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了春,上林苑依舊料峭。
園中景觀倒是別致,亭台樓閣無數,規模不輸未央宮。
上林苑中新建的建章宮,足有二十餘里,極其宏大。
到了春祭,朝中百官循例要拜見皇上,一連數日,御賜宮宴,君臣日日盡歡,極是熱鬧。
這日我做完了差事,從直殿回來,還未走近,就聽見「噼啪」的作響聲,疑心之下忙進了院子。
只見一排長凳上,兩個小太監,一個小宮女被綁在凳子上,結實的牛筋扎著,半分動彈不得,嘴裡皆塞著毛巾,從背往下至小腿兒,皮開肉綻,早已是血肉模糊。
其他宮女、太監垂手站在一旁,一個個嚇得面如土色。
李德福坐在一張椅子上監刑。
他背對著我,在噼啪聲中清了清嗓子,道:「都瞧見了,這就是亂說話、管不住嘴的下場!你們是不是嫌命長?這次皇上大發慈悲,不見得下回來這麼便宜!」
受刑的三個人已暈死過去。
李德福站起身,道:「行了,送去雜役處。」
一回頭見我站在門口,臉上陡然有了笑,快步走來:「玉如姑娘,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回屋,免得被這些污了眼。」
「這是怎麼了?」我溫聲問道。
幾個太監抬著受刑的內官走過,其餘人也都盡散開。
玉婷在人群中朝我招招手,我朝她笑笑,她也便回屋了。
李德福恭聲道:「咱們萬歲爺隨口說了嘴要去狩獵,後腳就被人傳到了那邊去,」
他壓低聲音,似與我是自己人一般,又說:「其實,往常皇上的一舉一動都被人盯著呢,比這可惡多了去了,只是咱們萬歲爺隱忍不發罷了,這次不過是殺雞儆猴,讓他們日後都規矩些。」
自搬至上林苑,李德福就叫人給我安排的了單獨房間,我剛一回屋,玉婷就跟了進來。
她剝著龍眼肉吃,邊吃邊說:「我跟了皇上三年,還從沒見皇上這樣重罰過下面的人,今日行杖的公公舉板子往下打的時候,我真是嚇死了,你是不知道,打了幾板子,胡涼就暈了過去,被冷水潑醒後,又接著打!太慘了!」
胡涼是掌燈的小宮女之一,模樣倒是機靈,不知怎麼就被李德福查了出來。
其實也不用細查,未央宮裡幾個主子費盡心機塞到御前的人,左不過那幾個。
柔軟滑膩的綢緞在手中一動,泛著水一樣的光,明黃色中的朱褐色五爪金龍雙眼威嚴,隱有瑞腦香襲來,彷若那人就在一旁。
「這是皇上的寢衣?」玉婷不知何時湊過來,很是驚訝地問。
「嗯,上回管佩飾的蔣二冬托我繡了手爐的布袋,許是李公公記著了,又央我來繡寢衣。」我收回思緒,低聲應道。
玉婷是侍奉皇上衣裳的,她點點頭:「書上不是常說,衣不如新,人不如舊嘛,皇上的寢衣都穿了幾年了,總捨不得換新的。」
我放下針線,微笑道:「豈止是寢衣,皇上慣用的那些東西,哪件不都是一直用著,上回那個粉定茶盞碎了,皇上換了新茶碗,總嫌茶的味道變了。」
我思及此,笑著搖搖頭。
待一抬頭,發現玉婷目光炯炯打量著我,我一驚,問道:「你為何這樣看我?」
玉婷道:「玉如,皇上待你與別人不同,你知道麼?」
我垂下眸,接著做繡工,語氣隨意地說:「哪有不同。」
玉婷用手搭在我肩上:「咱們御前行走的人,好多都存著攀高枝的心思,你來之前,茶水上有個叫紫萱的,她是太后指進來侍奉皇上的,仗著有太后撐腰,使勁出風頭,成日裡打扮得妖妖嬈嬈,跟咱們萬歲爺說話時嗓子都膩出蜜來,就想著有朝一日出頭呢,誰知道皇上愣是不正眼瞧她,後來得了怪病,臉蠟黃,人乾瘦,怎麼治都不見好,只得挪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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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怔了怔,抿唇淡笑,仿佛聽到一段評書,但腦中卻是紛亂嘈雜,一時理不清。
