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候,東籬客棧對門的酒樓里生意正旺。
幾個小伙子在酒窖里忙得不可開交,頭頂上總有吆喝聲吩咐他們抬上酒罈。
觥籌交錯的桌面上,擔夫光著膀子與同僚痛飲,結束了忙碌的一天,總要想方設法的犒勞自己。
他們同是一家商會僱傭的長工,商隊在城裡修整的時候,倒是能被允許外出接一些私活。
今天太熱,走在街上的旅客不多,生意算不上好,這些擔夫的口袋裡也就沒幾個銅板能響。
考慮到自己在鄉下的妻兒,到底是捨不得去勾欄聽姑娘唱曲,只好買醉應付。
胡姓的男人舉起酒罈往自己面前的海碗裡傾倒。
無意中是灑出了一大片酒水到桌上,他趕忙是撈起袖子,免得把衣服弄得太髒,回家讓媳婦一頓責怪......
畢竟多數時候要在商隊裡坐著,沒有活干,自然就不能失了體面,衣服的整潔是必要的。一些有身份的客人特別在意這種能讓他們感受到自身財力雄厚的小細節。
誰知這時候恰巧是有背著長劍的武者跟朋友勾肩搭背的路過,他這撈袖子的動作不小心是磕碰到了對方。
明明是習武之人,卻被這手肘不輕不重的力度給撞得一陣搖晃。
他心底登時是咯噔一跳,有些神情緊繃。
但還沒等到對方的指責,就先聽到了噗通一聲。
那武者扶著桌子跪倒在地,開始劇烈的咳嗽,一旁的同伴察覺到了一陣邪異的內息波動,那些邪異的氣息很快就淡化,緊接著這劍客嘔出了一灘漆黑的血液。
擔夫清楚的見到,那血液里有無數小蟲在蠕動......
暮色朦朧,城市裡所有的影子一點點被拉長、拉寬,然後彼此靠近、互相融合,成為了一副深邃黑暗的巨幕,它籠罩著每一寸的磚塊與土地,吞噬萬家燈火。
*
正在客棧門外一邊喝酒一邊嚼花生米的姜豐年忽然是伸手抓住了從身旁經過的一位小孩的肩膀。
然後是毫無徵兆的一巴掌拍到了他的後背,內息長驅直入。
男孩立刻吐出了一口漆黑的「血液」。
它們灑到地上,像是活過來了,開始盲目的向四周流動著逃竄。
但姜豐年輕功的速度遠比這些小蟲要快上十幾倍,這樣的近距離,他幾乎是瞬移般的出現了它們每一個逃跑的方位,拔出了附著內息的長刀,在頃刻間將它們攪碎。
不死蟲以人體四氣為食,但能夠通過消耗內息對入侵人體的它們造成有效的殺傷和壓制,然後用內息包裹著將它們直接送出體外或者先殺死再送出它們的屍體——
這麼做的前提是,體內必須擁有足夠數量和質量的內息。
馬青呂的死,最關鍵的原因就在於他剩餘的內息不足以消滅過多數量的不死蟲。
姜豐年確認了地面上沒有不死蟲逃脫,這才回去仔細檢查那個小孩的身體狀況。
「我沒事了,謝謝老爺......」
「你上一次喝水是在哪兒?」姜豐年儘可能的壓抑內心的不安,然後向他表現出一副慈眉善目的和藹。
「在......」他思考了一會兒,然後伸手指向西邊的方向,「城外的一條小河裡。」
「離渭城遠嗎?」姜豐年詢問著,同時就靠近了要用內息進一步查看他的身體狀況......經過精心控制的內息直接進入身體並不會造成傷害,除非是故意往脆弱的經脈里鑽。
「大概有兩百步。」
「河流附近有住人嗎?」
「有,我好像見到過一座小村莊。」
話音剛落,男孩的面色立刻變得慘白,他身體裡那些屬於姜豐年的內息遭到一股發自內在的力量以完全不顧及主人生死的架勢給彈出。
姜豐年心中一驚,為了不被這回彈的內息給撞上,立刻就把它們給散開了。
但就在他散掉男孩體內那些內息的下一刻——
突然見到男孩的胸口裂開了一道口子,血液噴灑如注,骨骼斷裂的聲音不絕於耳,然後一隻由肋骨碎片組成的手掌裹挾邪異內息刺出,直取姜豐年的咽喉!
