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暮鼓山沉,黃昏的晚霞躞蹀於花間。光影交錯,如夢似幻。
姜元抱著一卷黑底的衣服快步走進一間人聲鼎沸的客棧。
他背後捆著一柄無鞘的橫刀,這是姜豐年的贈禮。
四十年了,它還是嶄新如初,歷經無數惡戰,鋥亮的刀刃依然鋒利,未曾卷刃與破損。
不知是法術在作用,又或是因為所謂「器靈」的傳說。
姜元願意相信世界上應該是有「器靈」存在的——畢竟有法術,說不定還會有鬼魂。
如果法術和鬼魂都有了,卻說「神兵無靈」,那反而是要讓人覺得奇怪。
隨著姜元踏進了客棧,那些聚集在桌邊分享食物的男孩女孩紛紛投來了視線。
「沒見過的面孔。」
「你看他......已經有分壇的制服了。」
「真羨慕。」
「聽說加入分壇之後,每天分發的賞錢會翻倍呢!」
「每天都翻倍嗎?」
「滾蛋!」旁人拿著勺子敲了一下說話者的額頭。
挨打的人痛呼一聲,並不惱怒和尷尬,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縮了縮腦袋。
周圍立刻是鬨笑不斷。
姜元看著這群正在對著稀飯饅頭大快朵頤的同齡人,便是在客棧里找了個角落坐下。
很快,一位面容冷峻的武夫靠近了。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姜元,「你要吃些什麼嗎?」
姜元用手掌撐著空空如也的桌面,反問他,「這裡現在有什麼?」
武夫思索了一會兒,「稀飯,饅頭,煮的黃豆和驢肉。」
姜元在袖子裡摸索了一下,找出了蘇幼安給他的幾張金票和銀票,表情僵硬了一瞬,然後乾脆拿出一張銀票遞給武夫,「一碗稀飯,一碟驢肉,一碟黃豆,剩下的能找零嗎?」
武夫點頭,然後接過銀票一言不發的離開了。
過了一會兒,他帶著姜元要的飯菜和三枚大錢走過來,「虛錢發完了,只有大錢,你能拿出銀票,就應該知道怎麼把它們花出去。」
姜元拿起了一雙筷子,接過碗和餐碟,但並不理會對方遞來的三枚鑄造工藝精美的「大晉通寶」,接著問他,「這附近有其他的城鎮嗎?」
武夫頓時眯起了眼睛。
直到姜元把天神道的手令按在了桌上。
他抬起頭掃視了一圈周遭,見到那些弈子並沒有關注到這裡,便是立刻收斂了所有的不耐,「你明早到驛站去問,那裡的人會告訴你。現在他們已經休息了。」
不待姜元問更多的問題,這位武夫就從袖子裡掏出一大把銅板丟下,然後逃跑似的離開了。
這稀里嘩啦的金屬碰撞聲引起了周圍的注意。
他們看到了姜元這桌上的一堆銅幣,又看到了被他放到椅子上的分壇的長袍,眼神里流淌出一種艷羨。
試問,吃飯時間遇到了一位全然陌生的同齡人,他不僅在相仿的年齡完成了學堂的課業與道場的武功修行,然後成功加入了心儀的分壇,更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隨手揮霍掉了自己作為弈子將近一個月的賞錢......
要能忍住不去討論和探究這樣神秘人物,那真是有點違背常理了。
今天或許再沒有比這更合適的茶餘飯後的談資了。
姜元面無表情的封鎖耳朵附近的氣竅,周圍的吵鬧立刻消退了大半。
筷子插入碗中挑動白粥,顯然是煮的時間不夠長,米飯粒有些生硬,碗裡淡白色的湯水淡薄著,根本黏不上筷子。
他飛快地用筷子往嘴裡刨了兩口粥,然後再夾上一片驢肉放到嘴裡咀嚼。
煮熟的驢肉僅僅是撒了一點點粗鹽,味道實在是不盡人意。
再試試煮黃豆......不出所料的難吃。
這裡的伙食遠不如方寸觀。
姜元想著,只好放開思緒,悶著頭開始把飯菜往嘴裡硬塞。
忽是一道黑影在他面前掠過。
姜元放下了右手裡的筷子,扶著碗的左手落到了身旁的長刀纏著布條的刀柄上。
坐到他對面的是一位面色蒼白的少女。
肩後的烏黑的長髮用綢緞紮成一束,垂在了後背。
一張姣好的臉蛋被雜亂的髮絲遮掩,那髮絲還擋住了她的眼睛。
珍珠色的唇瓣顫抖了一陣子,聲音並不好聽,有種微不可察的奇怪的沙啞,卻讓人覺得一種莫名的熟悉。
「你是怎麼通過地獄道分壇的測試的?」
姜元的視線越過這姑娘的肩膀,看到她身後開始起鬨的人群,「你一定要在這裡問嗎?」
少女明顯的動搖了,「對、對不起。」
「至少,你得先等我把飯吃完。」姜元把筷子伸向了自己面前的白粥。
他現在的身份是「天賦異稟、提前完成了三惡道分壇測試的弈子」。
同為弈子,自然就不可能表現得太過違和。
