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五月,天忽地熱起來,皇上畏熱,立夏後便貪用瓜果涼蔬,這幾日還命御膳房呈進冰碗。
我嫌他們做的寡淡,親手做了甜食,是用甜瓜、蜜桃、蜂蜜拌了碎冰製成的,一路上放進冰桶里送來。
我進去時,皇上正在看奏摺,他也不抬頭,道:「你既來了,就為朕研磨吧。」
楠江聽了,隨輕手輕腳放下墨,退到一旁。
我應了聲,端著冰碗上前,「皇上,臣妾親手做的甜食,您嘗嘗。」
宣室的帘子換了珠簾,渾圓的珍珠粒粒相同,光線照過,瑩瑩生光,微風透進來,殿內甚是清爽。
皇上從奏摺上移開視線,抬頭看我一眼,便放下了奏摺。
我穿著麗紅薄羅紗衣,衣裳在暖香中熏了許久,早已遍體生香,他鼻翼微動,嘴角噙笑,手閒閒搭在我手臂上。
借著他的手勁兒,我微笑著跪坐在他身旁。
他望了我一會兒,才看向冰碗。玉色薄瓷碗隱隱透亮,碗中碎冰沉浮,蜂蜜稠淌,瓜桃甜香冷幽,涼郁沁人。
「朕正想吃這些,你就送來了。「
他笑意更濃,簡單束髮襯著他雋刻般的面龐無比清朗。
過去半月,宮裡忙著與匈奴的和親事宜,因事情緊急,各處著實忙了一陣子。
先是從宗室中選了一個適齡女子,冊封為公主,又準備陪嫁嫁妝及遠行物資,前些日子才由霍澤睿率兵護送公主去西北國。
算日子,已出長安地界了。
我溫和笑著,垂著眸細細研墨,腦中想著事,卻不時被銀匙攪動,碎冰叮然的聲響拉回思緒。
「這蜜瓜極甜,你也吃一口。」一陣冷香靠近,我一抬眼,就見皇上用銀匙挑了一塊甜瓜送至我嘴邊。
他眸底的脈脈流光熾熱,我手裡捏著墨,只得張開嘴接下,掩袖輕嚼。
無意間朝前看去,他寬大的銀灰綢緞薄衫袖口掩住了大半張奏摺,只露出幾行字:
「……罪犯趙史巍,無利不牟,籠天下之貨,貴買賤賣,與朝中官員勾結,吞併土地,以致民不聊生……雖已收監,然罪狀無數,理應處決,此乃民心所向之舉……」
一口濁氣從喉間溢出,冰涼的甜瓜一入口仿佛讓人遍體生寒,嗓子一癢,我劇烈咳起來,拼命掩著嘴,咳得眼淚汪汪。
他慌忙放下冰碗,「玉如,怎麼了這是?」手在我背上輕拍著,喊道:「快傳御醫——」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艱難道:「不用……不用叫御醫,臣妾……臣妾只是嗆著了。」
夜深了,帳內寂靜無聲。
低沉打更聲幽幽傳來,三長一短,已經是寅末時分了。
殿中並沒有舉燭,西沉的月色透過窗紗照進來,如水銀瀉了一地。
我摸索著下了床塌,身後是皇上平而穩的呼吸,我放下帷幔,未回頭看他,借著月色找到鞋子。
平金繡花的鞋子,繁複金線繡滿大團錦花,即便朦朧月色也掩不住的張揚妖媚。
裸的足踏進去,我就是未央宮裡的董昭儀了。
我無聲穿過重重的帳幔,守更的宮女靠著外殿的牆打盹,我輕輕走出去,忽覺自己如同孤魂野鬼一般,淒淡無聲。
迴廊極長,我走了很久,在到了偏僻月門處,喜兒提著一盞燈走近,伸出手來,掌心處有一個摺疊精緻的方勝。
「這是什麼?」我問。
喜兒輕聲道:「奴才也不知,娘娘看了就知道了。」
我沿著摺痕快速打開,昏暗光線下,端秀清麗的小字映入眼框。
渾身的血盡然往頭頂涌去,耳中蟬鳴似的嗡嗡,我穩了神才能看清那些字。
喜兒等我看完,便接過信箋,丟進八角燈里。
她福了福身子,輕聲道:奴才告退,娘娘快回去歇著吧。」
迴廊上的燈光朦朧在前,照著我腳下澄青磚地,光亮烏潔如鏡,這樣靜的夜,連一絲風都沒有,我悶得喘不上氣來,腳步漂浮,在接近殿門口的時候,眼前一抹黑,終於倒了下去。
……逼仄的小巷,除了紅彤彤的落日,周遭的一切都那樣髒亂污穢,我用團扇遮面,問他:「你就住這裡?」
他說:「是啊,一個孤寡老婆婆的房子,不要銀子白送我的。前面就到了,你回吧。」
我點點頭,和丫鬟小心躲著地上的污水走回了大道……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他家中落了難後,連住的地方都沒有,聽說他有了落腳處,我要過去看……
碎玉院哪裡都是香的,我在我的隔壁房間卻清楚地聞到曖昧混亂的氣息,粉綢床褥還維持著迷亂的情形。
霍澤睿去追偷聽我們說話的賊人,我卻站在那間房中手足冰涼,不是因為趙長卿聽到了是我害了趙家的真相,而是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和扎爾在那間房中媾合!