啪。姜豐年猛然是拔出長刀,將這隻手掌給斬斷。
已經失去生氣的孩童立刻向後栽倒。
緊接著,他的身體開始了畸變,骨骼和血肉扭曲,以極快的速度要變成一種猙獰可怖的妖邪存在。
姜豐年的刀轉瞬即至,搶在它轉變的中途揮動十數次,將它完全肢解。
或腫大或變形的關節附著著不死蟲散落在周圍。
又是如法炮製的將它們滅殺,姜豐年這才心有餘悸的回過頭。
不知何時,客棧對面的酒肆里已經傳出了驚恐的喊叫與激烈的打殺聲。
*
天黑了。
蘇幼安仍在思考不死蟲的去向。
這種首次被發現在七閩之地的邪異事物並不具備厲害的增殖能力。
它們吞食四氣的速度很快,又有著侵占人體的可怕,但數量的增加卻有著相當苛刻的條件。
至少需要完全吃空一整個活人,才能完成一次數量的增多。
按照朝廷保存的佛門經書的記載,「不死蟲」的原身是西域草原上的一種長在馬匹身上啃噬血肉的惡蠱,常被巫師釋放用於坑害敵對部族的牧民和騎兵,不知是被誰帶入中原然後動用了一系列神秘手段才培養成了如今的形態。
為了能演化出吞食四氣的本領,它們幾乎是完全退化掉了原有的食肉能力,所以要完成一次繁衍,至少需要在宿主體內停留超過兩個月的時間。
期間,它們會逐漸取代宿主的各項瀕臨崩潰的身體機能,刺激這具身體不斷產出四氣作為食物,直到完成了繁衍的任務才會完全吃空宿主體內的臟器,然後開始族群的遷移。
誰也不知道地獄道使者是用了何種手段才得以操控這種可怕的邪異,也沒人知道他在操控不死蟲之後對它們進行了怎樣的改良......
六道教已經蟄伏北境將近二十年,始終沒有在中原做出什麼大動靜,即便是偶有兇案爆發,也僅限於荒郊野嶺或者一些人跡罕至的小村莊。
如今這一朝現世,必然是有著十拿九穩的大謀劃,比如......占據一座臨近黃河的大城市?或許會比這更加的瘋狂和不可理喻。
窗外突然響起一陣驚叫。
蘇幼安握住了那支畫筆起身,站在窗邊向外看去——
一隻脊背高高隆起、白骨刺破皮膚,四肢扭曲畸變的人形怪物手握一把長劍殺出了酒肆。
但不待它多少猖狂,姜豐年已經揮刀迎上。
幾次糾纏之後,便是輕鬆將它殺死,然後開始進一步清理它體內的不死蟲。
此時,蘇幼安知道六道教的陰謀終於要向世人揭露出它的真實。
為何是在今天?如此思索著,她便是快步走出房間,準備呼喚正在客棧的靜室里翻閱《武典》的姜元。
剛走出門,蘇幼安突然是低頭,看向了自己腳下的門檻,腦海里閃爍出了許多糟糕的預想——
今天是細柳軍返回長安城復命的日子。
上午就出發,按照他們乘船循著渭水離開的速度,恐怕現在已經抵達長安城裡的軍營了。
一個又一個的線索開始在她的記憶里拼接。
從最開始「四瀆神功現世渭城」的江湖傳聞,再到往生姑與邪見的死亡以降低眾人的警惕,而隨著守城軍聯合眾多五識境的武者和天師在城裡搜查六道教餘孽,一個又一個窩點的搗毀無疑是在不斷的轉移他們的注意力。
自始至終都沒有人想過,真正的危險根本就不在那大街小巷的隱秘之處!
也不可能是城外的樹林、山丘,村莊......
衙門?
有五識境的總捕頭坐鎮的衙門似乎是從未有人進行過深入的調查。
想到了這長達一周的搜尋,蘇幼安根本想不起來自己有在什麼時候見到過那位總捕頭的身影。
頓時是心中一涼,六道教到底在這座城市滲透了多少年?!
