兒看了一眼,道:「去吧。」

  因我素喜歡桔梗花,景泰藍大盆里便種滿桔梗。

  藍紫色的花瓣在燈下輕顫,似蝴蝶欲展翅飛走,我摘下一朵花,簪在鬢髮旁,這才坐下來撫琴。

  幽寂的長夜,一輪清月初升,宮牆深深,月色下只見一重重宮室上的金色獸脊。

  手指划過琴弦,「錚」的一聲劃開寂靜,流水般潺潺流淌開來。

  「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牆入望遙。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纏綿思盡抽殘繭,宛轉心傷剝後蕉。三五年時三五月,可憐杯酒不曾消。」

  五歲撫琴,彈琴無數,我還未曾彈過這種思怨的情曲,曲入耳中,那詞也在腦中清楚出現……纏綿思盡抽殘繭,宛轉心傷剝後蕉……

  舊事如前塵,憶起仍令人悽惶。

  一個身影擋住了宮燈。我微抬頭,靜靜地望著眼前的男子,他清俊的面龐在暗色中如冷硬的雕像,海青色長袍閃著冷光,只一雙眼眸恍惚溫柔,似映著碎月流銀,光華不定。

  「皇上……」我剛要起身,眼前一黑,頭暈目眩,一個趔趄站立不穩,隨即便被攬住了腰。

  皇上抱著我,幾步走回殿內,吩咐下去:「快去叫太醫!」

  他小心將我放在床上,握著我的手,扭頭冷聲道:「你們這幫奴才,是怎麼侍奉主子的?主子身子不舒服,就不知請太醫來?」

  我低聲道:「皇上,不怪她們,徐太醫白天給臣妾看過了,就是說臣妾氣血虛,沒什麼大礙。」

  玉婷在一旁道:「皇上,徐太醫說娘娘這是陳疴,現在才發作。」

  「住嘴!」我斥道:「徐太醫尚未定論,你就亂說!」

  皇上用過早膳,就去了漪瀾殿探視陳官人。

  一直到天黑,都不見他來我宮裡來。

  我就猜出陳官人已告訴了他,太后的賞賜中的確有一雙鞋。

  所以他對太后已經是疑竇重重,有怨有憎有恨!

  可更多的是不可置信,不信太后會對皇嗣下毒手。

  何況,她是他的生母,是他無法繞開的人倫親情。

  今日,他定是在這種不足以為任何人道的複雜情緒中度過的。

  李德福來傳皇上口諭,說「萬歲爺見了定會歡喜」這句話時,眼睛朝門外頭看了一眼,那時我就知道,他也來了。

  到了我宮門口,卻不進來。

  徐太醫急匆匆趕來,為我診脈後,面色沉重地說:「娘娘脈像最初便有些急促之症,這兩次微臣在診脈時發覺此症在加重,似是陳疴顯露。」

  「陳疴?」皇上蹙眉道:「董昭儀身子一向康健,徐太醫可要診清楚了。」

  徐太醫恭敬道:「請問娘娘,平時可有不舒服的症狀?」

  「有時會頭暈頭疼,心悸,胃口差,這些算麼?」

  「這種情形,有多久了?」徐太醫問道。

  我沉吟下,道:「好像是從搬回未央宮開始的。」

  皇上的眉頭跳動了下,沉聲道:「可是……有中毒症狀?」

  徐太醫忙道:「啟稟皇上,娘娘一應之物,均由微臣檢驗過,並無異樣,且每日入口之物,都由專門人在檢查,所以,微臣不好做出判斷。不過,娘娘症狀是初顯,目前並無大礙,微臣會多加留心,為娘娘補氣安胎。」

  眾人退下後,皇上坐在床邊,我側身摟住他的腰,輕聲道:「皇上不必再為臣妾擔憂了,不過就是氣虛血虛罷了,哪裡就成了中毒了?」

  皇上的聲音沉緩:「你不知道……後宮,實是個是非之地。」

  「是皇上過於緊張了,」他堅實的後腰讓我覺得安寧,不由得手臂緊了緊,將臉緊貼著他,卻出口問道:「陳官人的病情如何了?」

  皇上沉默了片刻,忽然恍過神似的說:「哦,受了風寒,已叫太醫看過了。」

  我側身坐了起來,扳過他的肩膀,道:「臣妾自打懷了孕,便滿身心都在腹中的孩兒身上,陳官人懷胎十月,生下二皇子,她一定無比想念二皇子,何況二皇子還年幼,更是會思念母親吧。」

  「你想讓二皇子去看陳官人?她送來的東西,差點害你滑胎,你不恨她?」

  「不是沒有直接證據麼?而且臣妾覺得不是陳官人做的。」

  「你覺得?人心叵測,不能憑感覺斷案。」

  皇上面容冷沉嚴肅。他今日在陳官人那裡得知了一個真相,可不管他如何懷疑,在他內心深處,是不願信。

  是不信的。

  他覺得太后雖擅權弄權,但沒有理由害皇嗣。

  我摟住他的脖子,輕聲道:「臣妾覺得,就是覺得。就像臣妾第一眼見皇上,就覺得皇上是明君一樣。」

  他終於輕笑一聲,輕輕拍拍我的後背,唇落在我的耳邊:「那朕第一眼見你,就覺得與你似曾相識。」

  「皇上,以前見過臣妾?」我的身子不由一滯。

  他低笑,語意舒緩下來:「有美一人,婉如清揚。你是朕心裡的美人模樣,可不是似曾相識?」

  他的懷抱溫暖,我心中卻是迷惘至極,人在雲端飄著一般。

  這時,玉婷掀開珠簾走進來,低聲道:「啟稟皇上,從西北傳來六百里加急摺子。」

  皇上的身體明顯一緊,卻不動聲色道:「知道了,下去吧。」

  他扶我躺下,神情平淡,看不出表情,道:「你歇著吧,朕明日再來看你。」

  他為我放下帷幔,起身要走,我喚他:「皇上——」

  他轉過頭來,朝我寬慰地笑笑,我沉聲說:「皇上也要愛惜龍體,早些歇息。」

  「好。」他回應的乾脆,轉身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