那麼久沒見過他,他還是老樣子,伏在案邊寫字,我一走近,他就轉過身來,瞪著我,質問我:「你為何要害我父親?為何非要殺死他?你這個毒婦!……你這個妖孽……」
我自驚悸的夢中醒來,心跳如急鼓。我無聲喘著氣。
外頭已是紅日滿窗,朱紅長窗鏤空龍鳳和璽施金漆,那樣富麗鮮亮的圖案,看得久了顏色刺入眼睛。
他消息挺靈通,只是有人遞摺子,他就知曉了——他知道我在皇宮裡!
費心送來信來,只是要我拋掉仇恨,無論如何留他爹一條命!
他疑我會惑君,會要趙史巍的命!
他認定了……他怎麼可以?!若是我想要趙史巍死,他又如何能活到今日?
我猛然坐起來,一陣頭暈目眩,重又倒下,發出「咚」一聲響。
素兒連忙進來:「娘娘醒了?恭喜娘娘了。」宮女們魚貫而入,捧著洗盥諸物。
我蹙眉:「我有何喜?」
「娘娘,昨夜您暈倒了,皇上連夜召了御醫前來,診出您已有一個多月的身孕了。皇上可高興了,後半宿連眼都沒合一下守著您,今早上李德福來叫,皇上才忙公務去了,說下了朝就來咱們昭陽殿。」喜兒扶起我,喜氣洋洋道。
我心頭一緊,由著人擺布,素兒為我梳頭時,我才輕聲道:「原來是有了身孕,難怪這些日子胃口不佳。」
上個月才停了藥……聽人說受孕不易,這才一個月……
這麼快,就要走這一步了麼?
……
昏暗燈光下,那布滿摺痕信箋上的字跡逐字逐句在腦中閃過。
不禁心灰意冷,我還期盼著什麼?罷了!
「娘娘想吃什麼?奴婢讓小廚房去做。」素兒柔聲問。
我想了想,溫聲道:「青梅羹。別的都沒有胃口。」
素兒梳頭的手稍稍滯了一下,隨即道:「奴婢這就叫人做去。」
剛收拾妥當,皇上就急匆匆來了,他還帶了玉婷來。
我剛要曲膝行禮,就被皇上一臉緊張地扶著:「你有了身孕,就不必行這些虛禮了,昨夜朕真是又驚又喜,還以為你怎麼了,聽御醫說你是有喜了,朕真是高興極了。」
玉婷笑道:「可不是呢,萬歲爺來朝服都來不及換,就來看娘娘了。」
我朝玉婷笑笑,她是真歡喜,皇上亦是真歡喜。
我垂眸柔聲道:「多謝皇上關懷。」
素兒端著青梅羹過來,朝皇上行過禮後遞與我,我接了過來,用銀匙輕攪著:「皇上又不是第一回做父皇,應處之泰然才是,臣妾好著呢,皇上還是去忙政務要緊。」
皇上伸手輕撫向我的頭髮,道:「這是你與朕的孩子,朕自然激動,此乃今年頭等大喜之事!」
他平素謹慎嚴肅,並不在人前做這等舉止自然又親昵的舉動,一旁的素兒和玉婷皆垂眸含笑。
皇上道:「朕不放心你,特叫玉婷過來伺候,還有御膳房的小柳,以後一應吃食都要讓他驗過方行。」
我品了一口青梅羹,道:「哪裡用著得著這樣的排場?臣妾自個兒小心著呢。」
「還是慎重些好。」皇上的情緒緩和下來,亦是覺出剛才的失態,緩緩坐在軟榻上。
玉婷卻道:「看娘娘用青梅羹,這是喜食酸呀,這胎必是個小皇子。」
「嗯——」皇上亦點點頭,「朕也覺得是,前些日子你這小廚房總有一道酸豆角,朕見你吃得甚是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