她調轉方向跑出了客棧,找到了正在安撫居民的姜豐年。「姜道長,你跟隨細柳軍進行調查的時候,有見到過張總捕頭嗎?」
「張總捕頭?」全程跟隨細柳軍的姜豐年同樣是明白了蘇幼安的擔憂。
「別探究這些了,」拄著拐杖的老人闖入了姜豐年與蘇幼安的對話,「我們現在必須想辦法闖出渭城,遇到沿途的居民,能救多少是多少。」
「至於那些為了《四瀆訣》而來的武者......他們很快就能知道這座城裡正在發生的災難,如果能放下貪念、趕緊撤離,自然不會被六道教的陰謀所危害。」
「我們這就要棄城逃跑了嗎?」一位酒肆的夥計在旁邊聽著,突然是上來詢問。
「沒人知道這座城裡還藏著多少魔教的陰謀!他們肯用十年甚至二十年的時間埋伏在這裡,甚至不惜引來大半個武林的關注,你以為就只是為了殺掉某個人嗎?!」曾經的禁軍統領厲聲道。
酒肆的夥計登時啞口無言,低著頭站在姜豐年的身後。
姜豐年適時給出了自己剛剛掌握的情報:「一位喝了帶有不死蟲的河水的小孩說,他在那條城外的小河旁邊見到了一座村莊,而說完這句話他就被滅口了。」
慶清朝立刻搖頭,「粗糙的障眼法,專門用來混淆視聽的。你這幾天沒出過城,沒見到那些細柳軍的天師就差把整個樹林都給掀開地皮去查看了。」
姜豐年點頭,「關老二呢?」
有著「月棒」稱號的關山月已經帶著姜元快步走出了客棧,「這兒呢。」
同樣是五識境,他靠著出色的耳識,隔著幾面牆就把外面的交談給聽了個清楚。
此時,周圍意識到自身處境惡劣的渭城居民已經自發了聚在了街道里,用信賴的目光看向這幾位跟著軍隊在城裡四處走動的武者。
*
夏季的黃昏總是漫長。
黑暗緩慢的入侵渭城,星月遲鈍的攀上了天幕。
......
渭城的城門旁,陳照牽著榴花和葵花,要把她們先送到城外安全的地方。
她以嚴肅的口吻如此囑咐:「渭城越來越危險了,你們必須快點離開。」
隨後,她看向了一旁的老道士,「元道友,她們就拜託你了。」
老人看了陳照好一會兒,然後鄭重的點頭,「陳道友,我們長安城再見。」
「好。」
陳照又叮囑了幾件事,然後把自己兜里還剩下了三兩黃金豆給了她們,隨後運起輕功在石板路上開始極快的行動。
不同於那些意識到危險,開始自發的帶領周圍的居民出城的武者,她要主動殺入渭城如今最危險的地帶。
六道教的那些歪歪繞繞,陳照在過往可是見過太多次了,甚至曾與三善道中的修羅道使者交戰並全身而退。
沒想到這依靠外物勉強躋身江湖一流的地獄道使者,竟然能在自己的眼皮底子下把陰謀埋這麼久,真是讓她感到意外。
便是要看看這不入流的混帳到底在耍什麼陰險伎倆。
......
忙碌了一天的農戶扛著鋤頭往家的方向望去,渾然沒有注意到,自己雙腳所處的稻田裡,有幾隻漆黑的小蟲順著泥水爬上了他的膝蓋。
青樓里買醉的失意書生,大醉伶仃的靠在牆邊酣睡,不知不覺中,已經有黑色的水流從他頭頂的天花板里滴落。
水橋街旁邊的小河裡,口渴的說書人捧起了一些水往臉上潑灑,渾然沒能注意到,那水的顏色竟然與漸漸侵入的夜色混合,呈現出一種恰到好處的漆黑。
「我回來了。」滿臉疲憊的農戶提著鋤頭回到了家裡。
那些漆黑的小蟲已經順著他捲起的褲腿向上鑽入。
膝蓋里突然是一陣細小的刺痛讓他皺起了眉頭,但很快就不再在意,上了年紀,難免要落著一些小毛病。
「晚上吃什麼啊?」農戶疲憊的笑著。
「當然是......」他的妻子話還沒說完,就變成了驚恐的尖叫。
只見到剛剛還憨厚微笑的農戶痛苦的靠在了牆邊,不斷有手腳撕開他的胸膛鑽出......
很快,一個血肉畸變的猙獰怪物就撲倒了曾經的妻子,無序的殺戮同一時間在渭城的每個角落裡上演。