玉婷已是站起身,嘴裡還嚼著龍眼肉:「不過我瞧著皇上就不喜歡她那種人,野心寫在臉上,倒是你,默默做事,反倒是受人待見。」
我看著她捏東西吃的樣子,不禁想到:「往日總覺得她大大咧咧,其實她心裡明鏡兒似的。她是知足常樂的性子,又能安分守己,難怪她在宮裡多年,並不覺得苦。」
人只有有所求,求不得時,才會痛苦。
入了夜,我將臉貼在皇上的胸口,聽著他沉穩的心跳聲,自己的心卻是又急又惶,一陣驚一陣恐,忍不住輕聲問:「皇上,你為何喜歡我?」
皇上的手輕撫著我的發,滯了一下,道:「在蘇府第一次見你,你披著白色斗篷,站在梅花樹下,一轉身我看到你的臉,像雪一樣白,而你的一雙眼,並不見驚惶,反倒讓人鎮靜,仿佛天下再大的事都不會驚擾你,所以我在心緒不寧時,就會想到你。」
我側身起來,支起手臂看他的臉色,他亦望著我,眸底溢出溫柔的笑意。
繃緊的弦放鬆下來,我莞爾一笑,復又躺下來,道:「那我豈不是皇上枕邊的玉如意,安神,靜氣。」
「你可不讓我安神。」皇上嗤聲笑了一聲,轉過身來,俊秀的長眸微眯起,意味深長地凝視著我,我的臉迅速緋紅髮熱,立刻轉過身背對著他。
皇上伸臂環住我的腰,另一隻手細細將我的長髮分開,臉貼在我的後頸處,溫熱的唇輕輕柔柔游弋,鼻息清清淺淺。
我僵直一動不動。
很快身後便傳來輕微的鼾聲,又等了許久,我才分開他的手臂,扭頭看去,他沉沉睡去,眉宇舒展著,狹長的眼睛上是濃密的睫毛。
他熟睡的樣子完全沒有白天的威嚴之氣,不過是人世間的一位普通年輕男子。
我下了床,熄了燈,摸黑從懸掛著的衣衫中掏出一粒藥丸,硬生生咽了下去。
我並不想誕下皇嗣。
窗外的月光如霜,冷清孤寂,懸在半空著,凝視著滿城的空寂。
月光一點點滲進來,透過窗隙漏下一道白色的光影,那樣安靜,那樣寂寥。
我重上了床,靠著牆躺著,不知不覺沉沉睡去。
晨起,我聽見鳥雀的叫聲,猛然醒來。
皇上不知何時起的床,只穿了寢衣在几案旁看書。
我抬頭看窗外,見日光明亮,時辰定是不早了。
急忙翻身下床,邊找了衣裳穿邊道:「皇上恕罪,我睡得太沉,誤了時辰。」
他平素早上要練劍,用過早膳後,不是批閱奏摺就是審理朝政,從不怠誤。
他放下書,道:「我看你睡得香,不忍心打攪你。不過你的確有罪,朕只顧著看你睡覺的模樣,一本書只翻了兩頁,就見你翻身、夢囈,你夢到了什麼?朕見你在夢裡都快要哭了。」
我繫著衣襟的盤扣,卻怎麼也系不好,頓時如墜冰窟地清醒,心要跳出嗓子眼來。
我可是說了什麼?
「過來,幫朕更衣。」皇上的語氣平靜輕快。
我終於系上盤扣。
他的寢衣脫掉,露出光潔的上身。
同樣白淨的軀體。
只是他要健碩強壯許多,壁壘分明的腹肌醒目,我忙垂下眸去,腦中卻不由想起夜裡他狂悍的情形。
那樣的親密,肌膚相接,連在一起一樣。
……
趙長卿從西北國歸來時,人瘦得不成形,他伏在床榻上,我為他行針,手有時會觸到他的肌膚。
那種微涼的,軟軟的感覺,令我的全身的血液一股股湧入頭頂。
情到濃時,我不是沒想過與趙長卿的洞房花燭夜——我總想著,他早晚會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