天神道的令牌在他唬住了送晚餐的武夫之後就立刻收回到袖子裡了。
於是女孩就要忍受著身後少年們的鬨笑與議論,看著姜元風捲殘雲般的清掃桌上的飯菜。
所幸,這「風捲殘雲」的詞語用在這裡並非是誇大,而是陳述現實。
這大概是姜元從蘇幼安那裡學到的最實用的技能了——如何在不顯粗魯的情況下,用儘可能快的速度消滅所有出現在視線里的食物。
吃完了。姜元放開碗筷,有些悵然若失地回味著這頓平淡如水的晚餐。
他握著無鞘的長刀站起身,「你叫什麼名字?」
最怕這姑娘突然回答他一句「弈子沒有名字,只有代號」。
好在六道教對於小孩們的教育還沒有慘絕人寰到名字都不給的地步。坐在姜元對面的、早已被人群視線給聚焦得渾身不自在的少女同樣是離開座位,下意識的壓低了聲音,「今三元。」
「三元?」
「就是老師們以前教過的《元氣論》里的那個『三元』......」
今三元小聲解釋,「我記得是『夫混沌分後,有天地水三元之氣。』」
姜元瞥眼看向她:「我記得的『三元』是『年、月、日,所謂歲之元,時之元,月之元』。」
說完,他就提著長刀,抓起一旁的袍子,朝著客棧門外走去。
今三元快步跟上姜元。
男孩們的大笑和吹口哨的聲音在客棧里繚繞。
*
無處不在的熱意與光芒逐漸消退,白日裡躲藏在陰影里的邪異開始蠢蠢欲動。
慈照鎮的一切都被夕陽的昏紅吞沒,宛如沉入了火海。
火光無限里,有溫熱的晚風從街道盡頭扑打而來,吹起了今三元許久沒精心打理過的長髮。
姜元清楚地看見了,那是一張讓他感到無比熟悉的過分清麗的俏臉。白皙的下顎與纖細的脖頸的柔美線條模糊在落日的餘暉里,消瘦單薄的身體像是旗杆一樣隨晚風輕微晃動,珍珠色的唇瓣似啟非啟,一雙黑漆漆的眼睛裡倒映著姜元錯愕的表情。
書千秋?!
在方寸觀修行一個月所養成的謹慎讓他條件性反射地後退了兩步。
今三元的表情有些忐忑,顯然是誤解了姜元的動作,「怎麼了?」
姜元仔細去打量這位神似書千秋的少女,「你認識書千秋嗎?」
今三元更加侷促了,「我從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說話流利不吞吐,這肯定不是書千秋在裝模作樣。畢竟她的身上沒有那種好像隨時要碎掉一樣的病態的纖細感。
姜元又問她,「你去過方寸觀嗎?」
今三元連連搖頭:「那可是道家聖地,隱入山林好多年了,江湖裡可從沒有幾個人見過方寸觀的山門。」
活見鬼了。姜元心裡想著。
他這短暫的思索被今三元理解成了一種「猶豫不決」。
今三元咬著單薄的嘴唇,終於是鼓起勇氣,再一次的主動請求,「請......請告訴我,你是怎麼通過地獄道分壇的測試的!」
姜元的眉頭抽動了幾下,「打過去。」
今三元本就見不到多少血色的臉蛋一瞬間變得慘白了,「我試過了,但是根本不是對手。」
說著,她撩起了自己右手的衣袖,露出了塗滿了草藥、纏著紗布的手臂。
隔著那一層紗布和塗得厚厚的藥膏,隱隱約約能見到其中猙獰可怖的傷勢。
仔細想想,這位「今三元」似乎從頭到尾都在儘量避免活動右手。
「這是......?」
「對弈失敗的後果。」
今三元看著姜元,有些激動的追問:「所以,你一定跟那個往生堂的新堂主交手了吧?!」
「往生鏢嗎?」
今三元用力點頭,滿臉的興奮和崇拜。
看來她是完全誤解了。姜元心裡想著,然後詢問這位「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書千秋的孿生姐妹」,「你有見過其他跟你長得很相像的女孩嗎?」
問話的時候,姜元悄悄地把手按在了長刀上,好像這樣能讓他稍微有點安全感。
今三元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了,取代而之是難以言喻的驚恐。
然後她開始後退,速度從走變成了跑,她逃進了客棧,快步上了樓梯,直到最後一抹衣角都消失在了姜元的視線里。
她果然見過。追進客棧的姜元停在了樓梯旁邊。
周圍的弈子們依舊吵鬧。
如果書千秋也是六道教的弈子……
按照棋語的邏輯,或許今三元就是所謂的「棄子」了。
難道說,書千秋其實跟自己同齡?
再聯想到她那副病重的模樣,還有神通境的修為。姜元的情緒變得無比的壓抑。
直到回到了被安排的客棧房間睡下,姜元都始終在翻來覆去的思考著方寸觀與六道教的種種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